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静悄悄(十三)
十四
一屋子人围着爷爷奶奶坐着,我和姐姐忙活着送上瓜子、花生和糖果,大人们只是象征性地捏几个尝尝,小孩子们可就不管了,比赛着谁拿得多,上衣的两个兜里面塞满了干货。
爷爷只是坐着,没多少话,奶奶一口一个老四的娃胖了,老三的孩子该结婚了。
“老太婆没完没了,就你事多!”爷爷听不耐烦地嚷起来。
“都跟你似的,吃饱了喝足了,孙子孙女哪天生的都记不清!”奶奶一句话堵上去。
“俺娘你也真是的,大过年的,老两口当着小孩面吵起来。”四叔忍不住数落了一句。
“好好好,不说你大(读三声),来来,给你们发红包,老大先来!”说着,从攥着一沓红纸做的红包里面抽出一个来,递给走上来堂哥,接着孩子们像以前一样,一个个上前接过红包,小叔家的堂弟被小叔抱着去接红包,小孩子抓过红包就送嘴里咬,等把红包哄下来,红包已经被咬掉了一角,自己感觉嘴里也不舒服,用手胡乱摸嘴,弄得脸上鼻子上嘴唇上都是红印,大家争相笑起来,而这个梗,伴随着小堂弟十几年,一直被我们拿来取笑。
“行,你们去你大爷二爷家看看去,我也累了,喝了点酒,想早点睡。”爷爷发话了。
“死老头子,就你瞌睡!”奶奶不情愿地嘟囔着。
“好,咱们先去大爷那拜年!”四叔接着话岔开了。
我们在四叔地带领下,走出了我家去大爷家拜年。一路上,孩子们开始比谁拿的糖更甜,谁拿的多,大一点时不时放个炮弄个响声,其乐融融。
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大爷家自家产的葵花籽,提前一两天炒好,等我们拜年去吃的时候,屋子里浓郁的瓜子香令人陶醉;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二爷家自产自炸的花生米,花生拌面,撒上糖,往油锅里一炸,等捞出来,挑一个嘴里嚼起来,除了嘎嘣脆,还有甜香,一个字——美不胜收;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第一次在二叔家吃的小蜜橘,用袖子随便擦一擦,连皮直接吃起来,有些酸有些甜,沁人心脾,后来啊,工作了,自己买着吃,总是找不到当时那股痛快淋漓的感觉了,心底安慰着自己,一定是环境变坏了,影响了水果的美味,我一直愿意这样想。
拜完年,差不多八点多,大人们自然是去找牌场,打一夜牌,孩子们呢,我记不清了,那时候电视还很少,我们那一片第一台电视机是我家后面那一家,晚上大家端着饭碗都涌入他家一起看《八仙过海》,具体情节已经记不起来,只记得每集片头都把八仙过一遍,吕洞宾好像是拿着太监经常拿的东西,当时实在想不明白,神仙为什么拿着太监东西呢?我家有第一台电视,是全国在热播《水浒传》的时候,老师告诉我们这三个字读“shui hu zhuan”,多音字,不能读作“shui xu chuan”,孩子们才不管,一放学,就嚷着“回家看shui xu chuan喽,回家看shui xu chuan喽”。
“邵小凡同学,我咋教你的?不是告诉过你是shui hu zhuan 吗?还读错!”不知语文老师什么时候跑到我后面了,大声地呵斥着。
我不敢说话,低着头,扣着手指甲。
“晚上回家连写三篇这三个字的正确拼音,明天早读交上来!”老师说完就离开了,留下全班同学的哄堂大笑,我的脸一下子通红,感觉像是脱光了被大家指指点点。
在没有电视的除夕夜,我们可能是被家里人喊回去睡觉了。之后,大家生活条件好了,都有了电视,会看看春晚,不过,随着春晚的质量下降,逐渐地都没什么人愿意看了,唯一吸引人们看下去的欲望就是等待赵本山的出场,他的节目播放完,春晚就算结束了,至于千篇一律的《难忘今宵》很少人能听到。我在上高中和大学的时候有一个习惯,会把春晚看完,一边看节目一边想象着自己哪一天也能厉害到上春晚,小小的心底,萌生着成为盖世英豪获得万众瞩目,现在啊,想起当年的内心活动,不觉得悠然一笑。可是,静下来想想,自己在笑什么呢?笑自己的幼稚?笑自己的无知?但终究那个时候我是有梦想的,不像现而今,多少和我一样的这一代人,所谓的理想早就被狗吃了,各种迷茫空虚充斥着脑海里,深入骨髓,我们到底是长大了呢,还是失去了最美好的质朴和纯真呢?我们谎话连篇,我们欺骗自己,欺骗他人,这就是所谓的“成熟”吗?越来越多地人开始意识到“返璞归真”的难能可贵,多希望那时候的童稚能时不时地绽放一下,我们想吃糖果就要着吃糖果,而不是说糖纸好看;我们和喜欢的男孩子女孩子玩,就和他们一起玩,不喜欢和他们玩就说不想玩。质朴,一个从中性有点偏赞誉的词,逐渐沦落为贬义词,这是社会的进步,还是悲哀呢?
