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迟来的婚礼

2019-04-10  本文已影响9人  火山caner

       昏昏沉沉之中,我感觉有人坐到了我的病床前,然后,我的手被握住。是我的丈夫唐建国。

       睁眼的刹那,他正好低下头,脸贴上我的手背,粘粘湿湿的。

       我还没死呢,他就哭什么?我好不耐烦,闭上眼不理会,迷迷糊糊中又睡过去。

       再次醒转,听到外间传来我的儿子小柯焦急的声音:“我来看妈妈。”又听到唐建国轻描淡写地说:“你妈妈只是有些贫血,没什么大碍,你先回学校去。”

        “不是贫血,是卵巢癌末期!”

        “谁告诉你的?我不是叫他们一定不能告诉你吗?”

        “一年多前我就知道了。手术还是我陪她去上海做的。”

        “你说什么?一年前?”唐建国怒了。“这么大的事她情愿告诉你一个小孩子,也不透半个字给我!她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做丈夫的!”

       我在心里冷笑。我疼得直不起腰的时候,天知道你是在跟哪个女人打滚,还是在陪你的私生子做游戏?

       外间久久没传来声音,我有些心慌,睁开眼。透过玻璃窗,正好看到儿子慢慢翘起一边嘴角,冰冷暗沉的眸子斜睨着唐建国,轻佻地说:“妈妈教育我,上一辈的事情轮不着我这个做晚辈的置评,从中汲取教训,修正自身就好。”

       这不该是一个16岁孩子该有的表情,更不该是一个儿子对父亲的态度。我心痛不已,却已无能为力。

       唐建国似乎找不到话来反驳儿子,垂着脑袋坐到沙发上。小柯不再理他,推开内室的门朝我走来。

       我忙闭上眼,等他走近再装做刚刚醒的样子睁开眼,说:“小柯,你怎么来啦。”

       小柯趴到我身上撒娇,说:“你中午不回我短信,下午又不给我电话,我就想你会在这里。”

       我爱怜地摸摸他的头说:“妈妈没事,中午贪吃,可能吃坏肚子了。”

       他把头支在我的胸膛上,气鼓鼓地瞪着我说:“有好吃的不带上我!”

       我捏捏他的脸,笑说:“好嘛好嘛,下次带上你。”

       他露出满足的笑呵呵两声,问我要不要喝水,看到我点头立刻坐起来去外间帮我倒水。

       唐建国在这时走进来,说:“我扶你坐起来。”

       我没有拒绝,强打起精神,维持合家融融的表象。

       唐建国出去为我买粥。

       我终于卸下面具,忧心地对小柯说:“儿子,他是你的爸爸,是妈妈离开以后与你最亲最亲的人,不要与他置气好吗?”

       “他又不只我一个儿子!”小柯脱口而出,又立刻意识到这句话会伤害到我,焦急而无措地看着我。

        我心中也确实一痛,再找不出话来劝说。

        “妈妈,对不起。”小柯低着头沮丧地说。

        我的眼泪流出来,将他揽入怀里,说:“你没有对不起我。有一个又帅气又聪明的小男人爱着我,谁都抢不走,我已经很知足了。我的儿啊!你是我的骄傲!”

       小柯哽咽地回我:“说了多少次了,不是小男人!是大男人!我都1米73了!”

      我拍拍他的背,放开他,笑说:“没错!是大男人了!”

      小柯也笑,用手轻轻地为我拭泪。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成为我的主心骨。当我拿到诊断书的时候,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牵挂的想要告诉的人就是他。当时,他捧着我的诊断书泣不成声。我想,够了,够了,这一生足够了。

       可是,接下来他告诉我一个他藏了很久很久的秘密。原来在他十二岁那年的某一天,他心血来潮回到我们的旧屋,他奶奶现在的家,听到了他最亲爱的奶奶和爸爸对我的抱怨,见到了他们围着那个私生子亲爱欢喜的场景。在他的心里,那些他曾以为对他最好最亲的人都背叛和遗弃了他,只剩下我!我好恨!既恨他们也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珍惜自己!

