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盛夏
-1-
“宋亦双!”
刚下课,眼尖的凌致远目光穿越汹涌的人群,在一片流动的蓝色校服堆里抓住正欲潜逃的我,“哪里去?”
我撇嘴,“不爽,去没人的地方抽根烟。”
凌致远有点气急败坏的把我拉到一边,他捋捋衣袖,摆出一副苦口婆心的说教姿态,像个大人训斥孩子似的,“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女孩子抽烟不好,而且…”
我不耐烦的打断他,“要你管,啰嗦。”
凌致远讪笑,“我才不想管你呢,要不是干妈嘱咐我照顾你…哎,对了,要是干妈知道你抽烟喝酒熬夜上网的话…”
“好啦好啦,我错了。”一听到凌致远又用我妈当护身符,我就拿他没办法,虽然心里极不情愿,但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里,我还是暂且顺从吧,一想到引以为豪的女儿竟然是个大烟鬼,老妈坐在沙发上哭哭啼啼的样子,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才对嘛。”凌致远满意的摸摸我的头,从怀里掏出一小盒曼妥思,丢给我。
“谢主隆恩!”我装模作样的作揖,一溜烟跑远。
我从小就喜欢吃曼妥思,软软绵绵的,一口咬下去,甜腻蔓延在整个口腔,甘味久久不散。到了今天,阿尔卑斯随着知名度提升,价格翻了几倍不止,曼妥思还是安然的立在超市的一角,不喜不悲,不争不抢。它就像一个见证时光的老者,看着世间万千变化,我自岿然不动。
-2-
和凌致远分开后,我转道去了体育馆,每个非周末下午,莫辰逸都会在那里练习。他是体育生,有着修长的手和腿,和迷死人不偿命的笑容。
高三伊始,土豆把我请到办公室,和颜悦色的建议我转去另一个班复习。土豆是我的班主任,个子娇小,喜欢留板寸头,肚子和怀孕七个月的妇女一样圆滚滚的,上课的时候经常顺时针摸他的肚子,还美名其曰“刮油”。于是,我们私底下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土豆君”。
他说的另一个班,其实就是差生班,是把高二期末考年级垫底的学生塞到一起,老师已经等同于放弃让我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伟大理想了,只要我们不烧杀抢掠,杀人放火,安稳的把毕业证拿到,他们就阿弥陀佛了。
办公室里,我双手环胸,嘴里嚼着口香糖,漫不经心的听着土豆的训斥,他手指着我,滔滔不绝的说着,正到关键处,我扬脸给了他一个妩媚的笑,随口吐出一个超大的泡泡。
土豆怒火中烧,说话的语速顿时变快,我看到他的嘴唇一开一合,单词一个一个从他嘴里蹦出来。突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有个高瘦的男孩子走进来,他走到隔壁桌,和老师说了一些训练进度什么的,然后走出了教室大门。
我斜睨着盯着瘦高个的背影,目送着他离开,在门被关上的刹那,我看到男孩停顿了几秒,转过头对着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在土豆不耐烦的冲我做了个“滚”的手势后,我心情雀跃的离开了办公室大门。土豆的办公室在五楼,隔壁有三个毕业班,门口是一排走廊,我扭着碎步在走廊上穿行而过时,十七班教室靠窗户的位置上,刚才的那个男孩叫住我。
“我知道你,”他说,“你是高三五班的宋亦双。”
“还有呢?”我玩味的盯着他的眼睛,直看到他浑身酥软,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我走进他,侧头在他耳边呢喃,“还有,我马上就要和你同班了。”
