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松侃《世说》01/陈蕃:“扫一室”与“扫天下”
打开刘义庆的《世说新语》目录,我们首先看到了什么?
不论哪个版本,《世说新语》编排体例都是统一的,“德行”篇第一,然后依次是“言语”、“政事”、“文学”……最后一篇是“仇隙”。
这事很有讲究。我们的文化向来强调“德”,小到学校里评“三好学生”标准“德、智、体”,单位考核员工“德、能、绩、勤”,大到国家机关考察任用干部更是讲究“德才兼备”,无不把“德”放在第一位。
德行、德操、品操、品节、节操……德为人的立身之本,一旦无德便无法在社会上“立”住脚,更别说名垂青史。
回头再细看“德行”两字。“德”在前,“行”在后,字虽有前后实却密不可分。
为什么这样说?
德为内,好比房屋的支柱、军队的统帅;行为外,是内在品德的具体表现,好比垒墙的土与石,军队的将与卒。
德支配行,行彰显德,二者浑然一体方为美。说的好不如做的好,姿态摆得再高,语言再华丽慷慨如果不落实到行动上,德就无从说起。
任何一部书集的开篇之作都很讲究。其实这很好理解,俗话说“好粉搽在脸上”“好钢用在刀刃上”,而开篇之作就好比这集子的脸,往浅处说这书能不能“以貌吸引住人”,往深处说则成了整部文集的奠基和支撑,当然马虎不得。比如孔子编选《诗经》就把“关关雎鸠”放在第一篇,因为它高度契合孔子“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的美学思想,约略为以一目而总全集。
陈蕃:汉末清流三君之一01、陈蕃何人也
《世说新语》第一篇是“陈仲举礼重名士”。可能很多朋友一头雾水,两汉魏晋名人那么多,随便拉出一个来似乎都要比这个陈仲举有名,他到底何德何能竟然被排在第一位?
你说的确实有道理,要单说知名度,《世说新语》人物中比陈仲举名头大的太多了。但作者这样编排也实在有他的道理。
要知道《世说新语》既不是《搜神记》那样的志怪,也不是后世《聊斋志异》那样的乡传野闻,它所记录的都是真人真事,即使有些艺术上的夸张,但底子却是历史的底子,更何况能进入此书的都不是一般人,随便拉出一个来至少也是“名重一时”的风流人物。
开篇这个人物必须具备至少三个条件:贵出身、高权势、好口碑。
陈仲举恰好完全符合这三个条件,排在德行篇第一也就顺理成章了。
这个陈仲举到底是哪座庙里跑出来一尊神?
首先说出身。陈蕃字仲举,东汉汝南郡人。他爷爷曾经担任过河东太守,按今天话说典型“官三代”,用文雅词儿算是官宦世家。汝南郡在东汉时期堪称天下经济文化发达区,而陈蕃出生在汝南郡豪门,属于“一出生就含着金钥匙”。
再说权势。陈蕃这一生被贬时在地方做到太守之职,更多时候是在朝廷权力核心层,尚书、太傅和太尉都做过,妥妥风光无限位极人臣!
至于口碑就更不用说了。陈蕃为人沉稳正直,平日不苟言笑不喜交结世俗,为官严厉峻切,下属甚至同僚皆对他敬畏有加。正直就正直吧,关键是他心里忍不了事儿,对官场那些龌龊事儿常常拍案而起,揭人家老底不留丝毫面子。也正因为这个性,陈蕃在官场上起起落落,很多人劝他少说话,对看不惯的不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他就是改不了自己臭脾气,甚至还因此出产了一句名言:“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怎么样?