       在医院躺了一夜,我决定出院回家,唐建国却唠叨了一早上,非要我在医院接受治疗,尽管医生已明确告诉他,再好的医疗手段也不过是多给我一年的生命。与其在各种治疗和病痛中苦苦挣扎漫长的一年半,我更情愿恣意地活完这剩下的半年。他不能理解,我也无意多说。但他是拗不过我的,所以只能帮我办好出院手续,送我回家。

       今天是一个好日子。阳光灿烂,春暖花开,勒杜娟盛开的宽阔的人民大道上,喜气洋洋的豪华婚车足足绵延了一公里。

       等红灯的空档,我摇下车窗,望向旁边宝马车上比花儿还艳的新娘。我羡慕地想,新郎给她如此盛大隆重的婚礼,他一定很爱她。我得意地想,我的小柯聪明上进,将来即使不动我留给他的钱,也会有能力给我的儿媳一个如此盛大幸福的婚礼。我又难过地想,我无论如何都等不到那一天了。

       “怎么了?”唐建国问我。

       我转过头来愣愣地看着这个让我爱恨半生的风华正茂的男人,心中酸涩泛滥,想了想说:“我在想,我当年是不是嫁得太便宜了,你才会无所顾忌地伤害我。”他的脸上立刻浮出愧疚之色,而我无意欣赏,把头又转向窗外。

       良久,他突然板过我的肩头,深情地说:“惠惠,我们补办一场婚礼好不好?”声音有些发颤,似乎有些激动。

       我用茫然的眼神与他对视,心里却觉得悲哀和可笑。二十年前,他除了一个病母,三个弱妹和五百块外债,一无所有,我却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我记得拿证的那天天气也和今天一样美好,我还记得他在民政局的门口,也如此刻一般深情和激动地对我说话。他说:“惠惠,等我有钱了,我一定要给你补办一个很大很大的婚礼。”

       见我不回话,他又急急地说:“再过三个月就是我们二十周年的结婚纪念日,我们就在那天办好不好?你还记得吗?我们当初说好的。”

       他终于记起了,终于要兑现承诺了,却是在我历经背叛之痛后,已病入膏肓之时。彼时,我怀着与他同样的心情满怀期待,即使明明知道那是一个比月亮还要遥远的梦想,而此时此刻,我即使早已心如死水,却依然无比地悲愤。这与施舍怜悯何异?我哀伤地看着他,在眼泪流出的那一刻说:“好。”

       他很欢喜,要将我拥入怀中,我却推开他,说:“我们先去办离婚。”

       他停下动作,震惊地望着我。

       “重来一次,重新娶我一次,好吗?”

       他呆呆地看着我不说话,我的眼泪都要留干了,他才终于启齿:“好。”

       我当即兴奋地对司机说:“去民政局。”又找出手机给家里的保姆打电话,让她给我送证书。保险起见,我又给陈律师打去电话,让他也立刻过来。我这六年自己做起的事业和财产早就安排到小柯名下。但是当年我和唐建国一起创建的公司有我的一半的股份,我还没来得及处理,正好趁这次解决了吧。

       大概是被我兴奋的举动吓到了,唐建国呐呐地叫了我一声。

       我惴惴不安地抓着他的胳膊说:“三个月太长了,小柯高考一结束我们就办婚礼好吗?”

       他又是呆呆地看着我不言语。

       我焦急地追问:“你要反悔了吗?你又不想给我婚礼了吗?你又要说话不算话了吗?”刚刚止住的泪又落下来。

       他急急辩解:“不是不是!都依你!我都依你!”

       我破涕为笑,拿手背左一下右一下地擦眼泪。一个形式而已,他要就给他吧。但是法律上,还是断干净吧!

       又一个红灯路口,车子右拐驶出人民大道,与婚车队分道扬镳。

       六年的时间,我以为我已经淡漠了爱恨,麻木了伤痛,我以为这个男人于我来说已经可有可无,可是二十年的风风雨雨啊,一起哭着笑着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真到了断了,还是会伤筋断骨般地疼。

       走出民政局,我终于抑制不住,一坐到车里便放肆地哭。

       唐建国也动容了,抱住我哽咽:“对不起!对不起!……”令我更加号啕。他不知道,我是有多痛恨这三个字!

        晚饭后,婆婆带着大姑小姑两家人还有在香港工作的至今未婚的二姑一起来看我。六年来,婆婆第一次踏进我的家。

       其实,六年以前,我们的感情好到不能再好。婆婆有风湿病,一到变天或天冷的时候就疼得起不来床,十四年里我倾心尽力,无微不至,她也不是刁钻之人,行动上虽拿不出什么来表示,嘴巴上从来都是念着我的好。大姑比我小四岁,念着我从娘家借钱供她读书的好,医科毕业后拿的第一笔工资就全部用来给我和小柯各买一套衣服。二姑比我小六岁,是个努力寡言的女孩子,虽然不怎么亲近,但遇到什么事也会跟我讲。还有小姑,比我小七岁,古灵精怪的,总爱跟我挤在一张床上聊天,我分享了她所有的少女心事和青春期的秘密。

