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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 根 的 云

2025-08-15  本文已影响0人  沉钟

无根的云

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福贵入住这所南方某大城市近郊的公办养老院,刹那间有一种步入监狱的感觉——尽管他这辈子并未经历任何牢狱之灾,但在影视中似曾相识——陪同前来的那位总裁办主任,亲手把他转交给养老院院长,全程帮他办理了交费入住手续,让他本人在入住单上签了字,取走副页,查无遗漏,才起身道别:孙总,你安心住下吧。我晚间有个会,先走一步。福贵习惯性地伸手握别,却被对方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主任拎起公文包转身就走,是把他当瘟神,怕脏了手?

这全套程序是不是有点像是移交犯人?

养老院院长是一位纤秀的中年女性,眼里藏着一丝狐疑,试探着问:孙总真有63岁了?

怎么,不信?看我这白发。呵呵。福贵自嘲。唉,人生真快、真短,一眨眼,白了少年头。

不像,不像,除了头发白一点,脸上没一丝皱纹,更没一点老年斑。我看你身体很好,为什么要住养老院?

单身生活,图个方便呗。

你得有思想准备,养老院可能比较气闷,有严格的作息规定。就像监狱里放风,都是限时的,不能随便出去遛跶的哦。

我知道。既来之,则安之。

当着女院长的面,福贵迅速调整了心态,嘴角浮出微笑。

院长不再多言,叫来一位护理员,带他去房间。走过活动厅,看到三三两两老人或枯坐,或打盹,两眼空空洞洞,一脸茫然。有个痴汉一动不动地垂着脑壳,不时滴着口水。显然,这些住养老院的老人,不是等死,就是度死日子。

给他安排的是一个双人间。靠窗口一个瘦削的老头,须眉皆白,盘腿坐在床上,对福贵这个室友的到来,正眼都不看一看。

晚上吃到第一顿饭菜,有荤有素,两菜一汤,味道不错,超出了他的预期。就是饭少了点,没当回事,拿出包包里的饼干,就着开水咬几块,以补足能量。

晚饭后,到院子里坐了一会。仰面看晚霞、暮云,渐渐从金色变成橘红色、紫绛色直到墨色,再到星斗缀满夜穹。秋天了,有蟋蟀在草丛里低吟。一丝淡淡的哀愁飘过脑际,不知此刻浙东山里的老家是否已经进入梦乡?但这点微薄的念想随即被星光和浮云带走了,抹去了,没在心头落下一点阴影。

福贵有一种随遇而安的天性,近乎没心没肺。

福贵也曾是那个时代的宠儿。他这辈子摊上的好事,都不是自己主动争取的,而是外界白白馈赠的。

福贵父母死得早,是姑夫把他带大的。姑夫认定这个侄佬早晚是吃官饭的人,“头大相公,脚大艄公”,他生来白白胖胖,天庭饱满,富态。那时姑夫家并不宽裕,但姑夫视他如己出,没吃的,宁可饿自己儿子,也不能亏着他。供他上学,从小学到高中,恩重如山。

高中毕业,回乡当农民,其实就是教书,从没下过田。那天放学,一位公社干部匆匆赶来,递给他一份录取书,说:公社党委决定,推荐你到省城上大学!他惊得说话都口吃了:我、我不认识公社领导啊!人家说,就是对号入座,该是你就是你,没别的。社队干部和姑夫反复叮嘱的一句话就是:大学生,不要忘记父老乡亲,以后多为家乡作贡献。也没刻意强求的意思。上面似乎没把这事太当回事,孰料对他却是一件改变命运的大事!大学毕业,直接分配到省级机关。

那个时代的政策,对穷人子弟的确有一种发自真诚的关爱乃至偏爱。政策简直就是为他这类人量身定制的,没有门槛设定,无需托关系,莫名其妙就把绣球抛到他头上了。没得选,运来了推都推不掉。

当然,天下穷人千千万,99%的农家子弟不可能有这样的好运。“生煞的人,钉煞的秤”,种田人一辈子两脚插泥,“鲤鱼跳龙门”纯属痴心妄想。另一方面,既然有“春风般的温暖”,当然就有“严冬一样的残酷无情”,那些天生狗崽子被踩在脚下,纵使才高八斗,埋没了就埋没了,如蝼蚁之不足惜。截然不同的人生际遇,后来就成了同学会上一道不可言喻的鸿沟。所以,这样的同学会,福贵一般不会参加。

甚至是婚姻,也是女方投怀送抱,丈母娘主动送上门的。

某年某月某日,福贵被任命为厅办副主任。新官上任,春风得意,不知不觉身上自戴一层光环。他到厅医务室配药,由老军医转业的王阿姨见了他两眼放彩,“主任长、主任短”,“孙主任年轻有为,一表人才”,说得福贵脸上都有点热辣辣的了。王阿姨对福贵的喜爱很直白,恨不得就想伸手摸摸他的头、摸摸他的脸。正巧此时周围无人,王阿姨就问:“孙主任成家了吗?”

