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阉割的人性,恰在风华正茂
当《芳华》在昏暗的影院里混杂着汽水的泡沫和爆米花的甜腻赚足了几代人的眼泪之后,我才在近来的假期抽出时间看了网络首播。
直到最后,煽情的旁白浸微浸消,《绒花》响起,画面停留在墙漆剥落的角落里那条空荡的破旧长木椅。冯小刚像是终于带着湿润的嘴角完成了温吞的诉说,透过自我感动得热泪盈眶的眼睛看着曾经的岁月风光入殓。
然而,在他美好柔光的滤镜下,略显流于浮华的电影情节,被冠名芳华的那代青春,终究未能让我眼底蒙上泪光,反而像是在心脏表面深深地划开了千沟万壑,再穿针引线地缝合进对那个年代力透纸背般的悲伤。
1、所谓芳华,难逃个人的浪漫情怀对集体主义的怀恋
该怎么去贴切地形容那个特殊的年代呢?激进、刚硬、荒诞、禁欲…… 到处拥挤着口号、标语、横幅以及领袖画像,崇拜个人英雄主义情怀达到巅峰。而影片里的文工团像是那个红色年代里的理想乌托邦,一群豆蔻年华的青春男女肆意挥洒汗水及笑声的祥和乐土。
那些韶颜明眸朱唇皓齿眉目清秀的动人脸庞,那些延伸在排练厅里风姿绰约婀娜多姿的柔美体态,那些在水汽氤氲的澡堂里只有轻薄衣物遮身的美好肉体,以及摇曳在游泳池潋滟的水光下让人浮想联翩水草般灵动的身体……
冯小刚镜头下的画面荡漾人心,在其自传《我把青春献给你》里他曾这样叙述,“她的长相我已经记不清了。印象最深的是她的脖子十分的光洁。天很热,她没有穿白衬衫,空堂穿着的确良夏装,光洁的颈部优美地立在军装的小翻领中,使脖子看上去更白,领章看上去更红。洗完澡,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光着脖子空堂穿上军装。严格地说,这种着装方式是不符合条例的,但看上去却楚楚动人。现在只要是提到性感这个词,我首先想到的画面就是以上的描述。直到今天我都想为这样一个细节拍一部电影,抒发多年来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女兵情节。”
时光滚过青春的眉骨,往事姿态傲然地横躺在生命中接受回忆的检阅,抛开冷酷残忍的社会背景,年过半百的冯导或许更想表达个人古典主义浪漫情怀对特殊年代里集体主义的追忆。在人性被扭曲,欲望被抑制,革命荷尔蒙泛滥的彼时,他在文工团的幕后曾经艳羡着这样美好的容颜及身体,直到多年后的现在,他终于得以呈现。
伴随着练功房里悠扬婉转的笛声,低沉绵长的提琴以及高亢嘹亮的号音,我们看到文工团里每个女孩都如同一株株亭亭玉立的蝴蝶兰,柔荑般修长紧实的手臂,线条流畅优美紧绷的长腿以及颤抖娇弱冰肌玉骨的香肩。哪怕隔着屏幕都能呼吸到来自上个世纪70年代的娇嫩气息。
那一晚,陈灿带来了播放邓丽君磁带的录音机,笼罩着荧光灯的红色纱巾像是精美的布景,整个房间都包裹在这样暧昧的气氛里。在那个教条的年代里,这样温柔而动情的歌声却是散发着资本主义腐烂气息的靡靡之音,殊不知这样又危险又迷人如同拖人不断下坠的沼泽才是萌生人性的温衾软枕,连我们的标杆人物刘峰都在这样缠风卷柳的醉人气息里露出了人性的蛛丝马脚。
而这个场景同样更倾向于冯导个人情怀的自我满足,同样在其自传里他描述了第一次跳贴面舞的情境,“一天晚上,战友的家里聚集了一群来自不同兵种的同志们,其中有几个据说是军艺的女兵。因为只开着台灯,灯罩上还蒙着纱巾,所以房间里显得有些影影绰绰,似是而非。录音机里播放的是邓丽君的歌曲。邓丽君的歌在当时虽然传播广泛,但还是被禁止的。她的歌声给了我们莫大的抚慰,令我们在空虚中仍有憧憬。”
不能否认的是,冯导是格外缅怀这样蠢蠢欲动的青春,在影片中倾注了众多自己对过往旖旎时光的美好回忆,甚至是不忍戳穿残酷年代里丑陋的人性。他提及悲惨,却逃避悲惨的根源;他流露同情,却无法安顿受伤的灵魂。揭露阴暗的同时浮于表面浅尝辄止,发泄愤怒却又胆怯懦弱保护自我。
那个文工团里的所有人物,都披上了足以被理解、被宽容、被善待的光晕。文工团被解散前一天那场依依惜别的酒会,无疑也是冯导刻意营造出的催人泪下的情节。深愁浓酒,柔肠百曲,像是素锦流年,岁月温柔,仿佛无辜的灵魂、残酷的战火、凄凉的命运都未曾发生,热酒入肠,悲歌四起,催生的泪水不过是自我宽恕的安慰。每个人都像是在这场不诉离殇的告别会上得到了如释重负的解脱,就此一别,从今各自奔向新生活,芳华过后,无人忏悔。而善良的灵魂却成了时代的牺牲品,被摧残的身躯,被摧毁的精神,最终止于简单的交代和苍白的唏嘘。
2、从神龛跌入万丈红尘的英雄,不过是美好人性的流露
影片的开端,萧穗子这样介绍刘峰,“那时我们歌颂默默无闻的英雄,歌颂平凡中的伟大,就是歌颂刘峰这种人。”
严歌苓在小说原著里的开篇也是以萧穗子的口吻这样讲述:
“曾经作为我们营房的红楼,二十世纪末被夷平了,让一条宽大的马路碾到了地下。红楼那四十八个大小房间里,刘峰留下的痕迹也都被碾为尘土:他补过的墙壁或天花板,他堵过的耗子洞,他钉过的门鼻儿,他拆换过的被白蚁蛀烂的地板条…… 三十多年前的红楼就高寿了,年近古稀,该算危楼,只是它极慢的颓塌过程被刘峰推迟。我们无忧无虑地住在危楼里,一住十多年,只是在红楼的腐朽加剧、颓塌提速时异口同声呼喊:‘谁去找刘峰?’”
