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学生叫安安
真的该写写安安同学了。
1
那一年我分到一所小学任教，教6年级的语文课兼班主任工作，第一节课点名，安安同学就不在场，望着第一排空着的那个座位，孩子们纷纷举手，七嘴八舌地告安安的状：
“老师，安安又去上网了！”
“老师，我知道他去哪个网吧了，我带你去找他吧！”
“老师，安安玩游戏可厉害了，都挣了几百块钱了！”
“老师……”。
下课翻出通讯录给他家长打了个电话，那边显示是空号，我怒火中烧：第一天就旷课，又联系不上家长，明天非要好好整治整治这个胆大妄为的大“网虫”不可！
第二天，安安早早地来认错，看见他，我的气消了大半——
他低矮的个子比三年级的小同学高不了多少，巴掌大黑瘦的脸，皮肤黝黑，只是那一双大大眼睛，此时虽泪眼婆娑，却闪着灵动的光。
看他诚惶诚恐的样子，我苦口婆心地给他讲了一大通道理，他唯唯诺诺地连连点头，看他滴了几滴鳄鱼眼泪。我觉得我的教育似乎成功了。
令我恼火的是，安安按部就班地在教室里呆了两天半，就又和我玩起了失踪，我强压住火，电话打不通，就去三年级教室找到他妹妹——明天请家长过来！
第二天，安安爸爸来校，同样的黑瘦低矮，衣着邋遢，看样子有60多岁了。我强压火气，给老人家讲起了大道理：
你家孩子已经不是学不学的问题了，三天两头和我玩捉迷藏，能在学校猫着就烧高香了，问题是逃学了我找不到他，又联系不上你，这个时间段孩子出事儿了谁担得起啊！
老人家陪着笑脸，唯唯连声，说，只有这次，没有下回了，老师多担待一些……回头又瞪着眼向低眉顺眼的儿子发狠话：跑！就知道跑！看我回去不打断你的狗腿！
不知道安安回家挨揍没有，反正他的腿没有折，接下来的日子里，让我悔青肠子的的是，那天就该让他老子当面打折他的狗腿——安安我行我素，依然雷打不动地三天两头逃课，不遗余力地为网吧做着贡献，我知道，这熊孩子已经网瘾太深，病入膏肓了，十匹马也不一定拽的回来，连他的父亲也已经失望至极，对他基本上放弃了。这样的孩子，凭老师单枪匹马，如何能教育的了？
每每看着安安空荡荡的位子发愁，心里暗暗祷告：老天爷!千万别出事；哪天他偶尔回来，心里一块石头立马落地，看着他趴在桌子上熟睡的样子那么可爱，竟不忍心打搅他的美梦……
虽说这样，我仍然忐忑不安，生怕哪天安安在外出点事故，我可脱不了干系，你看没事时家长都说好好好，出事儿和老师没半毛钱关系。真出事了不把你撕了吃了！好几次梦见安安被飞驰的卡车撞到，我被绑在柱子上，安安爸拿着鞭子凶狠绝望的眼神……
我曾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愤愤地向安安发下狠话：如果明年我回初中任教，千万不要再“有幸”教到你，特别是不做你的班主任！
2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怕走夜路偏遇上鬼。初一新生报道那天，在教室里我忽然瞄到了安安的身影和他躲闪的目光，我脑子一下子蒙了，知道我俩之间注定会有一场马拉松式持久的战争……
上了初中的安安，身材依然矮小瘦弱，夸张地说，别的男同学玉米拔节般猛长，他却像草丛里的倭瓜般发育缓慢。刚开始在我苦口婆心的教育下，安安也曾安稳过一阵子，可不到一个月，老毛病再犯，对于我的屡次警告，他竟置若罔闻，并且变本加厉，失踪的频率之高和时间之长令人愤怒而无奈。我知道，他的网瘾已经不可救药了。
虽然这样，我仍没有放弃对他的挽救，
那一次，我亲自出马，到网吧把他抓了个现行。
那个网吧藏在5里外镇上一个比较隐避的旯旮里，门口一个戴眼镜的瘦老头龇牙冲着我笑：是来找孩子的吧！我平静地点头说是。上了二楼，只有几个半大孩子在专注地玩着游戏，其中就有安安，我上前轻轻对他说，你爸来找你了……
下了楼，在推车的时候，我真想跳起来抽他，可看着他低眉顺眼求饶般的眼神，我忍住了；回去的路上，他在我前面，瘦小的身子骑在高高的加重自行车上，由于腿短他不得不用脚勾住脚蹬用力向上方能前行，我不由得连连叹气:这么小的个子，又不学好，将来能干什么呢？……
我再也顾不得上什么职业道德了，我也想一回飙，我决定重重教训安安，看来不来点真格的不行了，——因为他爸爸给我发过话：该打就打！决不护短——过程我不记得了，因为我太愤怒了，以致几乎丧失理智。后来毕业后我们的女班长向我描述当时的场面仍忍俊不禁——
老师你站在讲台上，揪住了安安的一只耳朵向上提，可能他感觉疼了，发出了杀猪般的嚎叫，语无伦次地解释着什么，他双脚脚尖点地，上臂徒劳地挥舞，因为他根本够不到您……
