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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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琉璃直起身,光着身子掀开床单就从床上下来。风吹着窗帘扑哧扑哧地响。窗户是老式的,向外推的那种,木质防盗栏一根根排在里面,这样推窗很不方便,所以很少打开过。
青色木漆成片起翘,却都没有脱落。窗玻璃左上角已破裂,一块三角形碎片落在玻璃与防盗木栏之间。这玻璃还是前年台风时不知被什么东西刮来撞裂的,一直就这样放着。风从这道口子吹进来,一道阳光忽闪忽闪地照在她身上。她赤脚踩在落满尘埃的地面上,地面有一道清晰的踩踏痕迹——很多人来来回回重叠的足迹,被踩得发白。各种碎片也散落着:瓜子壳、香烟头……门口进入处还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各种颜料,墙壁上甩着各种图形的色彩——有不小心弄上去的,也有故意甩上去的,还有一些是一气之下扔上去的。
底墙边竖放着许多画,一幅接着一幅,杂乱无章地摆着。
一道道光照在琉璃身上,使她像一块会反光的水晶,把阳光反射到墙上。男人侧身看着她的背影,想继续睡却又睡不着,醒也醒不了,就那么躺着。
屋外是一望无际的麦地,风摇曳着金黄的麦浪,发出阵阵海潮似的响声。偶尔一只飞鸟掠过麦田,以波浪似的弧线急速拍打翅膀,然后紧紧收拢翅膀俯冲而下,到了一定距离又快速拍打翅膀向上飞去,时不时发出短促而清脆的叫声,一转眼就消失在视线之外。
琉璃没把这句话听进去,其实两个人都睡不着,这句话似乎毫无意义。就像眼前这样的时光:外面阳光明媚,却注定要被大部分人无所事事地挥霍掉,而挥霍这种时间仿佛就是所有的意义所在。接着就要把这种时间遗忘,将成堆成堆的时间打包好,挖个坑,毫不犹豫地推进深坑埋起来;再回忆时,都像一片空白,一段又一段的空白。面对这些空白时,又要带点沮丧懊恼——就像现在这个男人一样。
他有一个工作室,是镇上小有名气的画家,每天都要画一会儿。但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知道该画些什么。他还是要每天每天地画下去,画画成了他的事业,也成了他的诅咒。他就像一个玻璃瓶里的人,逃不出看不见的世界。手本应该能触及的外面将是更辽阔的世界,他想逃出去,可手摸不到东西,眼睛看不见光,这个世界又变成一望无际的黑暗。他开始踩不到地面,整个世界没有边界地坠落,极速燃烧着要将自己烧死。
这个男人开始确定,画画已经开始剥夺他的生命,与他相伴的东西侵入他的血液,是要吃掉他的魔鬼。而他没有多余的选择,只有在本能的驱使中不断挣扎,才能在茫茫没有边境的沙漠里寻找所谓的绿洲。可他自己也慢慢清楚,那东西压根就不存在于这世界。好的标准是什么?什么方向是前进?什么样的改变是倒退?没有,什么都没有。他有的只有看不到边际的荒原,而他是荒野里四处吹着的风。
此刻他想起妻子,一个从来不懂他画的女人。妻子觉得他画画的时候是幸福的,而且觉得所谓的好画是出于热爱绘画。那一刻他本能地厌恶妻子,但他从不说出口。他从骨子里承认自己很世俗。妻子漂亮,听话,这就够了。
他可以和妻子做爱,生孩子,把一切他不想顾及的事都一股脑儿推给妻子。妻子总是无怨无悔地支持他,并相信丈夫热爱绘画事业。
这间房子就是妻子给他挑选的、创作时不被打扰的地方。他看到这房子时还是挺喜欢的,但一点也不感动,觉得一切理所当然。而就在这里,他和许多女人上过床,妻子绝不会来这里,因为他让妻子绝对不要来打扰。妻子像一条听话的狗,多年来一次也没来过。他回到家时,总是把一切该做的做得很周到。
想到这里,他心里更加空荡,便站起来,也赤裸着身子从后面抱住琉璃。琉璃像一个木偶,顺着他的手被按在床上。然而经过一夜折腾,原先还想体现男人气概的他,几番努力均告失败,不得不承认自己只是平凡的人,一个平凡的生物。一坨肉组成的欲望载体,不管再怎么努力,也只能站在这牢不可破的地面上。
他折腾了一会儿,又软趴趴地趴在琉璃身上,大口喘着粗气,以无能者的身份。
琉璃从始至终都把目光停留在窗外一望无际的麦地,似喃喃自语地说道:“明天算是什么?”