刘峰被集体称为“雷又锋”,年年是全军的学雷锋标兵,三次立功。他可以帮战友从北京的家里捎东西回来;他可以吃饭堂里没人吃的饺子皮;他可以帮忙到马路上把猪追回来;还可以帮即将新婚的战友打沙发;抗洪救灾中腰部受了伤,照样发挥着“万金油”的作用,在舞美组做做道具钉钉景片,他可以出现在任何需要他的地方。
小说里这样描述,“哪儿有东西需要敲敲打打,修理改善,哪里就有刘峰。连女兵澡堂里的挂衣架歪了,刘峰都会被请进去敲打。他心灵手巧,做木匠是木匠,做铁匠是铁匠,电工也会两手。这是个自知不重要的人,要用无数不重要的事凑成重要。他很快在我们当中重要起来。”
在那个讴歌“牺牲小我,成就大我”,推崇集体主义的年代,一个不含私欲,极其善良,时刻展现完美“超我”的英雄,一旦露出他作为“人”的特性,形象便轰然坍塌。
“一个干尽好事,占尽美德的人,一个一点人间烟火味也没有的人,突然告诉你,他惦记你很多年了,她感到惊悚、恶心、辜负和幻灭。”所以林丁丁会哭着说,“谁让他是活雷锋,活雷锋就是不行。”
这便是那个年代的悲凉之处,一个被推上受人敬仰的神坛的英雄,似乎就注定了应该本本分分地做好模范标兵,不能动一点私心杂念,不能起一丝七情六欲。甚至所有人都忘了他也是一个“人”,一个具有嬉笑怒骂怨,爱恨嗔痴狂的人。
作为人,就应该有人性,有灵魂。荤腥肉欲,恰巧正是人性的魅力所在。刘峰当模范标兵当得太久了,充当无私英雄太久了,被搁在神龛上太久了,而正是那一拥抱那一触摸,才能证明他也有血性和人味,“是灵魂驱动了肢体,肢体不过是完成了灵魂的一个动作。”
“他为我们做了那么多,我们都习以为常,我们都觉得,他做好事是理所当然的。”一个善良过剩的人被集体过度消耗,享用了他那么多无私的举动,却不能接受他作为人应有的一次私心的行为。
而“一旦发现英雄也会落井,投石的人就会格外勇敢,人群会格外拥挤。我们高不了,我们要靠一个一直高的人低下去来拔高,要靠相互借胆来体味我们的高。”批斗大会上,最难听的坏话是刘峰自己说出来的,“表面上学雷锋,内心是个资产阶级的茅坑,臭得招苍蝇,脏得生蛆。”
那些标兵证书,奖状,锦旗以及奖品,上面先进模范标兵的字迹都金光耀眼,记录了他曾经受人推上神坛的过往,所以当刘峰扔掉它们,就等于扔掉了枷锁。一个善良的灵魂,因为索取了一点点真情,便像犯了荤戒的高僧,惹了尘缘的天仙,被唾弃被批斗被摧毁。
那个年代树立的英雄,都是被阉割了人性的圣人,从神坛跌入红尘,不过是美好人性的流露。
3、势利是势利者的通行证,善良是善良者的墓志铭
作为官二代的郝淑雯是“那个把我们集体平均体重提高的丰满女兵,一米六九,还没碰到她就能感到她青春体温的冲击波。她是空军首长的女儿,父亲手下一个师的高射炮兵。”
在影片里,她是报幕员和宿舍长,随处可见她的高傲,甚至会趾高气昂地说出“干部子弟怎么了?革命江山都是我们打下来的!”当还不知道陈灿的真实身份时会对萧穗子说“配不上你”,而却在后来夺人所爱之后堂而皇之地说,“我们两家也门当户对。”
而原著里的林丁丁是一个“想陪首长喝酒,带坏地方剧团习气”并且渴望给首长当儿媳的独唱演员。
“她那不小的一把年岁都在哪里长着呢?等你看见她怎么在两块手表之间翻腾,对她天真幼稚的怀疑就会被驱散。一块摩凡陀,一块上海牌,两块表的上班下班,怎么调休,取决于她的哪一个追求者来队。宣传部的摄影干事,门诊部的内科医生。丁丁照旧在两个追求者之间,两块手表之间有条不紊地忙碌斡旋。”
曾经在战场上的刘峰,一度想赴死,“他渴望牺牲,只有牺牲了,他平凡的生命才可能被写成一个英雄故事。他的英雄故事,可能会流传得很广,很远,也可能被谱成曲,填上词,写成歌,流行到一个女歌手的歌本上,那个叫林丁丁的女歌手,最终不得不歌唱他,不得不在每次歌唱的时候,想到他。”