-3-
凌致远说,“宋亦双,没有人比我更懂你,你只是爱玩,没有安全感。”
在我跟他说我打算和莫辰逸谈恋爱时,凌致远如是对我说。
我们两家是世交,他妈和我妈是闺蜜,连房子都是买的对门,说是方便照顾。两人同一日期结婚,婚后也是差不多时候怀孕,我妈说,如果生的是同性就义结金兰,如果是异性就订娃娃亲,所以小时候,家长们喜欢问我们要不要结婚,稚气的回答总能逗的他们哈哈大笑。
我妈年轻的时候眉目如画,是个娴静温婉的女子,学校里多少男生为她彻夜难眠,又有多少人在她宿舍下痴痴等候,诵读席慕容的诗。也不知爸爸用了什么法子,从一群毛头小子里脱颖而出,顺利的追到我妈,和她恋爱,结婚,生我。
我妈说,我的名字是她取的。亦双,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意思,寄予了她对我安稳人生期待,也代表了她和父亲的情缘。
生活常喜欢和我们开玩笑,你越渴望的东西,往往越事与愿违。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得到了就弃之蔽屣,我上小学后,爸爸的公司越来越忙,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我妈一个人在家,电视机经常开到深夜,有的时候半夜三更我起床,路过客厅,看到母亲等的睡着了,窝在沙发里像只受伤的猫。电视机的屏幕依然亮着,在黑夜里泛着鬼魅的蓝光。
有次我妈回娘家,我临时有事回家拿东西,却不经意间听到主卧里父亲和一女子淫荡的喘息声,从那时起,我的世界观崩塌了,父亲伟岸的形象彻底分崩离析,我面带郁卒,轻轻的关上门,眼泪大颗大颗的砸在地上。
“双双,你怎么了?”晚上去凌致远家蹭饭,他看着闷闷不乐的我,问到。
我擦干眼泪,想坚强却忍不住哽咽,他学着电影里的样子拍拍我的背,肉嘟嘟的手从我的衣服上划过,温暖而坚毅。
“双双,你还有我,我陪着你,”凌致远的声音忽然抬高了八度,他眨巴着眼睛,朝我挤眉弄眼,“别忘了,你可是我未过门的媳妇,我怎么能让媳妇受委屈呢。”
“滚,看不上你。”我踹了他一脚,须臾,心被热浪包裹,暖意袭来。我要感谢命运,在我无处释放悲愤的时候,还有这么一个人,他的关怀和友谊,予我灵魂以安慰。
为了给我所谓的完整家庭,母亲始终没有离婚。他们隔三差五就吵架,一言不合就摔东西,在压抑中,我学会了抽烟,这是第一个男朋友教会我的技能,他是溜冰场上的混混,更是我这艘船驶离常规航道的引路人。
我化妆,穿修身短裙,戴夸张的耳环,男朋友一个接一个的换,从一场场纸醉金迷里招摇过市。爱情?这个词它离我太遥远,遥远的像镜中花,水中月,我不稀罕,也不需要。
-4-
“报告。”我抱着书,在门口立正。转班后的班主任是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头,他拿着教鞭的手指着最后一排的空座,头也没抬的说了句,“你就去那坐吧。”
我咧嘴,径直朝莫辰逸走过去,把书桌往他那挪了挪,压低嗓音,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魅惑十足,“莫辰逸,别来无恙啊。”
新班级果然不负众望,台上老师漫不经心的教,台下有的打瞌睡,吃东西,有的看小说,照镜子,唯独莫辰逸的桌上堆了一摞厚厚的试题和卷子,他戴着眼镜,时不时的抬头,认真的记录着黑板上的内容。
我用胳膊肘捅他的后背,“你听的懂吗?”
“听不懂。”莫辰逸的回答倒是很实诚。
“那你还这么认真的听?”我揶揄他。
“体育生的要求不高的,但是我想考北京F大。”他拿了一本宣传册,指着上面的介绍,“这个学校对文化课的要求有点高。”
“不错啊,”我把宣传册塞回桌洞里,“要不现在来深入探讨一下,咱俩中午吃什么?”