福贵笑答:“不知老婆有没有生出来呢。”

王阿姨顿时喜笑颜开,说:“我给你介绍个对象,怎么样?”

“那真得谢谢阿姨了。”

福贵只道是随口说说,说过笑过。不料,三天后,刚下班,王阿姨就请他到自己家里,把一个娇小玲珑的美女推到他面前,问:“这姑娘怎么样?配得上你吧!”说着,王阿姨便泡了两杯茶,让他俩在窗口茶几旁面对面坐下,说:“随便聊,看对眼,先做朋友,有缘,再作进一步考虑。都是革命同志,不必太拘泥哦。”说完,转入自己房间去了,给他们以充分的自由。

福贵初时不太适应这种场面,捧着茶杯,头都不敢抬,眼睛也不听使唤。但对方身上那一缕温馨香软的气息,那种陌生的城市女人味,早已使他魂儿飘飘,飘入了迷宫。倒是对方卟哧一笑提醒了他,才吱吱嗯嗯地吐出一句:“我叫孙福贵。”

“嗯,我叫伊儿。”

“你在哪上班?”

“在国企当文书。”

“国企好啊,早些年我们看见国企工人,眼红得不得了。”福贵老实告白:“哦,我那时是农民。农民跟工人比,一个天,一个地。”

“我妈说你当厅办副主任了,有前途。”

“你妈?王阿姨就是你妈?”福贵恍然大悟,方才知道王阿姨如此热心的原因。不过想想也是求之不得,王阿姨是老军医、老革命,真要是成为自己的丈母娘,多大的光荣!

两人既已打开了话匣子,虽然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倒也是有问有答,有来有往,言语投合,渐入佳境。伊儿给福贵的第一印象,又美丽,又温柔,温柔得简直就像只猫儿,可可依人。他心里开始怦怦跳动,觉得对方一颦一笑之间,眼神里投出的都是电。

后来的过程就简单了,或通过王阿姨传话,或两人相约去湖边散步,窗纸捅破,很快进入了谈婚论嫁。王阿姨说,也不用等分房了,她住的就是一套处级房,有70平米,老伴走了,她一人住着空落落,就给你们当婚房吧。

婚事简办,福贵工作时间短,经济积累有限,费用大头都是丈母娘出的。福贵只请了姑夫,双方家长见个面,吃顿饭,意思意思。婚后不久,凭他的职位,也分到了一套处级单元房。

这门婚事,让福贵觉得攀上了高枝,喜上加喜。王阿姨把女婿当成了儿子,泼心泼肺地付出,无论是金钱物质,还是精力劳力。两年后,福贵夫妇喜得贵子,儿子长得像他一样白白胖胖。

在相当长的时间段里,福贵对自己十分满意。他一个乡下的孤儿,能有今天的日子,做梦都想不到。人生高潮就是一束烟花,绚丽而短促,好在他已先行上车,占据了有利位置。他骨子里是个老好人,逢谁都是笑呵呵的,人畜无害,童叟无欺,谁当领导听谁的,哪个领导使用着都觉得顺手,明知其能力不咋的,但无野心,打理后勤,那些婆婆妈妈的事,谁坐着都一样。所以,即便时代变了,在他几乎感觉不到有啥影响。

在厅办副主任位置一坐十多年,你可以说他没有进步,也可以说他仕途平稳。就像书上说的,他是一棵看不起眼的树,不是什么栋梁之材,也就没有斧钺之祸。他始终保持良好的心态,没有非分之想,自譬自解,自得其乐。

回到家,在老婆面前,他总爱拿机关的那点破事儿吹嘘吹嘘。比如说,“官怕集中兵怕散”,他参加了处长学习班,处长们聚到一起,无所不谈,应景的话说几句,便转入各种社会新闻:现而今的老板们作兴“外面彩旗飘飘,里面红旗不倒”,据说也会不时闹出麻烦来,一是让原配夫人察觉,在大街上抓住小三大打出手,后院失火,洋相百出;二是几处金屋藏娇,记忆难免错位,当着张三叫李四,露出马脚,打翻醋罐,难以收场。有人笑道,这个问题,上升到理论,就是“以公有制为主体,发展多种经济成分”。不过,晚近的学习会跟早年可大不一样了,规矩重了,气氛严肃,大家的嘴都紧了,不该说的绝对不说,口径高度一致,明知言不由衷,看人说假话不打腹稿,也要憋住笑,谁笑冲谁来,让你哭笑不得。

以往,老婆听了,也权当笑话,不往心里去。但听多了,就腻了:“你说来说去,都是些跟自己不相干的事。你不该关心一下自己吗?那么多年副主任当下来,还没给你一个说法?”