这个求死的愿望,严歌苓在小说里说,“这个秘密愿望是在林丁丁叫喊‘救命啊’的刹那开始萌生。也许晚一些,那念头萌生在我们全体对他反目的时候。”
“也许小萍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个认识到刘峰善良的人,一个始终不被善待的人,最能识别善良,也最能珍惜善良。”
所以当刘峰被下放到伐木连的时候,全军无人相送,只有何小萍。
何小萍在刘峰走后,对所有人彻底寒了心,放弃抗争之后,也被处理下放基层了。
至此,两个善良的灵魂都被集体抛弃了。
关于何小萍的精神分裂症,原著有了更清楚的交代。
仗刚打起来的时候,野战医院开进一所中学,两千多男儿前天还在操场上集合奔赴前线,第二天推开窗,满满地躺了一地,操场变成了停尸场。而躺了一操场的士兵就是刘峰的军。何小萍在尸体堆里一个个对号,就怕看到刘峰的牌子。她的神智就是那时开始恍惚的。
后来在一次运输烈士尸体回包扎所的途中误入雷区,她用裹尸布缠着战友匍匐了一段路程,当她醒来的时候,看到报纸上的照片:一个穿着护士白衣的女兵坐在树根上,背后的晾衣绳上飘着若干洁白的床单,夕阳照在她年轻的脸蛋儿上,她手指尖捏着一枝野花,花瓣似乎挠痒了她的嘴唇。照片旁边一行字为“战地天使何小萍”。
被蔑视和作践了一辈子的何小萍成了英雄事迹主人公,戴着大红花到处作报告,到处握手,到处签名,直到戴着大红花给送进精神科,嘴里只有一句诚恳的低语:“我离英雄差得太远,我不是你们找的人。”
多年之后,高干的后代门当户对的走到了一起,成为了富婆和地产商;细皮嫩肉娇生惯养的上海姑娘林丁丁也嫁给华侨富商做阔太太;连被平反的文人后代萧穗子也实现了阶级的跳跃,成了知名作家实现了名利双收。让人悲凉的却是,战斗英雄失去一只手臂沦落为城管驱逐的小贩,在野战医院救死扶伤目睹伤亡无数的战地天使却得了精神分裂症……
或许冯小刚终究心存缱绻,不忍掀开掩盖在温情面纱下时代残酷的面目,尽管历经硝烟弥漫、血肉横飞的兵荒马乱,浴血奋战的青春依旧被谱成最美的华章,刹那芳华也被雕刻成永恒的温柔岁月。浮华褪尽,韶华过后,他给那一代的青春安置了最善意的归宿。
冯小刚不忍说的是,高干子弟郝淑雯出于妒忌将自己美丽的胴体送进萧穗子暗恋的男兵的蚊帐里;已经对集体彻底绝望的何小萍没有得到温暖反而被政委先下手为强抛弃了;渴望嫁给首长做儿媳的林丁丁两度离婚最后给人看房子教华人孩子唱民歌;郝淑雯嫁给二流子成为富婆但婚姻并不幸福最后草草离婚收场……
直到最后,一代人的芳华已逝,影片里最善良的两个灵魂像是被时代遗落在岁月辽阔而平静的河岸上,在漫天尘埃如同部落迁徙般大浪淘沙的变革年代里,他们依旧仅剩柔软的心脏,在红尘滚滚的沟壑里,安静跳动,互相陪伴。我们终究没有看到善良受到世间的厚待……
原来那个年代,势利就已是势利者的通行证,而善良却是善良者的墓志铭。
每一代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青春,每一代人也有可追忆的芳华。我们无法选择时代,或许也无法引领时代,我们大多数只能成为庞大时代里微茫的存在,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卷向未来。
但我们可以选择在属于自己的芳华里,用美好的人性组成壮阔岁月里的优美组曲,渲染着时代的气氛,也弹奏出时代的旋律。
但愿在未来的年代,他们沿着我们的目光,追寻我们的方向,看见的是鲜花开满山冈……
流年似水,愿柔情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