       当我痛失女儿的时候,她们对我悉心照顾,当着唐建国与我同仇敌忾,背着他又对我多加劝慰,陪我走出那段最阴暗的日子。我以为她们是把我当亲人的,我甚至对婆婆以不影响我们弥补感情为由不肯跟我们一起搬进别墅而狠狠地感动了一把,打消了离婚的念头。可是八个月后的一天,我鬼使神差地替唐建国接了一个电话,那头是婆婆激动的声音:“生了生了!建国呀,又是个大胖小子!我又多了一个孙子了!”原来再好的感情都抵不过一个有血缘的野 种!那种被最信任的人从背后插一刀的痛和愤怒,让我肝胆剧烈,将我瞬间击倒。我在医院躺了整整七天才清醒过来。

       唐建国说是母体体质不好,不能打胎,婆婆说唐家几代单传,多一个人替小柯承担总是好的。大姑小姑说她们不比我知道的早。

       他们的理由让我彻底地看清了他们的无耻,这些年我跟他们真真是做到了断绝一切往来。

        我以为我能做到老死不相往来,然而到了这般境地,不管他们内里是幸灾乐祸还是真心关怀,我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付他们。六年里我从不阻拦小柯与他们相处,此时更不可能赶他们走。我死了,一了百了。可是我的小柯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我不能让他变成一个孤家寡人。我就是在福利院长大的,没人比我更了解个中滋味。我知道我这是亡羊补牢,但愿好过不补。

       小柯晚自习回来,看到满客厅的人愣住了,不等我提醒他打招呼,婆婆已欢喜地起身朝他奔去,“我的乖孙孙哟,累了吧,快坐下歇歇。”

       小柯闷闷地被婆婆牵到人群中坐下,然后一一打招呼。

       我终于有个理由离开这个憋闷的空间,起身对小柯说:“饿了吧?妈妈给你下面条去。”

       三个小姑均站起来要帮忙,不等我拒绝,小柯说:“姑姑你们坐吧,我想吃我妈妈做的。”

       我心头一松,立刻奔向厨房。

       没两分钟,二姑子还是跟了进来。我默默哀叹一声,打起精神想找点话题,却发现多年不往来,已经找不到话来说。倒是她先开口了。“嫂子,你放心,小柯是我唯一的侄子,以后不管他需不需要,我都会照顾他。”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厨房。

      哎,但愿她能说到做到。

       唐建国穿着睡衣走进我的卧房。

       他有几年没踏进这里了?哎,大概病糊涂了,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有事吗?”我问。

       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生硬地说:“我可以在这边睡吗?”

       不等我拒绝,小柯已出现在他身后,并帮我拒绝他。“不用了。妈妈都习惯我陪她了,换个人会影响她睡眠的。”又对我说:“妈妈,我洗个澡就过来。”然后转身离开。

       良久,唐建国才从惊讶中回过神来,恼怒地说:“你怎么一点都不懂事!小柯就要高考了!”

       我凉凉地看他一眼,说:“我不能让他有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其实我很想问他,是不是我这短暂的余生还抵不过小柯的高考?

       最终还是小柯陪我。他是我的主心骨,有他在,我心安。但我知道,他并不安。很多个夜晚里,他突然惊醒,悄悄地爬上床探我的鼻息,然后回到地铺上蜷缩着。偶尔,我会听到他控制不住的抽泣声。

       我痛恨自己的残忍,又觉得万幸。睡在我的旁边哭,总好过抱着我的墓碑哭。

       唐建国似乎一下子闲了下来,嘘寒问暖,形影不离。

       我觉得很讽刺。

       当年,即使是在得知他有私生子后,我依然抱过一丝丝奢望,以为他坚决不肯离婚是真的要回头,要回到我的身边。可是我等啊等啊,心都等凉了,他照样十天半个月才归一次家。现在呢,我要死了,他良心发现想要弥补了,我却情愿他离我远远的,不要惹我厌烦。

       可是我不能赶他走,我还要时不时地提提小柯的趣事,提提我们一家三口曾有过的短暂的幸福岁月,提提总是在我梦里喊我妈妈的没有缘分的女儿。我要他觉得亏欠我,亏欠小柯。我还要多多制造他跟小柯相处的机会,让小柯感受久违的父爱。我知道这根本不能让小柯忘记他在老屋里看到的那一幕。但是什么都不做,我如何心安?