“厅长说了,僧多粥少,没位置,你是老同志,再等等吧。”

“再等等,等到棺材去了!我看你就是个窝囊废!”

老婆似乎已经憋了许久,老公的人设其实早已崩塌,说出口不过是一吐为快。

福贵记不起来,什么时候老婆的脾气开始变得乖戾,还是本来就是这个德性。总之,老婆越来越强势,脸色越来越难看,说话的腔调越来越霸蛮;而他在老婆面前越来越气短,越来越抬不起头,越来越觉得无话可说。

他这才发现,世上原来没有十全十美的人生。一个时代赋予了你,换个时代或许会连本带息收回。

下班回家,早已退休的王阿姨陪着外孙吃饭、做作业,老婆把未洗的碗筷堆在水槽里,顾自在玩她新买的相机,把新拍的风景照输入电脑。

福贵端起饭碗,挟着剩菜,独自慢条斯理地吃着,无人搭理。他渐渐习惯于这种生活,安之若素。

还是老丈母会体贴人,走来坐一边,眯着眼看他吃饭。故作随意地问:“听说又换厅长了?”

“嗯。”他漫应道:“谁当厅长都一样。”

“是啊,反正轮不到你。别说厅长,我看你这个副主任都快当到头了!”老婆冷不防来这么一枪。

“唉,你道在官场上混,那么容易啊。”他叹口气,略显不平:“现在的领导哪像以前啊,谁会拍马屁就用谁。”

“你也应该争取一下吧。”老丈母口气温和地劝导。

“这不是争取不争取的问题,领导的屁股坐歪了!他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他呢。”老实人也有自尊,有时还很自负。毕竟经过多年官场历练,说出的话还是挺有高度的。“不羡慕。你看现在官场每天有多少人落马?还是安安耽耽好。官场是高风险职业,平安是福。”

但老婆不认这个理,说:“都像你,混充是个官,出门小跟班,要权没权,要钱没钱,两手空空,还想‘扮猪吃老虎’!废话少说,儿子读高中了,报个英语补习班,一月三千,你拿!”

福贵苦笑:我们是公务员,别跟人家攀比。

老婆从儿子书包里抽出一本课外阅读,翻出一页,指着老公的鼻子说:你看看,你看看,“齐人之福”,照照镜子吧,你就是这个齐人!

福贵还真没看过这故事:齐国的男人,每日外出回来后,总是酒足饭饱的样子,声称与权贵结交,如何如何风光,可一家人跟着他没吃过一顿饱饭。妻子暗暗跟踪,才发现他其实在乞讨,甚至拾取墓地祭品充饥。

致于这样吗?我每月工资不是如数上交了?福贵真的有点生气,但有气无力。

老丈母嗔责女儿:有你这样说话的?夫妻要互相尊重。

女儿回怼老母亲:都是你,当初说得天花乱坠,让我信以为真。要不是你,我闭着眼睛瞎摸,还摸个更好的!

老婆做的最过分的一件事,就是对待姑夫的态度。有一次,姑夫来看他,仅有的一次,背来一袋洋芋(马铃薯),福贵提前下班,带姑夫回家,老丈母在自己居所,没碰到,老婆刚好从门外进来,福贵笑脸相迎,说:来客了,烧几个菜吧。老婆都没朝坐在桌旁的姑夫看一眼,板着脸回道:“你自己不会烧?”走进房间,呯一声关了门。福贵十分尴尬,对姑夫说:“她这两天感冒,身体不太舒服。”姑夫深深叹口气,站起身说:“我也没啥事。还早,我赶班车回去吧。”福贵挽留:“那怎么行,我带你到饭馆吃碗面。”姑夫说:“不必了,吃面钱我有。”福贵抖抖索索翻着衣袋,翻出一把皱皱巴巴的纸币和硬币,总数约摸三四十块,硬塞给姑夫,说:“你拿着。”姑夫苦笑,没再推拒,摇摇头,走了。

农家子弟进城为官,这是最掉面子的事情。哪怕你当到中央干部,回到乡下老家,人家还当你是从前那个放牛细佬。你当官,其实跟别人不相干,人家也不指望吃你顿饭,可这断六亲的行为,弄得至亲都走不进门,一旦传开去,还不被老家的人戳断脊梁骨啊!

福贵于心难安。这日子咋过?可是又能怎样,儿子都这么大了,他好歹是干部,还得注意影响。

左思右想,他选择了不是责怪老婆,而是抱怨领导,如果领导能重视他一点,也不至于受到老婆如此挤兑和无视!

