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
茶楼开张那天是没什么人知道的,卷帘门往上一提,门口摆上一大张立体海报,就这样石板街边上就多了一家茶楼来。
开张来的第一位客人是个穿长袍的怪人,留着一头长发遮了半脸,零碎发梢里藏着一副大墨镜,这人就这样渡了进来。
他是进来左逛逛后右看看,瞧见了老板便高喊一句
“好掌柜!好茶楼!”
虽说这人不落座不点茶,只乱逛,但老板也不恼,只觉着稀奇,笑呵呵的冲他点头。
过了半响,这人兴许是累了,终于舍得落座了:老板见状赶紧给上了一壶毛尖儿,那怪人微笑着点头,只一口脸色就变了。
“老板,你这茶是味不对啊”
“怎么会?”老板纳闷了“我新买的锅啊!”
“你!”怪人脸色阴晴几变,这才吐出一句“锅新了!煮茶要老锅,有茶垢煮出来才香!”
老板大喜,连连称谢,全然没注意门口新来的客人把刚踏进的门里的一只脚又抽了回去。
此时店内没有其他客人,老板虽说乐得悠闲,但也或多或少有些个无聊,于是就这样和这怪人聊上了,这一来二去怪人了解到老板其实对茶并没有什么了解,更别提有多大兴趣了,这让怪人颇为好奇,就直接给提了出来。
老板也很实诚的回答道:“我不瞒先生,我这人以前是出过车祸的,虽说是没有什么大碍,但也忘了一些东西,多亏着有朋友的扶持,这才走到了今天。”
“虽说是这样,但这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总有着一个念头非要让我开茶楼,也不知是为什么,今天这茶楼开张,我心里可算是好受些了。”
那怪人听的连连点头,环顾四周,埋首神神秘秘的冲老板说:“老板你这茶楼装饰好,排版也好,可独独差一样东西!”
这老板也迷糊了,忙问差了什么。
“老板你看,这堂前那么大一块,是不是能摆下一张红木枣桌?”
“是能摆,但摆它来干嘛?”
“你看你这就不懂了吧!”怪人神色自若,纸扇轻摇“这有了红木枣桌,上面就合该有一块方正惊堂木;这有了方正惊堂木,桌后面就合该站个人;这个人必是说书人,有了说书人,这茶楼才能算是个茶楼!”
话音未落,他啪得合起扇子,连着头一起磕在桌上“鄙人业务精通,口语专业,普通话已过二甲,足以胜任这份工作,并且一月只要3000块,只求管吃住!给个机会吧掌柜的!”
老板看着这俯首抵案的怪人若有所思,手捧茶杯着淡然的说:“那这壶茶钱?”
“从我工资扣!”
于是茶楼多了张红泥枣木桌,桌上多了块龙纹惊堂木,于是三载春秋过,石板街的人们都知道这有一家茶楼,里面有一位不好不坏的说书先生在说他不好不坏的故事。
这些是我从老板那听来的,我和先生相识已有两月,他从来不向别人言己名姓,便是老板也只知叫他小先生。
但先生却是个极其好相处的人,只要请两三小碟再加一海碗老板家酿青梅酒,他便能红着脸与你兄长弟短推心置腹。
“小先生”我常爱与他开玩笑,这街坊邻里皆知他脾气好,向来不与人恼“我听着老板说,越发的好奇,这先生以前是做什么的?怎么会流落到这说书卖艺?,莫不是那丐帮掌门做的腻味了?”
“我要是那掌门,指定分个副掌门给你做做。”先生醉了,手肘撑桌面,歪着身体斜眼看我,随意绑在脑后的马尾有一小络头发落下被汗水黏住“好事莫提从前,英雄哪有回头路?”
又是车轱辘话,但我也是好奇得紧了,又怎么可能就这样放过他?
“总得是有个从前,不能是烂柯山上客,海上寻药使吧?”
“我不会砍柴也不是炼药方士,自然不是”先生被我的怪话都乐了,把一只脚抬起放在另一只脚上,抱在怀中“你想知道我就和你说吧,左右和常人没有区别。”
“我本是学府骄子,十六载读书郎,到红尘打了眼,欲翻浪倒叫鸟叼去,俯首低气只为与人争分利:把本心失去,肝肠淘换,为五斗米把腰折断,前生不见风与月,花鸟笑我忙,忙为他人做嫁妆。”
我心想这先生真怪,竟不会说人话!
“先生说明白些,你这样我听得累,你也说得累,况且现在是你我两人闲聊,又不是在说评书,何必如此?”
