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正不阿,一生磊落——回忆敬爱的曾祖父
曾祖父叫乔清河,是1403年(明永乐三年)从山西洪洞迁民到山东东昌府馆陶县的始祖乔俊的十六世孙。曾祖父兄弟三人,即长曾祖乔清海、次曾祖乔清江,他行三。
他家道清贫,为人正直,不畏权势,在馆陶老街上德高望重,受人敬仰,至今被乡邻传为佳话。
新中国成立前,我家共有13口人,薄田12亩半,砖土结构的房屋10间,曾祖父在种好自家农田的同时,还不时靠打短工度日,靠在卫运河码头上"扛麻包"贴补家用。一生的清贫与劳苦,却丝毫沒有改变他光明磊落、刚正不阿的性格。
老人家看不惯军阀混战、争权夺势的旧时代。上世纪20年代,一支奉军部队沿(北)平开(封)公路南下,与直(隶)军作战,走到现在的106国道与309国道交叉路口,找不到从驸马渡过河的渡口,一位骑着高头大马的奉军军官手执一根马鞭向曾祖父问路,曾祖父看到那位奉军军官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样子,头都不抬,照旧向前赶路,奉军军官打马前行,拦住曾祖父的去路说:"我问你往驸马渡怎么走,你聋啊?"曾祖父停住脚步不卑不亢地说:"你这位老总,你问路还拿着马鞭,哪有你这样问路的?"跟他一起走路的李宝善眼望着气势汹汹的奉军军官与一眼看不见头的奉军队伍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小声对曾祖父说:"三哥,你慢慢跟他说。"曾祖父这才对那位奉军军官说:"你们要过河?走外股!"那位奉军军官说:"什么外股、里股的?!"曾祖父嘲讽地说:"嘿!你这位老总,连里股、外股都不懂,还走啥路呀?"弄得那位奉军军官十分尴尬,只好怏怏地又带队向前走去。这位李宝善,是馆陶老街西门里有名的"神算盘",年轻时就能双手各打一个算盘,并同时打两个数,他是我堂姨的公公,在我幼时曾一再说起这段往事,他说:"最佩服你老爷爷不慌不忙,不畏权势的人品。"
他不仅不畏权势,也不攀富贵。民国初年,馆陶老街人王占元(字子春,为北洋"山东五子"之一)官拜湖北督军、两湖巡阅使,被袁世凯封为"勋一位、壮威上将军",王占元衣锦还乡,令家乡清水洒地,前边有马弁马鞭净街,鸣锣开道,随从各骑洋马浩浩荡荡,王占元身着上将军服,坐骑高头洋马,威风凛凛地走在队伍前列,一般百姓惟恐避之不及,而我的曾祖父却不慌不忙地走在大街中央,王占元的副官见状,急急走出队列,冲我曾祖父大叫:"前边的那个,闪开!闪开!"我的曾祖父说:"天下为公,路是大家的,只许你们走,不兴我走啊?"还是那位王督军,不愿得罪故乡人,连忙下得马来说:"退下去,这是我的街坊!"于是步行回到气派的督军府。
事后,曾祖父说及这回事,他说:"王占元,他不就是那个好吃懒做的二流子王七吗?小时候游手好闲,撑摆渡还讹人家的钱,被家人赶出家门,现在当了大官就不是他啦?"
这位可敬的曾祖父,还有着崇高的民族气节。1937年11月,日寇侵华的铁蹄踏上了鲁西大地,从此这块土地上的人民饱受战争之苦。一次日寇在大街的砖墙上涂写标语,曾祖父路过,见墙上的标语是"建设东亚王道乐土!"他鼻子一哼,气不打一处来地跟围观的乡亲们说:"建设啥王道乐土,不在恁日本建,跑到俺中国来建设来啦,纯粹是糊弄哪个瞎爹二大爷哪!"