       我醒来没有看到唐建国。这段时间他都会守在我房里等我醒来的。

       打开房门便闻到菜香。走下楼来便看到饭厅里的餐桌上摆着一个蛋糕和几盘已做好的菜。

       我忽然想起,今天是小柯的生日。

       我犹豫几秒,转身上楼。关上房门的刹那,我的眼泪流下来。今天是小柯的生日,也是他妹妹的祭日。

      七年前,我怀孕六个月,他即将过九岁生日。唐建国从他为情人开的蛋糕店里带回一盒蛋糕。小柯非常喜欢吃,第二年便让我在他生日那天去给他买个同样的生日蛋糕。我凭着记忆里的地址找到了那个让我每每想起就小腹绞痛的蛋糕店,然后与那个女人狭路相逢。她以为我发现了她的存在,趾高气扬地与我摊牌。我在极度悲愤和与那个女人的撕扯中失去了我已经长成人形的女儿和我的生育能力。

       那是一场身心俱重创的噩梦,我没有让小柯参与其中,却也无暇顾及他,等到我有精力关心他的时候,他已陷入深深的自责中不能自拔,而我却不能告诉他真相。因为真相不一定能让他不自责,却一定会毁掉他对父亲的尊重和爱。

       每年的今天,是我和小柯最不能碰触的伤疤。

       小柯回来,疯狂地掀了桌子,跑上楼顶。

       唐建国仰头愤怒地质问站在楼梯上的我:“他这是发什么疯?”

       我冷冷地反问:“从他妹妹死掉的那天开始,他就再也不过生日不吃蛋糕了,你不知道吗?”

       他颓丧地蹲下来,不知在想些什么,而我也无意再费神,转身上楼。

       是的,我知道小柯会有什么反应。我就是要让唐建国亲眼目睹,并且深刻明白,那个野种和小柯,永远不可能共处!

       唐建国在陪着我的同时,很积极地与唐家人一起为我们的婚礼做准备。最初也想拉我一起,但我表现出的精力不济让他马上打消了念头。

       我对这个婚礼一点兴趣都没有。每当想起女儿,想起那场撕扯带给我的羞辱,每当忍受钻心的疼痛,我就咬牙切齿地发誓:如果有来生,我情愿为猪为狗,也不要再认识他!更不要再嫁给他!

       可是,事到如今,我只能硬着头皮上。我不能让他们对我有怨,继而转移到小柯身上。

       终于,到了这一天。

       小柯一直陪着我化妆,换衣,然后等待进场举行仪式。

       当休息室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小柯说:“妈妈,我已经看到你们的离婚证了。你不想结这个婚的对不对?你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对不对?他始终是我的爸爸,不会因为你没有做什么或你做了什么而改变什么,你不需要委屈自己的。我会听话,会尊敬爸爸和奶奶他们,会做个孝顺的晚辈,会好好的学习,生活。”

       他跪下来抱住我,哭着说:“妈妈,我总是想,要是那时候你离婚了,说不定就会找到一个比爸爸更好的男人,好好关心你疼爱你,说不定你就不会生病,就不会这么早就要离开我。妈妈,你就过你想过的生活吧,不要为了我为难你自己!”

        当年我铁了心要离婚,甚至拿重婚罪来要胁。但是最后,我又放弃了。在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告诉小柯的时候,他以一种市井八婆的口气对我说:“隔壁班的刘子旭好可怜哦,他爸爸妈妈离婚了,天天被同学笑话,他现在课也不好好听了,老跟同学打架,老师都不喜欢他了,同学们都说,他长大是要变个流氓了!妈妈,你跟爸爸可要好好的呀,我可不想变流氓!”

       我确实是为了他的话动摇了,但真的就是为了他吗?

       我抚摸着他的头说:“我的儿啊,我二十岁就嫁给了他,我所有的青春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是他,你不明白的。你只要明白你只是我没有坚持离婚的一个借口而已。”

       仪式开始,我由小柯牵着进了场。

       司仪向唐建国问完老掉牙的誓言,又问我。我下意识地转头看台下的小柯。他朝我微不可查地摇头。我再看向唐建国。他似乎查觉到我的退缩,满脸焦急。我的小腹开始隐隐作痛,我突然想,我都只剩苟延残喘了,为何还要委屈自己。

       我举起话筒说:“唐建国,我的人生走到今天,唯一个牵挂是小柯,唯一的愿望就是,生不做你唐建国的女人,死不做你唐家的鬼!因为,你不配”

       我不再看他瞬间苍白的脸,也不顾满场的唏嘘,扔下话筒轻快地转身,欢喜地奔向这世上我最珍爱也最珍爱我的大男人,我的小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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