“好,我现在告诉你,我以前刚毕业雄心壮志要搞大事,结果进社会就被一个大逼兜打趴在地,迷迷糊糊进了公司又为了升职加薪和同事勾心斗角,背后不知道被多少人把脊梁骨给戳烂了,我呕心沥血的工作放假也加班哪都不去,结果是狗娘养的老板换了跑车和美娇娘,而我累坏了身子还要遭同事唾弃,就为了那几分钱,这样说你懂不懂?”
我想了想,这比刚才的还不像人话!
先生嗤笑着摇晃酒碗:“正好钱也攒够了,索性把工作辞了,有的没的都卖了,背了包就跑过来了,做一个说书先生月薪3000过,包吃包住还有双休,不比给资本家当狗舒服多了?”
我听着听着冒出了个疑问:“听先生的意思怎么像是预谋好了要来这当说书先生?还赶巧遇上了老板新开张?”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先生头就砸在桌上,小一会轻微的鼾声就传了出来,我这满腹疑问是无人解答,推醒他也显得不是那么人道,就只好付了账趁着晚霞余晖归家去。
蝉鸣三两日,我提着一袋子烧鸭趁夜色去寻先生,见茶楼卷帘门已被拉下。于是一脚一脚地猛踢,楼上先生探出头瞧,我见他开口要骂,急举起手中烧鸭摇晃示意,先生瞧见眼都直了,连忙缩回头去。
脚步踏在木地板上的声音越来越近,紧接着是卷帘门碴拉提起,出现在门后的先生应是刚起,散落的头发随意披在肩上,穿得也不再是平常的袍子而是普普通通的奶牛色睡衣。
隔着墨镜也能感受到他的视线紧紧系在我手中的烧鸭上,于是我赶忙将烧鸭递了过去,他这才含笑把我迎了进去,然后又在后厨翻了两海碗去盛老板的家酿青梅酒。
“你偷喝老板的酒就不拍被发现?”
“不怕”先生大手一挥故作豪迈“等她发现了再说,到时候记你账上便是!”
好家伙你是左右都不亏啊!我接过碗来抿上一口,心生感慨,能把青梅酒做出青梅汤的味道也只有这家店了,偏偏这汤还醉人,这两口下去热意上来,人便醺醺然如乘云驾雾游于太虚。
“这个时候你过来找我有什么事?”先生捧着海碗将嘴里的鸭肉送下,露出幸福的笑容“可别说什么月色入户!我这不是承天寺,我也不是张怀民,更不想大晚上和臭男人欣赏藻荇交蘅!”
“你只差别背诵全文了”我笑着说,但心事上头,一股无名火烧得这心肝儿难受,忍不住闷了一大口酒下去“就前些日子的黑人事件不是闹得沸沸扬扬惹得民情激愤吗?我也就在网上和着发了几句,为得是公道人心这四个字;但就在刚才,他们居然把我说的话给删了,甚至于连我的号也给封了!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也受不要这个气,这才来找你,你说这个国家怎......”
没等我说完,先生就发起酒疯来,像个小孩子哭闹似得双手拍打桌子:“勿谈国事,勿谈国事!”
“先生”我对他的话嗤之以鼻“大清亡了!茶楼没这规矩了!”
“大汉不也亡了”先生指了指我又指了指自己“你我不也还是汉人呐?!”
心里戚戚然,仰头喝尽碗中酒,指鸭赋词
“青玉案,泸彀酒,汉书三篇斟几盏,拍案起,散衣冠,笔走龙蛇,千金文赋,吐山河
千金文,付何人,夜落星辰起风雨,情难舒,景难记,家事国事,无关我事,归自眠”
先生大笑,拍手跺脚如小儿状:“不和辙,不押韵,步步错,步步错啊!”
我也大笑,抬脚踢翻他椅子:“前人已作古,何必依古韵?难道古人说话音韵与今人同?”
觥筹交错话家里长短,不觉东方既白。
醒来头疼,却看见老板坐在旁边看电视,这才想起昨天喝得兴起直接就醉到在楼中了,应该是早上被人发现给搬到了老板的躺椅上了;老板也发现我醒了,扭过头摘下了耳机,我见状正要向她道谢,却听她说:
“小先生说酒钱你付?”
