落空的愿望,渐失的温度
若不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那场洪灾,细哥的新婚妻子或许不会离他而去,或许更不会有后面的故事……
那时洪水总算褪去,细哥家的几间瓦房已然摇摇欲坠,屋墙仿佛泡软了的海绵一般无力。可那是父母留给细哥唯一的家产,他怎能眼睁睁看着它毁灭呢?细哥不顾妻子的劝阻,第一时间实施补救,第一步便是清理厚厚的淤泥。然而地面异常湿滑,细哥摔了个四脚朝天,好巧不巧刚好头上有一截断裂的椽头跌落,正中细哥的下半身。得亏细哥是三十出头的汉子,几个月的疗养后,股骨骨折总算痊愈,可关键部位仍是受了内伤,不再挺立。
细哥躲躲藏藏地求医问药,无济于事。本无情感基础的夫妻关系也逐渐逼近警戒线。他常对着父母的遗像暗暗许愿:爹妈保佑,重振祠堂,香火不断。
身体的缺陷往往容易导致心理的失常,细哥日渐敏感和脆弱起来,他总在夜幕降临后,作醺醺醉态,他喝酒是越来越凶了。
妻子骂他是懦夫,一向性格温良的细哥终于在一个酒醉之夜扇了妻子一个耳光。那是一个妻子祈愿已久的耳光——妻子当初经媒婆牵线嫁给细哥,就是看中细哥的憨厚老实、勤苦能干,如今细哥变成这般田地,她的愿望落空,不离婚难道还等着过年不成?妻子叫来了娘家人,大闹特闹一番后,一拍两散既成事实。
细哥当初花了6999.99元聘金娶回来的老婆,睡觉的次数远不及闹矛盾的次数,终于还是散了。聘金你休想要回去——这是妻子娘家人挥舞着拳头说的。
那个年代,七千块钱对于常年靠种田耕地、养猪养鸡谋生的细哥而言并非小数目。加之洪灾后修葺房屋和自己看病养伤的花费用度,已使这个家空空如也,掘地三尺也未必能挖出一个钢镚。
妻子是在春天离开的,那时阴雨如烟,正是春忙时节。勤劳的细哥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孤零零地戳在水田里插秧,想一截中间折成九十度的枯木。村里人叉着腰站在田埂放声喊:细哥,老婆都跑了,你还有心情插秧?
细哥直起腰来答非所问:这雨可是越下越大了呀,眼睛都要打湿了。田埂上的人便似笑非笑地摇头而去。
细哥白天干活,晚上便常常坐在家中的天井里喝酒,酒到浓时,总是抬头看着湛蓝色的天空喃喃自语——他究竟重复许了多少个相同的愿望呢,不得而知:早日康复,重振雄风!
细哥有个妹妹,嫁到隔壁镇。妹妹当年二十出头便嫁做人妇,已有九年。妹妹生了三儿一女,最大的八岁,最小的两岁。那个年代,哪怕是农村,计划生育仍是颇严,妹妹家的房子被扒拉过瓦,铁锅被砸烂过,牛也被强硬牵走过。妹妹家的日子远比细哥的苦,四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足够他们日夜操劳。他们何苦如此呢?用他们的话说:唯一的愿望就是多生几个孩子,哪怕有一个出息了呢——为了多生儿子,他们已不记得曾多少次跑到观音庙虔诚许愿,更不记得与他们镇计生办的人躲过多少猫猫。
眼见哥哥日渐消沉,妹妹心急如焚。可自己又有什么办法呢?细哥的妹夫倒有了一个主意,便偷偷跟细哥的妹妹说:不如将大儿子仁青过继给你哥,一来你们娘家有了香火,二来我们也减轻了负担。还有第三个因素,妹夫没有说出来——大儿子已经八岁,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纵使被大舅子抚养,也不可能养得熟了,自己的儿子终归还是自己的,有人免费帮自己养儿子,何乐而不为呢,指不定儿子长大了终会回来。
关于过继,细哥果然也是欣然同意。
过继仪式搞得像模像样,从此大外甥仁青便跟了细哥的姓,入了细哥的户口本。
仁青八岁了仍未上学,细哥张罗着将他送去学校。打小细哥就视大外甥仁青为己出,如今更是亲上加亲。细哥的脸上的阴云日趋转晴。
起初仁青死活不愿改口叫爸爸,细哥也不在意,他的心既已淡定,便耐心多了。在他看来,他许过无数遍的愿望算是成真的。
那么,接下来的任务就是将仁青抚养成人。细哥在心里说。老俗语说,养儿防老,养儿防老,抚养了仁青,我以后便老有所依了——他又默默许下了新的人生愿望。
细哥的欢愉是溢于言表的,干活更加卖力了,除了畜养动物卖钱,还想方设法打零工,他希望尽己所能地为仁青创造好的经济环境。
可细哥毕竟是受过伤的人,他的伤令他身体大不如前,也令他的心灵蒙尘转阴。更令人忧伤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伤竟然逐渐转移到仁青身上。村里少不了狭隘阴毒的人,他们说像是玩笑的话语,那些话语将细哥的心烙得滋滋冒烟不说,也给仁青的小心灵戴上沉重的枷锁。村里小孩便传唱开了:亲爸不是爸,亲妈不是妈,养父更牛X,上半身是爹,下半身是妈。
如此环境,仁青怎会不敏感、怎会不自卑呢?他竟有些恨细哥了,也恨自己的亲生父母。他小小的心灵便种下了愿望:早日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村子,远走高飞。
往后几年,因仁青过早的叛逆,父子俩的关系几近水火难容的地步。最严重的一次,仁青当面粗鲁地顶撞了细哥:你们都是害人精!孩子的话经细哥眼神无光,细哥怎能不明白孩子的内心的痛楚?可孩子也着实狠狠地伤了他的心。他便在心里自我安慰:孩子还小,长大后懂事了兴许就会明白了,那时我们的关系或许便会好起来的。
仁青连高中都没读完,便迫不及待地跟着村里的前辈出远门打工去了。
仁青这一走,细哥的心就又空了。早已对养儿防老不抱希望的细哥,彼时经常在心底偷偷许愿:仁青能多回来看看自己就足够了。
可细哥的愿望终是难以实现了,仁青除了寄钱回家,鲜有回去看他时候。当然,仁青也很少回隔壁镇有亲生父母的那个家。细哥的妹妹便常埋怨哥哥没有教育好她的儿子,心生罅隙,竟也与细哥渐行渐远了。
时至今日,细哥仅五十出头,不惑之年,仍然惑而不解,竟已白发如霜。不知从哪天起,细哥喜欢上了从村头慢悠悠地晃荡到村尾,边走边低声地自言自语,村里人凑前去侧耳细听,便可听到:许个回去的愿望,多走走,或许就实现了呢?
文/若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