早前,他对时代给予的优待多少还抱有一丝愧意,自觉德不配位;现而今,他反倒以为时代有负于他、有欠于他了。他不服、不平,凭什么有些比他无能的人都上去了,甚至上得比火箭还快,他出道那么早,却成了咸菜缸里的石头!

他也悟出若干官场的潜规则:待你客客气气的领导不是真待你好;领导不说你好也不说你坏,不是真待你好;天天被领导骂,甚至骂得狗血喷头,当然也不是领导看得上眼的;而骂你骂得凶、夸你也夸得狠的领导,才是真正把你当作自己人。领导当你是自己人,暗地里也会对你讲一些“悄悄话”“私房话”。但这样的领导,福贵一个都没遇到!是领导有眼无珠,还是自己不识好歹?

据说孤寡老人住养老院,没有儿孙探视,被院方冷落甚至遭护工凌辱的事是常有的。好在福贵无病无痛,生活完全自理,极少麻烦院方和护工。年轻的女护工,有事没事还爱主动跟他搭讪。起初对他存了一点好奇,呆久了,无里外,大家都习惯地称他“老孙头”。

养老院的老人们都是泥菩萨自身不保,相互之间少有干扰,新人进来和老人出去交替发生,无人在意。福贵最喜欢这种耳根清静的状态。2000元一月,包吃包住,外加一份难得的安静,这性价比不要太高!

女院长在电梯里碰到他,目光在他身上来回扫了几遍,不发一语。他陪着笑脸,没话找话:呵呵,这天气真好,这美人蕉开得真鲜艳……女院长回道:感觉好就好。人生错过许多,老了多珍惜。女院长似乎了解到他一些情况,这让他有些尴尬,心有不甘,便自怨自艾:人生不过那么回事,本来一无所有,失去不必可惜。从哪来,回哪去,到头来谁还不是同归一条路。女院长莞尔一笑,说:嗯,想通了。不过,你到这里享清福,上有领导关照,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福贵听出院长话里有话,转嗔为喜:既然院长了解我,还请日后多照顾哦。

院长朝他抛个媚眼:没事,有空可以到我办公室坐坐。

福贵知道院长也是单身,心头不觉一动。

福贵好奇:那位室友每晚都不睡觉,通宵正襟危坐,就像和尚修禅入定。吃的也少,全素。

福贵入住一月有余,两人居然没有一句正儿八经的对话。福贵始终含笑相迎,对方总是视若无睹。福贵终于忍不住了,趁着吃晚饭之际,主动发问:老先生贵姓?

没答。福贵又问:老先生高寿?

与你无关,何必多问。

老头终于启齿。

这年头言必称战友、学友、工友、酒友、狱友等等,你我室友也算是朋友吧。

他人即地狱,天下哪来的朋友!

老先生此话说得绝对了。比如,你我并无利益冲突,同处一室,为何不能成为朋友?

福贵以为掰开了老头的嘴钳,暗自窃喜。

谁说没有冲突?我本来清静独处,你来了对我就是一种打扰。

那你何不多出点钱,包一个单人间?福贵语带讥讽。

包一间?只要我想包,包十间又何妨!

好大的口气!

不信?我这一生船头跑马,刀头舐血,百亿资产得之、弃之,眼皮不眨一眨!如今在此打坐,心如止水,富贵于我如浮云。

嗬,老先生果然有故事!说点听听。

俱往矣,不提了,不提了。

老头又开始闭目养神,对福贵的请求充耳不闻。福贵也不再勉强。但他相信,这老头一定有很多话想讲,也一定很想有人听他讲。慢慢来吧,有的是时间。他隐隐觉得,养老院这些老人看似老态龙钟,不死不活,说不定藏龙卧虎,大有人在。像自己这样的浮沉起落,实在算不了什么,不就是感冒发烧一场吗。

正想到洗手间冲个澡,护理员过来说:院长让你去她办公室,大概你单位送礼物来了。

福贵于是擦把脸,梳梳头发,屁颠屁颠地跑去见院长。

女院长随手带上门,让他坐。没什么单位礼物,但院长转达了单位的问候。估计也是随口说说而已,因为是院长主动打去电话,顺便聊到他的事,是讨来的“问候”。

你离婚了?

女院长专门给他单位打电话,是在了解他的详情。

嗯。她带儿子去加拿大。我不想去,怕不适应,只好分手。反正那些年赚的钱都交出了,也对得起他们母子了。

福贵从来没有对人倾吐过自己的苦水,没来由当着女院长的面,有一种发泄的冲动。

看来你是个好人。心地善良。

女院长脸上写满感伤,叹道:同是天涯沦落人!我能理解。其实,我和你,正好反了个面,你我都是受害者。

哦?福贵随口表达了一种廉价的同情:世上的孤男寡女都有苦衷。

女院长默默凝视着他的脸,突然冒出个问题:不觉得孤独吗?