东窗事发!我只得点头承认,见状老板带回了耳机若无其事的继续看着电视,我只好起身寻了个座要了壶茶醒酒,又见先生站台上英姿飒爽全然没有醉酒后的模样,由不得心生敬佩。
一段故事讲完,先生拍案下场,直直冲我走来,落座便大叫头疼,还埋怨我昨天灌他酒害他今天状态不佳;我只能笑着倒茶递过去,看他喝过后眉飞色舞得夸耀今天的词有多好,故事又是怎样的拿手。
话语间突然停滞,我正奇怪身旁木椅后移坐下一人。
“继续啊,我看你刚刚说的挺开心的不是。”来人神情俊朗,一身黑色西装马甲套住雪白衬衫,慵懒得靠在长椅上嘴角带着笑望向我,话却是向先生说:“我没有打扰到你们吧?”
“自然是没有”先生状态有些奇怪,又见我在犯迷糊,忙向我介绍来人“这位是我老板的老公,因为他一般都不会来茶楼这边,所以大家都少有知道,并且这家茶楼全是靠他资助才能开起来的。”
那个整天看电视剧嗑瓜子喝酒的老板居然是结了婚的?老公还这么好看?
我受到些惊吓,但转念一想这位不才是老板?掌柜的不应该是老板娘?
“才没有全靠我呢”他面上带笑,眼神冷冷的望着先生“主要是她本人十分努力,再外加某些朋友的鼎力支持,这茶楼才能开起来。”
朋友两个字他咬了重音,先生神色不自然得笑了起来,附和道:“确实如此,话说你今天不上班怎么想到来茶楼了?”
“不过是结婚纪念日罢了,想着带她出去玩,看见你在就过来聊几句。”说着他便起身,临走丢下了一句“你也老大不小了,差不多得了,该往前走而不是继续画地为牢。”
他走向柜台,像绅士一样牵起等待着他的老板的手谈笑着离去;先生一直看着直到他们消失,咬着唇不知道在想什么,而我在想那个人临走前的话是何用意。
“不要瞎想”先生注意到我的眼神,皱起眉将茶杯举起“我和他关系好的很,就是最近闹得有些不开心罢了,关于什么固步自封画地为牢更是没有,只是他自以为是的错觉罢了,他和老板一样想给我找个薪水更高的工作让我攒钱买房成家立业罢了,殊不知他们想得正是我处心积虑要摆脱的!你知道别人的好意最是难拒绝!”
他的话真是这个意思吗?我没能问出口,我和先生认识两个月,说短不短,刚好称上朋友,说长不长,还不够两个人交心;于是我笑着打个哈哈付了帐就走了,留他一个人在桌上郁闷。
出了门拐弯,发现先生口中的老板娘并没有走,就靠在那吞云吐雾,见我出来了他将眼灭了走过来;我心下了然,他过来还没开口我就抢先把先生对我说得话转述给了他。
他阴沉着脸站了半响,这更让我确信事情并不像先生说得那样,但这样陪着站下去我也受不了,主要是太尴尬了都快要扣出两室一厅了;于是我谎称家中有事,就快步离去了,回过头发现他站在茶楼看不见的角度默默望着先生。
天天去茶楼是不现实,多少要看钱包的面子,但这天晚上心事起,左右无人诉,就想着去找先生倒倒苦水,这要走到了却发现门帘半挂,隐约有灯光透出,再离得近些,里面传来先生与人争吵的声音。
“差不多该放下了吧你,这样束缚折磨自己到底有什么意义?你能不能好好的放下往前面走,这样对我们大家都好,我是真心实意的在为你着想啊!再这样下去你这一生就该毁了啊!放过自己好不好啊!”
“那你教我该怎么放下啊!我要怎么放下,怎么放过自己啊!不是我不放过自己啊,是她不放过我啊!为什么啊为什么啊你告诉我为什么啊,为什么我要遭受这一切啊!”先生的声音带着哭腔“为什么啊,你告诉我为什么啊?为什么有那么多可以忘的能忘的该忘的无所谓的她不忘偏偏要忘掉我啊!”
“难道不是因为我是她最想忘掉的吗?”
“不是这样!她......”“滚!”