只记得安安满脸流下了屈辱的眼泪，我心软了，马上放了手，这是我多年来惟一的一次体罚学生。
那一次，叫来了他的父亲，我当机立断地让他在保证书上签字：下次再犯，立马自动退学！老人家吭吭哧哧地不愿提笔，我反复耐心地给他讲：与其徒劳地消耗光阴，重要的是耗一天，就存在着潜在的危险，真到了那一天了你连哭都找不到地方了……安安爸哭丧着脸说：孩子这么小，不上学了能干啥啊？……可是他也知道，自己孩子太不争气了！家长在老师面前说不起话啊！
最后的最后，经过若干场回合的较量，在8年级下学期，安安终于自愿离开学校，开始了自己的打工生涯，临走时，他破天荒地主动来找我，说自己想通了，再上学也没什么意义了，净浪费大好时光，末了他信誓旦旦地说：“老师，我一定能够混出个样子，那时再来见您！”他明净的眼睛闪烁着对走出校园未来生活的渴望和兴奋。我当时也动了感情，红着眼睛和他告别。望着他走出校园的瘦小背影，我不由得生出无限感慨：像安安爸说的，这么瘦小的身子骨，能干些啥呢？……
说来也怪，安安在校时我烦得不得了，可他离开后，我竟有了空落落的感觉，每次上课，总会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落在第一排那个空位上——安安的小身板，不知道干活累不累，能不能适应社会这个大染缸……。
3
两年后的一天中午，忽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虽然口音有点“拽”，可我仍然判断出是安安！他说老师你在哪啊我刚从外地回来一会儿路过了下车看您……。对此我一点儿也不奇怪，多年的教学生涯告诉我：越是调皮捣蛋的学生，毕业后越能想起老师的好，因为你严格地管教过他，帮助过他成人成才。
人是知道感恩的动物。
很快看到安安了，虽然不是我印象中的安安，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身材长高了不少，胳膊腿透着健壮，我知道，这是在社会上锻炼的结果，一身合体的休闲服，留着时髦的发型，整个人帅气、成熟了许多。两年不见，这孩子真的长大了！
令我不安的是，安安很客气地带来了几个菜，一瓶白酒，开喝前，征得我的同意，陈同学打电话叫来了他的两个老同学，也是我的老学生——6年级时的兵兵、程程，他们俩都不上学了，已经步入了社会。酒桌上，气氛很热烈，大家叙一些上学时的旧情，更多的是聊现在的状况、今后的打算。安安俨然老大的样子，他点一支烟，很少说话，但一出口，语必惊人，他说老板很看重他，已经委他以重任；他说女朋友这次想跟他回老家，他没答应。他拍拍程程的肩膀，握握兵兵的手，激动时最多的一句话是：我对你怎么样?你待我如何!……
酒过三巡，高大壮实的程程斟满一杯酒，站起来眼含泪花：“老师，上学时每次别人都欺负我，是您鼓励我不惹事，但也不怕事，我听了您的话……自从那次后，再没人敢欺负我了，这事儿我一直记着……谢谢您！”——程程是个可怜的留守儿童，从小失去了母亲，他高高胖胖憨憨的很老实，个子比他矮年级比他低的孩子都敢欺负他，那次又被打了哭着鼻子来告状，我一拍桌子：看你这熊样！去！和他大干一场，这么高的个子你怕谁？！这招果然奏效，一场疾风骤雨，树立了程程打架威猛无敌的形象，从此，天下再无欺凌……。
傻孩子，你都不知道老师当时也是义愤填膺，为了鼓励你的斗志不再受欺负而用的激将法，过后我多担心，生怕你打架成瘾，犯下大错啊！
兵兵端起酒杯，真诚地说：“老师，那次我家里出了点事儿，买卷子的钱迟迟未缴，是您慷慨解囊，热心地替我交钱……”——呵呵！那钱我可不是我“慷慨解囊”，我只是动了点心思，费了点口舌，和主任讲好免了你的钱……。
安安同学已经有些醉意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眼圈都红了：“老师，过去的事不再多说，给您添了那么多麻烦，在咱们班里，您对我照顾最多，操心最多。谢谢您，老师，请干了这杯酒！”
我也有点小醉，：“安安，我揪过你耳朵，罚你站过，还叫过你家长，你不恼我啊？”
安安在空中停了酒杯，动了感情：“老师，您要这么说，我立马站起来走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您在我身上下那么大功夫，还不是为我好啊？我感激还来不及，哪来的记恨……？”说完，举杯一饮而尽。
我看得清清楚楚，饮酒的瞬间，两颗泪珠从安安腮上悄悄淌下……
2018.08.0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