老了,没想法了。

东拉西扯一阵,又默坐了一会。福贵告辞,女院长起身送他,不防被椅脚绊了绊,一头栽到福贵身上,福贵连忙伸出双手托住,女院长趁势挽住了他的脖子,一股热浪直冲他的脸颊,他不由自主地箍住女院长的腰肢,两人依偎着走进办公室后的休息室,双双扑倒在一张简易的躺床上。那一刻,福贵脑海里竟然浮现出一幕虚拟的画面:老婆伊儿在集团老总的办公室里,两人借谈工作为名,谈着谈着就谈到了床上,颠鸾倒凤,极尽风流……他心里暗暗地诅咒着:婊子,今天我要报复你!他对此刻的行为不觉得羞耻,反而有一种自甘堕落的快感:老都老了,来日无多,什么名誉不名誉的,死了都是一把枯骨。女院长大概也是长期性饥渴,遇到了福贵,就像沙漠骆驼遇到了泉水,迫不及待。送上口的美味,福贵焉能拒之不受?

福贵跨出“下海”这一步,并非偶然。

那年,老丈母去世,让福贵内心颇为失落。亲生母亲走的时候,他还小,没感觉。老丈母一直把他当儿子,他对老丈母有一种说不出的恋母情结。无论如何,他要感激老丈母。老丈母待他是真心的好,把亲生女儿许给他,是真心希望他们幸福。老丈母临终时,眼里噙着泪,握着他的手,再三叮嘱:伊儿脾气不好,你让着她点,别离开她。他轻轻拍拍老丈母的手背,说:哪会呢。放心吧。丈母生病住院期间,他每天下班过去陪伴,丈母的后事也由他一手操办。这种事,女人再逞能,也不得不依赖男人。所以,事后,老婆对他的态度有所收敛。

再一件事,就是新来的厅长决定,免去福贵厅办副主任之职,转任副调研员,虽说待遇不变,但手中那点鸡毛蒜皮的权力被剥夺了。这件事,促使他彻底倒向了老婆,老婆提议他辞职下海,他脑子一热,居然同意了。

原来,老婆伊儿还有着一门显赫的家族背景:她的亲叔叔是南方某大区的现任后勤部长。伊儿向叔叔求助,叔叔答应了,安排福贵到下属橡胶集团公司任副总,伊儿也随去集团办公室当文员。

伊儿对老公说:你一个副处,每年4、5万元,当到退休也攒不下儿子留学的钱。到那里当副总,年薪五六十万,差10倍不止。干吗不去?伊儿眼里满是憧憬。当然她也有自知之明,这份差事只有老公才有资格承领,那个副总就相当于机关的副处。而她自己在国企混了半辈子,什么都不是,这与她一贯的懒散、娇气不无关系。

福贵心动了。留在省内工作固然安逸,但老话不是说“树挪死,人移活”吗?早些年盛行“下海潮”,好多处长、厅长头也不回跳出机关走了,还不是为钱?有这么好的待遇,又有位高权重的叔叔罩着,想必这趟下海安全。

他没跟同事商量,却找到省府办一位刚从基层调上来的老同学咨询。老同学听了,瞟了他一眼,说:“你在厅机关呆着不是很好吗?人过中年,别折腾了。”显然,老同学看他的眼光还停留在读书时节,对他的经商能力颇不以为然。这使他的自尊心稍稍受挫,却反而促使他打定了主意,一家不晓一家事,虾有虾路,蟹有蟹路。

于是,夫妻双双办理了调动(注意,不是辞职)手续,登上了去往南方的飞机。

叔叔已把一切安排妥帖,新单位给了福贵应有的尊重,当天就给他一个单间的副总办公室。集团老总是个来自北方的汉子,仪表堂堂,笑容可掬,亲自向他介绍了公司情况,布置给他的职责也是管后勤,老本行。

一个阶段下来,福贵便适应了新的环境。原来这种大型国有公司的内部运作与行政机关大同小异,务虚的多,务实的少,况且他分管的后勤事务基本上就是公司内部的自我服务,不会有什么市场风险。

其间,老总还带他去边境基地视察了一番。道是视察,实为旅游。他们来到一个傣家村落,十字街口有一家杂货店,开店的是个少妇,穿着漂亮的傣裙,姿态优雅、大方,和老总有说有笑,看来早已是熟人。福贵参观了傣家的吊脚楼,高高的梁柱,三角屋顶,据说仿照的是诸葛亮的“孔明帽”;楼上有一排房间,三代共居,中间是爷爷奶奶,左边是父母,右边是姐儿小夫妻。福贵说晚上生活不方便吧,同伴说没什么不方便,习俗么。傣族是一个温和的民族,对外来的客人特别友好。