我们那里所谓的除夕夜“守夜”倒没有很正式很规矩,困了的话,不管有没有过零点,倒头就睡了,只有一点大家是默认的:除夕夜,每家的灯都会开一夜,直到第二天醒来才关掉,元宵节的时候也是这样。有的姑娘心灵手巧,会自己叠“秀秀”,过年那一晚挂在自家房头,不过,秀秀是用纸叠的,很容易被里面的蜡烛点燃,睡前挂上的秀秀,早晨一看,成了一堆灰,一个多月的辛苦就这样化成灰了。不过,姑娘们可不难受,起码在挂上的那一刻,得到了家人和邻居们的赞赏,姐姐自己就很是喜欢沉浸在别人的“贤惠”之类的夸奖中,虽然她不说,可我能从她每年都积极地叠秀秀的欢快表情中看出点意思。有一年,她用了很多颜色的纸,叠了一个五颜六色的秀秀,我就琢磨着姐姐有了变化。
“姐,今年的秀秀格外好看呀!”
“那是,你姐我心情好呗!”
“哟哟哟,就是这个表情!”
“啥表情?”
“那个裁缝他闺女。”
“你说张彩呀!她怎么啦?”
“每次和海俊在一起总是笑嘻嘻的,就跟你刚才表情一样!姐,你是不是也……?”还没说完就被姐姐打断了。
“小屁孩,你懂个屁!”
“嘁……”我撇了撇嘴,心里按下决心,一定要找出让姐姐笑得跟张彩一样的人。平时姑娘家,大人们都管得严,要按时回家做饭,晚上没事不能随便出去,穿衣服不和人意也要被数落。杜峰伟他姐姐是我们村里面第一个穿mini短裙配肉色丝袜的,被村里人暗地里传得乌七八糟,什么在外面乱交朋友之类的。可是除夕之夜,家里人不怎么管,我拜完年回到家,发现姐姐不在家,心里的好奇心驱使我想要找到她,就抓了把瓜子出门,一家家找去。
天下起了小雪,不一会儿,变成了鹅毛大雪。刚才还呼啸的冷风此时停了下来,一团团的棉絮静静地飘落着,周围黑压压的树干像是圣教徒,张开双臂,迎接天主的洗礼。远处的炮仗声渐渐地变小,田野里蒙上了一层白纱,天地被一条白线分割开来,如此得清晰明了,宛如一位拖着长裙的新娘,静静地聆听新郎的求婚誓言。脚底踩着稀泥,吧唧吧唧地响,像是《婚礼进行曲》谱子上跳动的音符。偶尔从牌场传来的喝彩声,是来宾们的欢呼。天地间的万物见证了每一次美好婚礼的进行,心底的冲动快要越过抑制的底线,说不清楚在哪一刻就喷涌出来。北国的雪,多几分干燥,落在身上不会很快化去,要不了多久,人和雪就能融为一体,那感觉像是穿了最温暖的棉袄,心里暖烘烘,乐滋滋。南国的雪,湿气太重,刚和衣物身体接触,就不见了踪影,透骨的冰凉侵入骨髓,禁不住想打个冷战,而且她小气,她矫情,全不如北国的雪大气而雍容,禁得住夸赞,千百年来多少诗词歌赋的美誉,也没有冲垮她的泰然自若,她只是微微一笑,只是张开宽广的胸怀,包罗一切。我极爱这水的精灵,有造物主如此美好的赠礼,无论做什么都更加欢喜。
差不多走到村子的最里面,隐隐约约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我停下脚步,仔细一听,没错,是姐姐。这里是裁缝家,姐姐和裁缝的女儿年龄相仿,经常在一起玩。我顺着声音,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门中间的缝隙射出一道很长的亮光。
“好啊,原来你躲这里打牌呢!看我不告诉咱妈去!”我上前双手一使劲推开门嚷起来,屋里的四个人一时间愣住了,眨眼间,大家都笑起来。
“凡凡,你妈没在家吗?让她出来打牌!”坐在最里面的张彩妈正对着我说。
“俺妈在家睡着。”
“那你来干啥呢?”坐在张彩妈左边的姐姐问我。
“我看你不在家,就跑出来找你,找了一大圈才发现你在这!”
“走得怪远的! 小妮,快给凡凡拿瓜子吃!”
“小凡,你自己拿哈,我打牌,忙着!”张彩在她妈右边坐着,一边说一边用下巴指给我瓜子的方向。
“懒得将来嫁不出去!”张彩妈说。
“懒是富贵命,将来嫁出去了当皇太后!”张彩反驳到。
“对对,当皇太后!”姐姐附和着。
“浩民才不娶呢!对吧,浩民?”张彩妈向对面的男的说。
“还好,还好吧!”陆浩民说。
“浩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放水,打牌的时候算着琪琪手里的牌,故意让她大过你,害的咱俩输了三锅!”张彩妈说,“我和琪琪换位,你们俩一边!”
陆浩民不知道说啥,看着姐姐,姐姐的脸刷一下红了起来。
“琪琪,你给我妈换,自己牌打得不好还怪别人,屙不掉屎怨土地爷!”张彩说。
“死妮子,没大没小,等家里没人了,门一关,活剥了你皮!”张彩妈说。
姐姐起来和张彩妈换了位置,继续打牌,我在一旁嗑瓜子,姐姐时不时抬头和陆浩民相视一笑,笑得真美!
门外的雪,不时从门缝里飘进来,浸湿出一条线来。瑞雪兆丰年,新的一年要开始了,庄稼人每年不变的祈福就是来年风调雨顺,好的收成:这是那时候人们心里最虔诚的祷告了!时光荏苒,当现在的我们再也停不下脚步的时候,会不会在某个风雪夜里,突然想起我们曾经有过最淳朴的愿望,脸上绽放过最真实最欢欣的笑容?
我最喜欢的一首儿歌是《捉泥鳅》,歌里面描述的场景真实平淡而无线欢快,总会在无意间哼出它调调来:
池塘里水满了,雨也停了
田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
天天我等着你 等着你捉泥鳅
大哥哥 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
小牛的哥哥 带着他捉泥鳅
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