够臭,够硬,够刺儿。
其实不光是下属和同僚,对上司他同样是怼起来不留丝毫情面,比如一位叫周景的刺史想推举陈蕃当自己的副手,当时陈正守母丧在家——古人讲孝道,父母去世,当儿子的要辞官回家守孝,服孝期满再回朝任职。这已经形成制度沿袭下来,文化词儿叫丁忧,有时简称丁或者忧。有人推举自己做官肯定是好事啊,更何况推举自己的这个人也不是一般人,周景的侄孙子就是赤壁之战中火烧曹操30万大军的周瑜周公瑾。结果陈蕃与周景相处不睦,他与周景吵一架后辞职。后来类似的事情还发生过很多次,怼天怼地对上司,这样的刺儿头放什么时代都难讨人喜。
但东汉也是个奇葩的时代,刺头并没耽搁陈蕃当官,虽然几经沉浮,陈蕃的官却越做越大,最后做到能当面怼皇帝。逆龙颜披龙鳞那可是大罪,丢乌纱倒是小事,弄不好自己小命不保还可能株连九族,陈蕃把皇帝怼恼了,皇帝就贬他官撤他职,可不知怎的,过一段时间陈蕃总又会回到朝廷,不光保了命,官还越做越大,这也是奇事儿。
让我们看看后人是如何评价陈蕃的。
刘义庆用了八个字:言为士则,行为世范。换成今天大白话就是这陈仲举不论言语还是行为都是天下人尤其士大夫的榜样啊!
评价高不高?极高。虽然只用八个字,却言简意赅,情感充沛。
范晔《后汉书》是这样评价陈蕃的:“以遁世为非义,故屡退而不去;以仁心为己任,故道远而弥厉。”“汉世乱而不亡,百余年闲,数公之力也。”
这段文言有点绕,我还是把它们换成今天的大白话,意思是说陈蕃认为身处乱世做大臣的如果避世自保就不符合做臣子的道义,所以他虽然屡经贬撤却不离不弃;因为他始终把仁爱天下当作自己的责任,所以才明知道路遥远曲折也绝不退缩甚至愈挫愈勇。正因为有陈蕃这样的大臣在,所以才使东汉虽然历经乱世却没有灭亡,这都是包括陈蕃在内的几位忠臣的功劳。
东汉末年文人们排出一个“清流榜”,按名头大小依次为三君、八俊、八顾、八厨和八及。
这个陈蕃与外戚大将军窦武、刘淑位列“三君”,属于高山仰止的宗师级。
02、礼敬名士,悬榻迎宾
陈仲举言为士则,行为世范,登车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志。为豫章太守,至,便问徐孺子所在,欲先看之。主薄白:“群情欲府君先入廨。”陈曰:“武王式商容之闾,席不暇暖。吾之礼贤,有何不可!”《世说新语·德行篇第一》
话说陈蕃因直言进谏被外放豫章太守,但他并不因仕途不顺而忘了初心,刚到任便迫不及待打听徐稚住处前往拜访。他的初心是什么?“登车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志”,就是说他初入仕途便有让天下政治清明的宏大志向——对封建官员来说这很难得,春风得意时倒也罢了,被贬外放依然不改初衷,还真有点范仲淹所说的“不因物喜不以己悲”那几分意思。主薄提醒他刚刚到任不如接受大家好意先入官府休息。结果陈蕃不领情还举出周武王拜访商容的典故,说周武王到了商容所在的地方连席子都来不及坐暖就去拜访商容。自己向周武王学习第一时间去拜访贤能之士有什么不可以?
这个故事很简短,三言两语就描画出一个鲜活的人物形象。仔细揣摩很有意思,尤其对喜欢写作的朋友来说更有借鉴价值。
“至,便问……欲先看……”你看这几个动词连接得多紧密,体现出来的心情多真诚而又多迫切!
行动是思想的外化,所以我说行是德的实操。
从他回答主薄的言语可窥他的性格,“有何不可!”是感叹,却又分明带着不容反驳的诘责语气。
一言以立人。对贤能之士的礼敬,对官场俗套的不屑,《世说新语》只用了寥寥数字便使人物呼之欲出,真可谓一字见骨了。
这个徐孺子是个什么人值得陈蕃如此惦念?