莫辰逸的身上有股不显著的忧伤气息,他走向我时,我甚至能闻到空气里浓郁的薄荷味,他像一抹清新的剪影,又如空谷盛放的幽兰,在嘈杂的班级里显得与众不同。
就是这点与众不同,吸引住了我。
在每个人都如履薄冰悬梁刺股的高三,我又谈恋爱了,但这一次,我居然走心了。莫辰逸他不一样,我对自己说,他值得我试一次。
体育馆里,他穿着宽松的白色T恤和五分裤,在塑胶跑道上一圈又一圈的跑步,累了,就双手扶着膝盖,身体前倾,大口的喘气。我把水递过去,他拿起,咕嘟咕嘟的喝干,喉结随着吞咽的节奏上下摆动,荷尔蒙瞬间到处弥漫,我凑过去,在他脸上吧嗒亲了一口。
和莫辰逸在一起的时候,你都不知道他有多特别。别的男孩觊觎我的外在,他却说他喜欢我孤独有故事的双眸,别的男孩对我极尽奉承百般讨好,他却不紧不慢每天一瓶牛奶补充我的蛋白质,别的男孩背地里诋毁我风尘以讹传讹,他却说我是他见过最清纯剔透的女孩子。
但有一点,他和别人一样,就是他不喜欢我和凌致远走的太近,说句话也不行。
我和莫辰逸迎着深秋的风,在校园里溜达,远远的看到凌致远走过来,几日未见,他消瘦了不少,面容憔悴,身上裹着一件略显单薄的大衣,两指间夹着一根燃尽的香烟。
我跑过去,熟络的在他胸前捶了一拳,问,“怎么?你也学会抽烟了?”
凌致远瞟了我一眼,没出声。
我从他的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上,嘴里缓缓吐出烟圈,“没事,我陪你。”
莫辰逸的脸色瞬息万变,胸中似有一腔怒火,见我没注意到他,拔腿就走,“我有事先走了,你们聊。”
-5-
“你丫有病没病啊?吃错药了吧?”
在被莫辰逸冷脸相对的第三天,我忍不住,冲他大吼。喧闹声顿时销声匿迹,同学们纷纷回头看着我。
他依旧铁青着脸,不言不语。
我拽着他,好言相劝,“莫辰逸我错了还不行吗?你当着我朋友的面甩脸色给我看,我是不是也要生气?哎呦三天不说话你憋得慌不慌啊?”
良久,他抬头看着我,“你以后能不能离凌致远远点。”
“好好好,我答应你,离他远点,行不?”我点头如蒜捣。
“还有,不许再抽烟了。”
“行。”我心虚的许诺。
久违的笑容终于从他脸上展现,莫辰逸小心翼翼的拽着我的手,“我这是为你好,凌致远他对你不怀好意。”
“他?”我腹诽,我们从小穿着一条裤子长大,睡过同一张床,对方的所有秘密都了如指掌。初中的时候,凌致远还嘲笑我“前平后扁飞机场,光长个子不长胸”,就他那个嬉皮笑脸样,他会喜欢我?
不过那阵子我确实疏远了凌致远,老老实实的坐在书桌前,努力备考。因为身高优势,我在老妈的建议下去北京,上海和广州三家航空学院面试,并陆续拿到了合格通知,接下来,只要高考能达基础线,就大功告成了。
莫辰逸想让我去北京,我心里默许,但北京的分数线偏高,最后几个月,也为了最后一博,我把大波浪捋直,扎起马尾,换上最简单的衣服,抱着书和莫辰逸开始教室,食堂,家三点一线的生活。
那天,我突然想起好久都没见到凌致远了,趁莫辰逸打篮球的机会溜去了凌致远的班,前排一个女孩鼻子上架着酒瓶厚的眼镜,惊讶的看着我,“你不知道吗?凌致远生病了,一个礼拜都没来上课。”
“什么?”我飞快冲出走廊,拦手上了一辆出租车,最快速度赶到医院。
“你生病了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我焦急的握着他的手,嗔怪到。第一次感觉他于我而言是这么的重要。
凌致远苦笑,面色晦暗,葡萄糖从细细的针眼流进他的血液。
“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疏远你了。”我从脸上挤出一丝笑,试图想逗乐他,“以后谈恋爱,一定给你过目,不过你这关就直接pass掉。”
凌致远张张嘴,欲言又止。他伸手摸摸我的马尾,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6-
回到教室,莫辰逸气鼓鼓的背过去不理我,桌子被他拉到一边,我试图解释,张口,却无奈的发现这徒劳的口舌还是化作他推门而出的寒意。