回来车上,福贵时而瞌睡,时而冥想,感觉这一步走对了。在机关那么多年,从来没有参加过公费旅游,公司比机关自由多了。

头一月工资打到卡,七七八八加起来有4万多!他心里像有无数小鹿在撞。当然,伊儿也很高兴。两人精神勃发,对于那件荒废已久的事儿,竟然也有了些许冲动。当然,仅仅是冲动,真做,就趴了。

南方就一点不好,不像老家四季分明,一年到头热,云被太阳晒得滚烫。不过,人在得意时,眼里的云也会变得亲和,尤其是月光下的潋潋夜云,透出女人披肩发般的甜蜜,令人着迷。

可惜,好日子没能持续到终局。刚把儿子送去留学,就传来叔叔退居二线的消息。福贵感觉得出,老总对他的热情明显降温。疏远,冷淡,只是没有翻脸。

随后,福贵觉察到,老婆伊儿的神色不太正常。每天上班,都会抹了又搽,搽了又抹,穿着无背裙,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少女。晚上很迟才回来,有几次干脆说工作忙,睡办公室。直到有一天深夜,福贵悄悄摸到老总办公室窗下,听到里面有老婆嗯嗯哦哦的气喘,还有老总那粗鲁野蛮的撞击,顿时呆若木鸡!在芭蕉影下站立半天,终于没敢声张,默默地走回家来。

他始终没有捅破这层纸。但老婆却不干了,终于有一天,提出离婚,她要出国陪伴儿子。他知道说也无用,默认,交出了工资卡上所有的尾款,迅速办完离婚手续,放她走了。

伊儿走后没几天,老总突然闯进福贵的办公室,严颜厉色地呵斥道:你这个副总怎么当的,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暑期福利买一堆烂瓜臭梨,下面意见大了,都反映到我这里来了!算了算了,你干不了这一块,下月起,你去负责管理边境基地子公司。当然喽,工资跟绩效挂钩。

福贵这才领教到,大公司的老总居然可以如此霸道!以前在政府机关,无论如何,还有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领导即使对你有想法,也不至于当面开销。

严酷的考验终于降临!

那是一场噩梦。若干年后,福贵在养老院定下神来,还不时在梦中惊醒,生怕自己再度滑落那个暗无天日的陷阱。梦里的橡胶园如同鬼窟,起初还有星星点点的灯光,像是浮游的鬼火;忽然,一团浓雾袭来,四周陷入了死寂,黑古窿冬中,探出一条条眼镜蛇的三角头,粉红的蛇信子吞吞吐吐,掀起一股恶臭;一种怪异的声音,唏唏沙沙,唏唏沙沙,是蛇在游,虫在爬?忽如一声巨雷炸裂,顷刻山洪爆发,泥石滚滚……他拼命挣扎,躲避,看到天空中显现一轮镀金的佛像,如获救星,向前扑去,不料那佛像刹时倾倒下来,化身一具狰狞的蛇精,张开了血盆大口……“妈呀!”他吓出一身冷汗,拍拍胸口,揉揉眼睛,才找回自己的存在。

福贵来到这个号称子公司的边境胶园,才发现此地孤悬山外,与当初游览的傣家村寨相距数十公里之遥。曾经温馨的边地风光无影无踪,呈现眼前的唯有荒凉和寂寞。

这是一个由当年兵团知青开发的胶园,知青回城后,员工转为边境两侧的居民。早年橡胶的利润高,一些内地商家也来投资橡胶园,但几乎没有成功的。有几位退休军官,胆子忒大,筹集了几千万钱,买下了1000多亩地,捣腾了五六年,钱花光,树还没成熟(割胶至少要8年),一屁股烂账,跑路了,甩下一群员工,工资都没付。

副经理是土著,一看就是个精干、能吃苦、又有点小心计的角色。当福贵面自吹:他每年都浸了蛇酒送集团老总,老总拿他当小兄弟。那意思里有炫耀,又似带点威胁。

“你来的正是时候。”副经理介绍说,现在正是割胶旺季。

割胶是桩苦力活,天不亮就上山。头顶胶灯,腰别胶箩,用一把月牙形割胶刀,在树皮上割出一道斜弯,割面渗出的胶乳流入胶杯。胶工割完一棵,再割下一棵,一天要割三四百棵。胶乳连成雪白的胶线,越流越多,越涌越快,胶杯满了,摘下,倒入桶里,三四百棵就有两大桶。挑下山,由卡车送去加工厂,完成一天的任务。