还真不是一般人。
徐稚(公元97年 —— 公元168年)字子孺,豫章南昌(今属江西)人,家贫,以耕种为业。汉桓帝的时候,因为不满宦官专权,屡屡辞去朝廷的征召,不愿意当官,被当时人称“南州高士”。
但对朝廷的屡次起用,他都予以推辞,如拜其为太原太守,“不就”;朝廷“以安车、元鲡、备礼征之”,仍“不至”。理由是他认为东汉王朝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大树将颠,非一绳所维”。
据《后汉书·徐稺传》记载,徐稺(徐稚)恭俭礼让,品德高尚,陈蕃任太守的时候,用礼物聘请徐稺任郡功曹,徐稺无法推托,前往拜见就退出来。
陈蕃对徐稺十分尊重还特地置备了一张坐榻(小床)用来接待当时很有名气的徐稚。
徐稚来了,陈蕃就把这个专门设置的坐榻取来让徐稚坐。
徐稚一走,他就把坐榻悬起来,不让别人使用。
你看因为徐孺子,陈蕃还为后人创造了一系列成语:悬榻留宾、陈蕃下榻、扫榻以待或者扫榻相迎。人们也用“下榻”、也作“悬榻”、“解榻”指接待宾客。或礼遇宾客。
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在他的传世名作《滕王阁序》里就用了这个典故
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
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
我前面说过陈蕃为人不喜交结世俗,为官严厉而峻切谈不上平易近人倒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可他竟然专门为徐孺子准备了坐榻,专门,专用,别人享受不到这种待遇!
你可以说这是仪式,但我觉得这仪式本身就是内心。真正的礼敬肯定不仅仅流于表面的仪式而更在于交往中的细枝末节,然而这内心一定会通过某种仪式来传达,陈蕃在公衙里轻易不接见宾客,可他专门为徐稚准备了坐榻而且徐稚走了之后直接把坐榻悬挂起来,这不是内心又是什么?
世俗交往中当地有个流传很广的笑话,说是几个人一块吃饭,主家给在坐的客人分丸子,可分来分去就是忽略了其中一位客人。那个客人尴尬不尴尬?他没有拂袖而去可能有自己的考虑,那句“该在乎这个丸子”的自嘲流露出来的却是极有意思的道理。
专门下榻是一种仪式,忽略了那个丸子是不是仪式?
其实让陈蕃专门下榻的不只徐孺子,还有一位周璆——我估计很多朋友可能不认识那个字,“球”的异体字,意思是美玉,所以周璆的字就叫孟玉。
《后汉书》卷六十六《陈蕃列传》中又写道“郡人周璆,高洁之士。前后郡守招命莫肯至,唯蕃能致焉。字而不名,特为置一榻,去则县之。”
说起来也怪有趣,难不成下榻待客是陈蕃的传统节目申请了专利的礼敬仪式?陈蕃担任安乐太守的时候,安乐郡也有一个贤士叫周璆,这个人和徐孺子一样,也不愿做官。别说做官了,连那些当官的都不爱搭理。唯有陈蕃担任了安乐太守之后,周璆像换了个人似的,不但在自己家见陈蕃,还专程去官衙拜见陈蕃——唉,还能说什么呢,冷热之间原来只是所遇非人,阮籍的青白眼是这样,周璆的专程拜访也是这样,用酒鬼的话说叫“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陈蕃平时见到周璆,总是孟玉长孟玉短的,从来不叫他的名只称呼他的字——捎带一个文化常识,古人称呼一般是呼自己名称对方字,有点抑己而尊人的意味藏里面——可以看出对周璆是多么的尊敬吧!陈蕃像对待徐孺子一样,也在家里为周璆特地的安了一张床。周璆来做客,坐床上,周璆走了,就把这床悬挂起来,谁也不能坐。