屋内回归寂静,紧接着门刷得提起露出西服男的脸,他看见我愣了一下又立马恢复冷冰冰的模样离去;我尴尬的站在原地,屋内先生没带墨镜竟是那样秀气,脸上的泪痕在灯光下熠熠发光。
先生见我来有些惊愕,沉默了一会把我迎了进去,拉下卷帘门我和他对坐相望,他明显心不在焉的想事,而我经过刚才哪一出还没缓过神来,屋内气氛沉寂下来。
“想来想去”先生开口起身向台上走去“想不出来该怎么和你说,但念到我是个说书先生,就这样给你讲一段书也许比较好。”
于是凉茶润口,惊堂木拍,台上人开演,台下独我入戏中。
从前的从前,有一对姐弟,父母意外身亡,留下一笔足够姐弟生活的钱,但也只是足够生活,要知道人活着可不止是吃饭穿衣,远的不说,便是近的这两姐弟读书便是一个问题。
按惯例,大的便要让小的,又何况没了父母,这长姐便是娘;于是姐姐退了好不容易考上的大学,投身到社会中摸爬滚打去了,弟弟和着姐姐同住,每天看着姐姐满面疲容归家,心里总想着找法让姐姐开心。
这天晚上,弟弟拉过早已疲惫不堪的姐姐,在他面前表演自己新学的说评书,姐姐看着弟弟模仿视频中人的模样拍案,皱眉,甩扇有模有样,不由的会心一笑,弟弟看见姐姐笑了也崩不住了,于是两个人抱作一块笑得越来越大声,再后来每天姐姐回家都会看一小段弟弟的评书,终于是成了家里的固定项目。
后来姐弟俩聊起未来,不约而同的想到开一家茶楼,姐姐看店煮茶,弟弟就天天的说书招客,姐弟俩就这样怀揣着梦想把日子过了下去。
然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弟弟考上大学的那一天,相同的事发生了,姐姐也出了意外,因为过度的疲劳,精神恍惚下被车撞倒,成了植物人;于是这次轮到弟弟辞去大学,一边工作一边照顾姐姐。
春去秋来,数十载过,弟弟终于攒够了钱开了一家大大的茶楼,姐姐也从长久的黑暗中归来,姐弟过上了曾经梦想中的日子,到此故事就结束了!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先生笑着,却是那么的悲伤
“故事是故事,是需要转折变化的,总有夸大缩小!”
“现实中姐姐是出了车祸,但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忘了些事”
“她忘了自己有个弟弟。”先生脸上的泪终于落了下来“那天我跟在医生背后去她病房,她当我是新来实习的,全然没有注意到我,没有注意到我眼中是多么的悲伤!”
“我知道我是一个累赘,但我没有想到原来她是有这么的不希望有我的存在!”
“不是的,她.....”我试图安慰他,却又唇干舌燥说不出话来
先生哭笑着继续说:“于是我就去求,求医生,求他不要告诉姐姐她还有一个弟弟,求他帮我让姐姐的朋友不要也不要提!我跪着求,一个头一个头地磕,直到他同意为止!”
“我回家去尽可能消除有我存在的蛛丝马迹,然后背着包离去。”
“我一个人打工赚钱读书,毕业了我工作比任何人都拼命,我努力赚钱,不要命的赚钱,我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就只知道赚钱!然后我把钱寄给姐夫,我需要他,我需要一个理由能让我把钱交给姐姐,这是我欠她的!”
先生把泪擦干,笑出了声:“后来姐夫告诉我她要开茶楼,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她还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
“我立马去辞职,把所有家当卖了,我直奔这里,路上我想了无数个借口,一定要她留我下来说书!”
“约定是一定要完成的,余生我都将为她说书。”
离开时我再次问他姓名,他只是笑着说
“那天姐姐没能叫我名字,我也就不需要那个名字了。”
出了门往前走,走出了石板街,昏黄的路灯下,老板亭亭玉立。
“出来了”老板把秀发撩至耳后“我那蠢弟弟都和你说了?”
我悚的一下,脑后汗毛倒竖
“你都知道?”
老板发出咯咯咯得笑声,扶着柳腰靠墙望月:“你知道吗?一个人生活过的痕迹是很难消除的,更何况消除的那个人还心不在焉?”
“我回家第一天就发现不对劲了,我家里怎么好像有不止一个人生活过的痕迹?”
“于是我就去查,找几个嘴不严的朋友喝喝酒,两三杯下去什么就都出来了。”
我迷糊了,好奇的问她:“那你为什么不早点说,你知道他有多难受吗?”
“我怎么好说?他都那样去求那个医生了!”老板嗤笑着说“况且你以为只是他折磨,他不在我身边的每一天都是在折磨我!你知道我是有多担心他一个人在外面吗?!吃好吗穿好吗有受人欺负吗有受委屈吗这些我天天都在想!”
“现在他在我身边我能看得见,那把我受得委屈还一点给他又怎么样?”
“他那么想离开我的这笔帐我还没跟他算呢!”
得,我算是看明白了,这一家都有病。
老板长吐一口气,笑靥如花,“总之钱我是替他存着的,等他遇到好女孩想结婚了我掌过眼自然会给他。”
还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于是老实提出:“那你为什么开茶楼?”
“当然是钓他回来啊!”
老板调皮吐舌,转身离去。
我现在确确实实的明白女人是不好惹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