割胶不但累,更可怕的还是毒蛇、马蜂、山蚂蝗。不过,当地胶工习惯了,见了毒蛇就砍死,生吞蛇胆,明目清睛,蛇肉还是美味。

副经理娓娓道来,福贵听来不寒而栗。

通常,场部管理人员是不必参与割胶的,但在忙季,还得亲临现场。趁着白天,福贵到山上转过几次,空手爬山都觉得头晕,别说跟员工一起干活了。也许是无意,也许是故意给他出难题,副经理提议:按惯例,场部人员要抽几天跟班作业。福贵避开对方视线,期期艾艾,吭哧了半天,才答应:明日上吧。

有人“向死而生”,有人“富贵险中求”,世人视为谋生逐利之道,可福贵天生一福人,从未经历过此种险恶场面,当真踏入那片幽暗的瘴疠之地,触处是蛇虫百足,内心无比惊恐,甚至感觉到了死神的威胁——当真有一条眼镜蛇扑到了他的胸口,他吓得仰面倒地,想喊救命,嗓子却堵得冒烟,幸亏身旁一位胶工眼明手快,挥刀斩断那颗蛇头,救下了他。他发现那蛇头还在地上跳!

吃了这一吓,他发了场高烧。高烧退后,心跳加速;缓过心跳,又觉得腰部疼痛不止。他怀疑自己得了肝炎。此处方圆几十里没有医院,场部的医务室只有一个草头郎中,药也很少,能看啥病?他打电话到集团总裁办,说自己得肝炎了,要求回去治病。某总淡淡一笑,说:你才去几天,能有什么病?你这是思想病。革命就是战斗,你需要好好锻炼!便把电话搁了。他越想越恐惧,越想越后怕,某总纯粹是个小人,什么事都做得出,存心置他于死地!之前吃的亏他都认了,这次不能再任人摆布了!可是,人家是顶头上司,自己什么背景都没有,孤家寡人,奈何奈何?

他闷头睡了两天,同事以为他病得厉害,端来饭菜,他没胃口。睁开眼,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一入夜,睡意全消,彻夜不眠。

那天下午,他张惶失措走出门,没想好去哪里,在山野里钻来钻去,瞎跑一通,又坐在山脚小河边发愣。后来就迷路了,发现草丛中有大象的足迹和粪便,慌不择路,跌跌撞撞来到一所寺庙,看见墙上的文字,才发现已经置身境外。一样的山川草木,一样的鸟兽虫鱼,白云在天上自由来去,人与人之间却有种种阻隔和禁忌。那所南传小乘佛教寺庙与汉地佛寺形乖神离,他犹豫着该不该进去拜拜菩萨,又怕这异域的菩萨听不懂他的意思。一个年轻的黄衣和尚在画壁画,看他神色恍忽,举止异常,便用汉语跟他对话。他只说想回家,想找火车站。那好心的和尚就带他走了十来里路,送他搭上一辆境内的大巴车。到火车站,凭着边防出入证,买了去广州的绿皮车,几经转车,直奔浙东乡下老家。

月照家山,烟笼归途。敲开姑夫家门时,他头一歪,倒在门槛上,已呼呼入睡。

一觉睡到次日黄昏,当着姑夫一家人掩面抽泣,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姑夫看着只是叹气,便不再追问,交待儿子:别人问起,就说你哥身体不好,回家休养一段日子。

以后,断断续续,他向姑夫透露了这些年的遭遇和变故,姑夫听着听着,脸色阴沉下来,批评他:你这一步走差了。放在从前说是临阵脱逃,现在说轻点是擅离职守。你这样一走了之,不是什么都没了吗?一辈子努力前功尽弃!

我要是不走,就死定了。那个魔头就是想整死我!

你可以向上级控告啊。

你不懂官场,“朝中无人莫做官”,控告有卵用,控告信最终还不是转到他手上。

那你接着打算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吧。那魔头也快到退休年龄了,人都有日头落山之时。

福贵虽有犯迷糊的时候,清醒过来,也有一种退守底线的自信。

姑夫说:从小看你长大,总以为你会出山的。我做姑夫的不指望你孝敬,但当初你升到省级机关,村里可是拿你当一张脸面的。可惜你把一副好牌打烂了。

也许我命里有此一劫。福贵反而定下心来。他跟阿Q一样想得开。

但居家时间久了,福贵再无感,也隐约察觉到,人无钱不香。吃住都在姑夫家,姑夫不在意,表弟和弟媳甚至侄辈或多或少已流露不满。这算咋回事啊,当初当官时没让亲戚沾点光,现在反而赖在穷亲戚家了。指望隔了几层血缘的晚辈来供养,说不过去啊。