03、“扫天下”与“事一室”
老话说“三岁看老”,其实这话很有道理。关键是怎么看,谁看,不是人人都能看出来而已。
自古英雄出少年。
从文史记载来看,确实有很多名人少小年纪便露出不凡气象,比如陈蕃。
蕃年十五,尝闲处一室,而庭宇芜秽。父友同郡薛勤来候之,谓蕃曰:“孺子何不洒扫以待宾客。”蕃曰:“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乎。”勤知其有清世志,甚奇之。——选自《后汉书·陈蕃传》
先容我插句闲话,上过高中的同学大概都写过“扫一屋与扫天下”这样的材料作文或者话题作文,但我们听得更多的应该是“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这样的句子,意在提醒年轻人欲做大事必先安心做好小事情,把平凡的事做好就是不平凡,不能眼高手低好高骛远。
后汉书的陈蕃传记载他15岁那年的一件事,从这件事上我们看出15岁的陈蕃不爱拾掇家务,生生把自己卧室弄成“猪窝”模样,读到这里的朋友估计有部分会不由地笑出声来,原来所谓懒孩子古今都有同款啊,看来俺家猪窝里的那头猪还不能随便嫌弃,说不定哪天就离家“扫天下”了。
陈蕃的父亲好友叫薛勤的前来探访,看见陈蕃的“猪窝”忍不住皱眉头:“你臭小子也不知道打扫一下房间,难道你不知道你薛叔要来做客?”看来这薛勤与陈家关系很铁,铁到像训斥自己儿子一样教育别人孩子。
你看陈蕃如何回答的:大丈夫来到世间是要做大事的,鸡毛蒜皮娘娘唧唧,这哪里是我该做的事儿?
好一个“扫除天下”不“安事一室”!
赞美的当然会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少年心事当拿云”,批评的自然会嗤之以鼻骂一句张狂“不知道天高地厚”,你小事都做不好,谈什么做大事?
不论怎么说,15岁的陈蕃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让薛勤惊奇,何况这薛勤早就知道陈蕃有澄清天下之大志。所以同样的话要是别人说出来可能会被骂为张狂,但出自陈蕃嘴里却另有一番天地。
“这小孩子了不起!”薛勤“甚奇之”。
不安事一室而欲扫天下,也许这就是大格局。
陈蕃的品操不说了,不论当世名流还是后世文字记载都多有赞誉;他的才干也无须赘语,就凭他那怼天对地对皇帝的臭脾气能一番番被贬被撤却终位极人臣就是最好的注释。
可叹的是结局。
陈蕃作为清流榜“三君”之一的宗师级人物,与外戚大将军窦武长时间密谋诛杀宦官却最终谋泄事败而身死。
一招不慎而败全局,怎不令人唏嘘?
按说不应该。玩了一辈子鹰最后竟然被鹰啄瞎了眼,这事要是放在别人身上也许可能,但此时陈蕃已经七十多岁(有资料说是八十多),什么风浪没见过,窦武也是久经沙场脑袋系在裤腰上的人物,怎么就百密一疏泄露了绝密?
据说九月辛亥那一天(九月初七),窦武出宫回家竟然忘记把绝密的奏折随身携带。宦官偷出奏折得知了陈蕃与窦武的计划,因而连夜歃血共盟,发动政变。宦官们与皇帝的乳母赵娆一起,蒙骗年幼的灵帝,抢夺印、玺、符、节,胁迫尚书假传诏令,劫持窦太后,追捕窦武、陈蕃等。
年过八旬(年龄存争议)的陈蕃闻讯,率太尉府僚及太学生数十人拔刀剑冲入承明门,到尚书门因寡不敌众被擒,当日遇害。
此时再回过头来读陈蕃15岁时说的那句话,突然就有了某种沉重的东西:诛杀宦官以澄清天下可谓大,却因为“一室未扫”的小瑕疵而事败身死,简直有种“一语成谶”的宿命气息,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