我没有再去试图解释,脱口而出的瞬间,发觉这一切无从说起。我叹口气,拿出试卷,用红笔狠狠的在上面划了个叉。
凌致远在医院的那个月,我每天放学都去看他,后来嫌病房一片瘆白太憋屈,在花市买了盆玫瑰放在他的床头,他看到后,笑我,“我都这个病样了,你还买玫瑰来戏弄我呐。”
我给玫瑰浇了点水,“我又失恋了,你生病了,双喜临门,红色正好冲喜,你丫再多句嘴,信不信我买盆仙人掌扎你啊。”
后来凌致远给我弄了张小桌子,让我把试卷拿到病房做,不懂的地方他给我讲,看到我一试卷的红叉,他摇摇头,“你真是个绣花枕头。”
“怎么讲?”我莫名其妙。
“皮囊好看,实则肚里一包草啊。”
我气极,收拾东西佯装要走,“你丫的,再来看你我就跟你姓。”
“正好,以你之名,冠我之姓。”
我扬起手给了他一拳,嬉闹之余,凌致远很认真的跟我说,“你素颜马尾的样子,真好看。”
“用得着你说!”我害羞的红了脸,怕被他嘲笑,慌忙掩饰。
出院后,在凌致远的强烈要求下,每天晚上我都去干妈家,和他一起复习。凌致远详细的给我拟了一份“百日冲刺计划表”,上面满满当当的写了每天的行程安排和复习进度。
那一天,如期而至。
-7-
蝉鸣声不眠不休的响彻着燥热的夏天,电风扇在教室里闷声旋转,今年高考全省参加人数史无前例,竞争异常激烈,电视里各路专家使出浑身解数,详细分析考卷的难易指数,在志愿的填报上给予微薄的指引。
“双双,我…”莫辰逸叫住我,我回头,他尴尬的走近,“对不起,我不该不分青红皂白跟你发脾气的。”
我笑着摇摇头,“谢谢你,辰逸,我曾特没安全感,是你让我明白,原来,真心喜欢一个人,内心是充实,上进,渴望变的更好能与心爱之人比肩悱恻。”
艳阳高照,阳光穿透树叶的缝隙,撒下斑驳光影。分别时,少年站在树阴下目送女孩远去,笑容明媚而朝气。
好的情感,就是因为对方,而变成更好的自己。虽然追爱的旅途道阻且长,路远又艰,有人走了一段就提前离场,有人因为意见不合兵分两路,但对于曾经携手并行的那个人,我们都该心怀感恩。
高考后,我把书和卷子统统撕碎,凌迟后撒的到处都是,凌致远摇头晃脑的走过来,“别撕呀,万一你要复读呢?”
“你积点德吧。”我把碎纸片往他身上砸过去。
“终于毕业啦!”数千高三学生纷纷跑到走廊上,把扯碎的纸张扬手抛掷,雪花般漫天飞舞,纷纷扬扬的洒在地上,惹得低年级的学弟学妹们驻足观看,欢呼声中,凌致远朝我扔过来揉成一团的试卷。这场愉悦的毕业宣告里,洋溢着张张着青春不息的笑脸。
-8-
多年的煎熬,母亲终于下定决心和父亲离婚,在我高考后的第二天。早晨出发前,我送母亲上车,用力的抱紧她,想把自己的信念带给她。生命是美好而珍贵的,谁也阻挡不了自己想要的生活,这就如同长隧道的黑暗过后,必然出现光明。
离婚后老妈带我去北京旅游,我们爬万里长城,在香山看绿色的枫叶,去雍和宫与佛三愿。
凌致远打电话过来的那天,我和我妈正从卖达拉弥勒大佛祈福回来,信徒在门口排着队上香行礼,钟声在恢弘的建筑上空盘旋,余音久久不散。据说只要虔诚祈愿,佛祖就会显灵,所以雍和宫内香火旺盛,信徒络绎不绝。
电话那头,凌致远兴奋的说,“双双,你被深圳的航天大学录取了。”
我激动之余,问他,“你呢?你报考了哪个学校?”
凌致远笑,“我也是深圳,学校在你隔壁。”
“你不是心心念念要去北京吗?怎么调剂到广东去了?”我哂笑,心里莫名的感动。
“我看了你的志愿,所以临时改了,”他说,“你曾说过我们要相互取暖,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我安静的听。电话那头停顿了几秒,凌致远深情的说,“我想温暖你,照顾你,未来的路一起走,我想爱你,行吗?”
“行。”我简短的说完,挂断电话。
我坐在雍和宫前的阶梯上,天空湛蓝,云层若隐若现,飞鸟掠过浩瀚,留下飞翔的剪影。
这真是个美好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