男人从女人身上下来,以不屑的语气说:“明天就是个笑话。”
女人没有接话,重新从床上起来,目光又不自觉地看向外面。一时间觉得外面都那么不可爱,很平常,没有半点往日的不同。再看从自己身上下来的男人,忽然觉得恶心,恶心到想呕吐;再看墙壁随意甩上的色彩,无聊得根本像孩子的恶作剧。尤其那些画,画的是什么呀?就是平平凡凡的景物:山、流水、花草树木,人物一类。本来就普普通通的东西却又不普普通通地画,非要画得七倒八斜、不伦不类,尤其颜色也不是用原物的颜色,总是用一种说不清楚的怪异色彩来表达。好在有些见过实物,凭轮廓琉璃认出他画里的东西。她不知道画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又有什么意义。
于是转过头问:“你这些画的都是什么?”
男人还没从刚才的折腾中缓过气,疲乏地说:“垃圾!”
琉璃似乎没听清楚,又问了一句:“什么?”
男人扭过蠕虫般的身体回答:“我画的都他妈的垃圾,好笑吧!”
琉璃似乎也认同这句话,不温不火地说:“嗯。”
年轻的画家在讽刺自己的画时,像一个发脾气的孩子,故意将画扔在地上,等着她说“这么好扔了干嘛?”然后他可以任性地说“哪里好呀”,接着他要等对方说“怎么怎么好”,最后他又要摆出一副迫不得已的样子重新捡起来。
很早他就知道这是一种任性,像个孩子一样哭哭啼啼、不能自拔,让人唾弃与厌烦。但是每当停下手里的活,这个孩子就会不受控制地跑出来。他想要哄,想要安慰,想要被拥抱。想要可怜巴巴地说“我想要块糖”,不然他就要哭,就要闹。如果可能,他一定会一脚踹飞他,再一脚一脚踢到他不会动、喊不出任何声音为止。
现实中他做不到这个,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这个孩子出来,驱使着自己的身体说出让自己觉得很可怜的话:“我画的都他妈的垃圾,好笑吧!”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想要被别人可怜的样子好可怜,但他忍不住。他空荡荡的心想要温度,像暴风雪里的旅人走到一处温泉,奋不顾身地跳下去。然而湿透后的身体只会让他活活困死在里面。可他就是挪不开脚步。面对这样的自己,他觉得好可怜。
但这一次他没有得到想要的安慰,而是一巴掌被人扇在地上的感觉。又不能说出任何话来,只能说:“是呀。”说完整个人开始蜷缩,蜷缩成睡着的蜗牛般。
琉璃并不在乎这些,她也不知道自己在乎什么。对于这个男人,她是茫然和不在乎的。
就在她看画的同时,似乎空气都粘稠起来,整个身体就像被油包裹在油里滑动一样,整个人都不舒服。她叹了口气,毫无理由地叹息,又好像是一种宣泄。
接着琉璃拾起衣服,抖落灰尘,她要穿上衣服离开这个鬼地方。虽然她没有肯定什么,但感觉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进这个房间。
厌恶就和喜欢一样,只在一瞬间。这时候床上的男人开始有些慌,他想要琉璃躺着,像他现在一样。虽然他现在很疲惫,没有任何行动的欲望——就是有,经过长时间的折腾他已没有这种体能。但他还是希望琉璃躺着,对,就是那么躺着就好。什么也不用管,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干。于是他像个孩子带着祈求的语气说:“为什么不继续睡?”