他的民族气节,充分体现在两件事上。1938年,日寇占领南馆陶第二年,昔日繁华的运河古镇,日军横行,汉奸嚣张,以前千帆竞流的母亲河上船只稀少,只在驸马古渡的码头上停泊有日军的军用轮船与摩托艇,豪华气派的王占元督军府成了日寇的"洪部",许多店铺上起了"板子门",一派阴森恐佈的气氛笼罩在古镇上空。这些妄想奴役中国人民的日本侵略者,干尽坏事还想粉饰太平,要搞"皇军与中国人的军民联欢会",他们把目标盯在南馆陶镇上的一个民间京戏班,那时曾祖父在这个京戏班"敲小鼓",相当于乐队指挥,加上曾祖父在老街上的影响力,于是驻南馆陶日军第44大队第二中队中队长福田武志,小队长岩田和夫与南馆陶民团团长张醒武便不约而同地把重点目标放在曾祖父身上。曾祖父肤色较黑,深目,隆鼻,性情刚直倔强,用曾祖母的话说,对不说理的是"软硬不吃",人送大号"乔黑三"。日本人在翻译官陪同下找到了他,以"中日同文同种、共存共荣"的大道理讲了半天,他竟一个字未吐,于是日寇把他带入设在王占元督军府大院里的"洪部",软硬兼施,他死活不答应,日寇恼羞成怒,用皮鞭打得他背上一道道血印,最终也沒有得逞。祖父回忆,那天晚上,日军临时搭起的戏台上,两盏汽灯把台上、台下照得雪亮,可台上只有几名日军和几名身穿和服的日本女人,轮流在台上呜里哇啦地又唱又跳了几番,类似于中国"跳大神"的,就草草收了场。
这一次,让日军丢尽了脸面。
1937年11月,日军在南馆陶的驻军是第44大队第二中队,中队长是福田武志,小队长叫岩田和夫,就是1943年8月在镇北10华里的社里堡村挖开卫运河左岸大堤施放霍乱细菌,施行"鲁西十八秋"细菌战的一支小部队。这次鲜为人知的细菌战,是迄今为止全世界规模最大、受害人数最多的一次,它造成馆陶、临清、邱县、曲周数县42万人死亡,有的村庄整村灭绝。曾祖父常讲,镇上日军驻军最少时为12人,其中"真日本"7人,"假日本"(朝鲜人)5人。日伪狂征暴敛,日益不得民心,便玩起"换马"的把戏。伪镇长张醒武,欺男霸女,被百姓恨得咬牙切齿,就想换一个镇长,他们又把目标锁定在几个人身上,曾祖父是目标之一。南馆陶沦陷时期,曾祖父是老街红白喜事"大执客",无论贫富,他都一视同仁,办事热心,深得百姓尊敬。一天,曾祖父下田归来,还沒来及掸去身上的尘土,日军小队长岩田和夫与日军翻译官一起,手提糕点,一进门便毕恭毕敬地深鞠一躬,随即将糕点奉于曾祖父的桌上,翻译官说明来意,大意是"清河先生为人正派、德高望重、众望所归,皇军欲请先生出山,担任南馆陶镇镇长。"曾祖父看到日寇虚伪的面孔,大声说:"我乔清河,斗大的字不识两布袋,恁还是另请高明吧!"说罢,便将拂尘狠狠甩在桌上,再不说一句话。翻译官见状,再三好言相劝,无奈,曾祖父语出惊人一一"我不给恁当汉奸!"气急败坏的岩田和夫,强行把曾祖父带到"洪部",用皮鞭打得他遍体鳞伤。当夜,曾祖父忍着浑身的剧痛把我的叔祖父、堂叔祖父与我的父亲叫到一起,他恨恨地喊着:"恁爷仨,要是有种,都给我当八路军去!"就在那个夜晚,叔祖父叔侄三人收拾了衣服,一人背着一个包袱夜行几十里,到元城投奔了任元城县抗日县长的同乡张樾,参加了抗日的队伍。
在日寇侵占南馆陶的7年间(1937年11月~1944年9月),曾祖父一家受尽了战争离乱之苦,1941到1943年,鲁西人祸天灾,日伪压迫加上三年的蝗灾、旱灾、水灾和日寇的细菌战,导致饿殍遍野,家家哀哭,先是祖父一人逃荒东北,给日寇当劳工修铁路,后是祖母逃荒饿死在逃荒路上,将不足百日的小叔叔奶给别人又被饿死,父亲随两位叔父离家参加了八路军,一家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日本人还三天两头到我家搜查八路。早在我幼年时期,街坊邻居中的前辈常常讲,老街的毛家胡同,日本人一进胡同口,就弄得鸡飞狗跳,吓得邻居们纷纷逃难!但曾祖父从沒屈服过,他常说的一句话是:"天塌了有地接着呢,有本事他杀了我乔黑三!"
1943年秋,抗日形势发生了根本转变,八路军七进南馆陶,搅得日寇寝食难安,八路军还一举端掉老街错对面的北么庄炮楼,老街百姓欢欣鼓舞,悄悄传唱着一支流行小曲:"1943年哪,环境大改变,八路军的盒子朝上翻,北么庄的炮楼端了个底朝天,小日本的日子眼看要玩完!"曾祖父听到喜讯,高兴地连连说:"这天,要变了!"更让老人喜不自禁的是,老街围子墙东南角外的"万人坑",一群日本人在坑底架起干柴,将战死日军火化,连同重伤的一名日军也活活放在柴堆之上,烈火中,那名日军还极力挣扎,吱哇乱叫。曾祖父看到日寇败亡的种种征兆,会意地笑了。
1944年9月,南馆陶古镇获得解放,它比华北地区绝大多数城镇早一年回到人民的怀抱,我们这个历尽苦难的家庭沐浴在解放的曙光里。
曾祖父逝世已56年,但他刚正不阿的民族气节,不畏权势,坚韧不拔的奋斗精神,已作为一种家风流传在后世子孙的血液里,他的铮铮铁骨将永远作为一种风范,为后世子孙所景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