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也空空

2018-10-13  本文已影响0人  青刀碎浪

那天早上我在菜市场附近的早餐店吃着肠粉,一边在掌阅上看《笑傲江湖》,看到令狐冲跟田伯光在衡山回雁楼斗剑,仪琳正如受惊的小鸡在颤抖。正入神间,忽听得一阵怪笑,扭头一看,老板的儿子在旁边的座椅上仰天而躺,手脚扒拉着,口中念念有词,叽里咕噜,吧啦吧啦,像莫西干人在念着永远没人懂的咒语,又像犯了癫痫。大概六七岁的样子。突然他一跃而起,跑过去抓起放在柜台上的手机,单手举起,大笑道:“哈哈哈哈!手机是我的啦!哈哈哈”我不由得用悲天悯人的目光看着她,心想这货不会是个智障吧。正惊疑间,只听得一声咆哮自后厨传来,我不禁暗道:“好内力!”吼声未止,但觉眼前一暗,一条庞大的身影已奔袭而至,那小鬼听得耳后生风,心知不妙,忙向前窜,只见他脑后一条胖胖的手臂擦脑而过,端的好险!来人正是他爹。 老板第一击不中,难免怒火中烧,继而右臂探出,直取他后心“神道穴”。这一招塞北明驼木高峰曾在破庙中对林平之使过,那林平之当时的三脚猫功夫当然被轻而易举的制住,登时浑身酸麻,再无还手之力,被塞北明驼如老鹰提小鸡一般提在空中。可那小孩刚爬起身,教未站稳,见这一击势挟劲风,兼之方位刁钻,实难闪避,忙以左足为支点,右足提起,腰胯一扭,舌尖翼点上牙膛,运起丹田混元气,整个人如陀螺也似,平平向右翻了开去。此时的我举着筷子看得呆了,仿佛看到杨过第一次在金轮法王手底下用诡异的身法避开了致命的一招,我嘴里差点就喊出那四个字:九阴真经!这简直就个人才啊!!! 人才一落地,正要施展寸地尺天身法,在座椅间展开游斗,不料老板足尖点地,纵身向前,双臂向内一抄,使一招“钟鼓齐鸣”,已将他双肩拿住,鹰爪使将出来,那小子毕竟修为尚浅,哪里还脱得了身?接下来就没什么看头了,“整天鬼吼鬼叫!作业做了没?做了没?”屁股上挨了十来下暴击,他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刚开始像试音,疏疏落落,不一会马上找到了节奏,开始直冲云霄。那哭声得叫一个绕梁三日,滔滔不绝,一会又如天雷,炸响一方。一会又绕树三轧。感情还是变奏曲。我叠里的浮油汤汁隐隐震颤起来,葱花颤颤巍巍。 我其实挺怕听小孩子哭。那种毫无节制,不加掩饰,尽情尽兴的哭法,你听上一会,很容易就有种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感觉,是那种绝望到彻底的感觉,这是小孩子很容易就会产生的一种情绪。想起小学时被没收的玩具,亦或离去的恋人,或者下个月的房租,想起人生的底色根本就是莫名原委的哀愁,人类用爱情,选举,广场舞和电子游戏乃至整个文明精心掩盖的这一真相在小孩的哭声中暴露无遗,就像用匕首割破了苦胆,流出的青黑色的汁色,那种恐惧和苦涩。这样形容未免夸张,可在那样的哭声里很自然就这样阴郁的想个不停。我还想起小学时某个早起上学的寒冬清晨,我半睁着眼,哆嗦的穿上冻得像湿了的棉衣一边想,人到底要长到多大才能不用每天早起?浑然不知论假期的长度此时已处于人生的巅峰。棉衣袖子里的凉意再度滑上我的手臂,我勉强再扒了几口饭,就推出自行车走人,在凛冽的寒凉的晨露中仓皇而去。 可是人类的天性是多么的顽固啊!对快活的渴望像野草一样随处破土而出,永远无法剿灭。过了半个月,我正要迈进那家店,就听到一阵“biubiu”的怪叫声,原来那个小男孩又在作怪,竟然对着他三岁的妹妹发射虚无的剑气,他妹妹被隔空射中,很配合的倒在地上,傻笑着翻滚起来。 我对他说:“你小声点,待会你又被你爸打。”结果他反而爆发出一阵狂笑!我愕然了。“哇哈哈哈哈!他送外卖去了!biubiu!”向我射来两道无形的剑气。我忙劈空一掌,化解了来势。他见了更来劲了,嘴里怪叫不绝,手舞足蹈,唾沫横飞,一时间斗室内剑气纵横。也不知他的勇气是来自孩童的健忘,还是没意识到吵闹和挨打之间的逻辑关系?我用钦佩又怜悯的眼光看着他的表演,像方正大师凝望着昂然离去的令狐冲。老板娘已经提着炒菜勺从厨房出来,悄无声息的站在他后面。。。。。。 打孩子是件复杂的事。等我有了小孩,也不能保证不打——如果像我小时候的德性,那九成是要打的。但就是怕看人打,听不得孩子哭。所以有意无意,都会尽量避开去那家店了。有时候我想起那个小屁孩,他那种止不住的笑意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成年人的开心都是有缘由的,有的事带来小半天的开心,有的事只够五分钟。倒不光是情绪的阈值变高了,以前四驱车能带来的开心,现在得用跑车才行,不光是这样,成年人是被动的开心,需要外界刺激,像天上下雨,你就是个坑,下雨就有水,不下就没有。而小孩子的开心是地下的泉水,是来自内部的,无缘无故就涌出来了,谁都捂不住。那简直是一种超能力。 陶渊明有诗云:“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明明没有什么好乐的,就是乐个不停。年纪渐长,超能力消失了,就“值欢不复娱,每每多忧虑”了。成年后,那种自发的,没来由的快乐,我也只在某些天朗气清,通体舒畅时,才体会过那么一两次。那也是淡淡的一层的,和孩童那种歇斯底里的冲动相比,简直像兑了水。这种快乐少又人提及,大概长大后就忘了。袁宏道谈过那种状态,“面无端容,目无定睛,口喃喃而欲语,足跳跃而不定”,认为是人生至乐。一般则称之为多动症或没教养。 那个时期,我走路走着走着都能忽然开心起来。蹦着走。遇到石子就冲过去踢一脚,还乐喊一声:“曲线射门!”有时快了在课堂上从天而降,无端端就想笑,想吹口哨,想在天花板上走路,在黑板上画个王八。在幻想中,我无数次从窗口一跃而出,一声唿哨,筋斗云就飞来接住我,我们嗖的一声消失在青山外,留下一教室瞪圆的眼睛和张大的嘴。如今我将近中年了,那朵云始终没出现。 前些天,走在路上,看见人行道正中间立了一个易拉罐,红彤彤的,摆得不偏不倚,像在朝我欢呼:踢我吧!踢我吧!我就有点技痒,仿佛足球小子附体。但想想附近熟人多,这一脚出去我经营多年的稳重形象可就全毁了,一瞬间的犹豫,就跨过去了。下一瞬间我便意识到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从一只易拉罐上若无其事地跨过,并听到它在身后发出鄙夷的一声: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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