姑夫已年过八十,走路都用拐棒啦,他的话在晚辈中也渐渐不管用啦。

但姑夫的思维还很清晰。那天,他向福贵提了个建议:你已到退休年龄,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把单位退休手续办下来。农民现在过60岁也有百来元退休金,你当了几十年国家干部,最后把退休工资弄没了,岂有此理?你应该去找组织,找政策,讨个说法。或者,给你前妻写封信,再请她叔父出面说说情,让单位按政策办理。

福贵嘴上说再等等机会,心里知道不能再拖了。在老家休养了三年,他几乎足不出户,怕见村人,也懒见村干部。当然,他在与不在,人家都没当回事。当年在朝为官,他与乡亲拉开了距离,现在乡亲眼中,他也只是个陌生人。这种来自故乡的疏离和排斥,他再迟钝的心也有一种针刺感。憣然醒悟,脚下这块故土早已与他无关。

他给手机续了费。夜间8时,翻出那个已然陌生的号码,拨了三次,终于拨通:啥事?对方的声音冷冰冰。他简单地说明事由,提出要求,语气软中带硬,毕竟他是儿子的生父。对方沉默,最后丢下一句话:等消息吧。

一个月后,终于等来了集团总办的电话,要他即日赶去办理退休手续。他赶到单位,接待他的总办主任是新面孔,见了他,还热情地称他“孙总”,笑着告诉他:你当年出走,成了集团的一大事件:副总失踪,查无下落,这还了得!某总终因贪腐落马,这也成了他一条罪状,没把队伍管好,人丢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严重失职。

退休手续办得很顺利。不过,一来企业待遇比原公务员低得多,二来自行出走,是个错误,剔除三年工龄,退休工资总计5000多元。福贵很满意了。最后向组织提出一个小小的请求:帮他联系一家合适的养老院,他决计定居南方。组织上满足他的要求,由总办主任负责具体落实。

自从住进了养老院,福贵切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包括老家的亲友,包括姑夫——尽管对此不无内疚,但觉得还是了断为宜。好在他现在多少有了点财务支配权,便一次性汇了2万元钱过去,作为对姑夫养育之恩的回报,算是两清了。

福贵乐于做一个异乡人,成为熟人社会的失联者,过一种与世无争、亦无闲人叨扰的单身生活。他内心仍然保持着一种矜持,偶有似曾相识的手机号窜入,不得不回复,总是反复强调这所处于南方的南方的养老院,环境优美,遍植芭蕉和椰子树,是原属军方后来才划归地方的公办养老院,以此显示入住这养老院的规格非同一般,不是什么人想住就能住的,也不是花钱就可以买到的。他还藏着一种防备心理,认定那窜入的手机号会构成威胁,可能是对他的追踪。便干脆去更换了手机号,让自己彻底成为这地球上的孤岛、人群中的独行侠。从此,这世界只有他自己记得自己了。年复一年,天天拨拉着手机,看微信、看视频、玩游戏、玩抖音,在一个虚拟世界兜兜转转,再回到线下吃饭、睡觉,那叫一个自在。

他对自己这一生有没有过反省?跟绝大多数人一样,没有。不想反省,懒得反省,没必要反省。反省什么?都棺材香了,纵然你反省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到时候化作灰烬,化作青烟,还有什么?“活在当下,过好每一天”——成了他近来逢人就说的口头禅,虽然并非他的发明。

向晚,天空中浓云密布,一团接着一团,似山,似海,似仙,似魔,似牛羊狮虎,似人间舞台。粗看纹丝不动,瞬间发现已悄悄转移、变形。自然界千变万化,最无常就是云。无根亦无蒂,聚散终无痕。福贵留意这云的走向,发现多是由东向西漂移,很少有朝北方故乡方向流动的。哦,人就是一片云,云是没有故乡的。他现在的心态就像刘阿斗:乐不思蜀。

和那位老室友对不上话,便找门口保安聊天。保安是湖北人,帅哥,看去不过三十来岁,却说已经快四十了。问他娶老婆未?说还在打光棍。早十年前,乡下财礼不过10万,现在没30万搞不定。但那时没有看得上眼的,现在就只剩下看的份了。保安小哥慨叹:嗨,时间对一个人的意义,早十年晚十年大不相同。《原道训》:“时之反侧,间不容息,先之则太过,后之则不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季节,错过了,就不属于你了。这辈子决计不讨老婆了!

福贵称赞:不错,年轻人有水平!当然,他不会说自己没看过什么《原道训》。但人比人,他知足了。虽然他把一副好牌打烂,但终究衣食无忧,坐享其成,比起当下满大街乱窜没有保障的年轻一代,不知好哪去了!

手机响了,不用看,就知道是女院长打来的。他不急,继续与青年保安侃了一会,才背着双手,踩着灯光,慢悠悠穿过那片草地,隐入一丛芭蕉树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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