琉璃停下来看了他一眼,接着就全然当作什么也没听见,继续弯下腰穿着衣服。
男人怒了,像孩子那样爬起来,捡起一件琉璃的衣服又躺回床上,紧紧抱在胸口,躺着床回过头笑着。
裙子本来是琉璃习惯最后穿上的。在他抢裙子时,她本可以快速赶在他拿之前拿过来,但琉璃没有那么做。她有条不紊地穿着衣服,直到要拿最后那件裙子。
男人边看琉璃穿衣服边笑,到琉璃需要手里的裙子时便转过头装睡,还打起呼噜。琉璃直直看了他半天都不想开口,最后还是说了句:“把裙子还我。”男人则带着玩笑的语气说:“你来杀了我啊!这样你才能拿走它。”
“当真?为什么?”
男人带着笑,说:“真的,没有为什么。”(又笑着说)“别打扰我睡觉。”说完又故意打起呼噜。
琉璃往前走了几步,目光停留在了桌上那把锋利的水果刀上,一言不发、毫不犹豫地拿起刀子走向男人。
男人将头转向窗户左侧,闭着眼,带着笑意侧躺着。琉璃走到床边看着他,有种不真实感,就好像一种本能的驱使一般,她的所有行为都失去了意义。或者说,她要重新找到一种意义所在。她对准了气管,一刀划下去。
瞬间男人的血如瀑布般喷涌,脖子周围红得如一朵绽放的玫瑰,喷泉般向四周喷涌着。琉璃的脸上和身上全溅满血,有些地方星星点点,有些地方连成一块流了下来。男人不知是吓到了还是怎的,竟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喷涌而出的是自己的血,于是像手足无措的孩子,慌慌张张地用手捂住伤口。但血液根本停不住,他又慌张地拿起被子想要压住伤口。那样子就好像一只被割断喉咙的鸭子,拼命地扑打翅膀。这一刻琉璃意识到,人就是一种动物,尤其最后一刻那手足无措的样子。
琉璃把刀扔到他的床边,但他全然没理会这把刀。他像犯了大错的孩子,害怕父母的惩罚而不断打转。很快他就一动不动了,浑身是血,就连屋顶都被喷出的血溅得斑斑点点。她往后退了几步,反反复复看了这幅场景,觉得这个样子才像一幅油画,天然的作品。只可惜创作这幅艺术场景的本人却无缘目睹。
琉璃又费力地推开男人的尸体,从尸体下抽出裙子拿在手里,赤着脚走了出去。
穿过麦地的风扑面而来,抚动着琉璃的头发。呼吸着外面的空气后,一时间她觉得轻松了许多。然后走到屋西面的小池塘前,一件件脱去衣服,阳光炽热地照在身上。哗啦啦、海潮似的,是麦子随风摇曳颤动的声音。脚稍稍触碰到水面,与身体那种粘稠的感觉不同的是,池塘的水太过于清凉,她忍不住缩了一下。等心里有个准备时,又慢慢地将脚伸向水里。脚掌开始接触到淤泥,淤泥漫过脚掌。一步接着一步向水深处走去,时不时脚掌就勾到水草。
走到水没过腰间的时候,琉璃整个人蹲了下去,水声、气泡声咕噜噜地响着。沉了下去,又浮了起来,似一朵漂浮的云。那一瞬间忽然感觉束缚她那么多年的重量消失了,就如同这个世间压根没有这个人一样。
头发散着像水草一样在水里漂浮,她躺了一会儿又站了起来。这时候她注意到这体重压得有些吃力。她没有什么可擦洗身体的,想着岸上带着血渍的衣服,就打算用衣服擦一下,顺带把衣服洗了。于是往岸上走了上去,身体越脱离水面,就越发沉重,以至于站到岸上的时候都有些脚软、站不起来。
拿起衣服又往池塘里走了几步,随意地搓揉着,又将那件棉质的衣服当毛巾一样擦洗身子。当衣服洗得差不多时,身体也洗干净了。上了岸,一件件平铺在草地上,她也躺在草上晒着。
刚上岸时还有点冷,现在没多久就晒得有点发烫,汗液又开始从皮肤中不断渗出,很快那种油腻腻的感觉又开始上来,但她就是不想动,静静地躺着,听麦潮在风里涌动,一只或几只飞鸟从任意方向来,到任意的方向去。
闭上眼睛时仿佛能感觉到草丛下蚂蚁正在努力爬行。
那种想要爬起来、但不知为什么就那么一动不动躺着的感觉,很像她十四岁那年寄宿叔叔那里时一样。那天她洗完澡,正打开门要出来时,叔叔就堵在浴室外面。那张熟悉的脸从未如此陌生过,她模糊地记得自己是想从他身体与门的缝隙逃出去的。那时候琉璃还笑着对叔叔说:“干嘛?”叔叔没有回答,而是一把将她推了进去。
那天她一声都没喊,一开始叔叔是用手堵住了她的嘴,但过了一会儿他的手就从她的嘴上拿开了。琉璃还是没有喊。比起那种身体被撕裂的痛,她脑海更多是空白。她越竭力想推掉眼前的人,他就越像一块石板压了过来。她脑子里忽然想到的是和妈妈一起逛街时看到的那两条狗,那时她的身高刚到母亲的腰部。那是回来的路上,黄昏的街头已冷冷清清,她就和妈妈并排走着。妈妈一只手提着满满一袋东西,另一只手牵着她往前走。路是方形的石块铺的,坑坑洼洼还长着野草。就在水泥的电线杆旁,有两条狗:一条黄色的在下面,一条带着黑色斑点的在上面。上面的狗就那么颤动着,下面的狗叫着。她问妈妈它们在干嘛,妈妈就叫她别问,别看。她也就真的没有再问再看。但此时她又想起那个场景,她就是那条狗。
很多人都说人的时候,就好像人和其它生物是完全不同的物种,但此时此刻,琉璃觉得说那些话的人真的是一种最无耻的东西。而她开始不觉得自己是人,她和那条狗已经没有了区别。以至于她被按到地上后,想起那件事以后,全是儿时和妈妈一起走路时的画面,那画面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地不断闪现。以至于她连什么时候结束都忘了,回过头就剩她躺在冰凉的浴室瓷砖上。她记得最清楚的是浴室墙瓷砖是那种白色、手掌长的那种,映着40瓦的钨丝灯的样子。
之后不久她爸妈将她接了回去,好像这件事从没发生一样,就像她现在一样。
她躺了也不知道多久,迷迷糊糊的全是琐琐碎碎的事,一个片段接着一个片段,没头没脑地出现又消失。她起来时发现腹部有只蚂蚁爬了上来,便小心翼翼地将它赶到手里又放在地上。然后才起身站了起来。
琉璃将衣服一件一件重新穿了起来,裙子是深蓝色的,比较厚的长款,还有点湿漉漉的感觉;衣服是白色棉质的,因为拧过还有些褶皱。
走了几步,才想起鞋子还在屋里,但她不想再进去了,就光着脚,一步又一步,向麦田深处走去。
这里还剩下风,不停地吹着。透过破损的窗户,一阵风将地面的尘埃吹了起来,肆意地在空气中涌动,然后又在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落了下去。随后它要等下一阵风将它吹起来,又不断飞舞,然后再次落到它不知道的地点再次等待着——也许下次将它扬起来的是风,或者人,或者猫。但是那些都无所谓,不管什么都好。对于它来说,其实有没有都那么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