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周游列国1
孔子周游列国1
一、子贡消灾
鲁哀公七年,即公元前488年初夏,鲁国曾地。
这曾地位于一洼地之中,往东是一马平川,如果晴天的话,再站到高处,眼光越过层层叠叠的树,你会看到远方有一条隐隐的地平线,很多人都说那里是水天相接的地方,但总是云雾迷茫,有时甚至是大团大团的白雾蒸腾,根本无法看的清楚。
一条官道从远远的树林中延展出来,穿过曾城后又向西延伸。
曾城城门大开,一座高台正建在东门边上,附近原有的建筑全部拆掉了,此台足足高出城墙两米,登台能遥望四方。
吴王夫差正趾高气昂的端坐在高台之上,向东遥望,仿佛看到了苍茫的沧海,可是他对水却不感冒,人家吴国可不缺水,那浩浩荡荡的长江水,那碧波连天的东海水,人家可是见的多了;于是他转过头来了,向西远望,“好,好看,那是什么山?”夫差抬手指向远方。
“岱宗。”身后的宰相嚭躬身作揖答道。
只见岱宗高高耸立,山腰白云缭绕,山巅更是苍茫一片。一眼望去,诸峰挺拔,林壑优美,山上绿树秀而繁荫,青翠欲滴,映照的整个齐鲁大地都苍苍翠翠的。
“好一座岱宗,巍兮!”夫差由衷地赞叹,但他的心思很显然并没有完全在岱宗身上,要不然,他也不会只简简单单地赞美了这一句话。
如果他知道,齐鲁青未了的岱宗在此后的数百年后,会跻身于五岳之首,那就算是挖空心思,他也会认认真真地做一篇大赋,赠与岱宗,也或许自己会和岱宗一样流传千古呢。
还有,如果他夫差知道,一千多年后的唐朝,有个叫杜甫的年轻人,竟把他眼前的这座山描绘的是那样的出神入化!
那就算说到天边,他夫差也必须提前来个会当凌绝顶,那样,哪里还会有后来杜甫的一览众山小呢?看来啊,什么都是机遇,可惜即使有机遇也不是人人都能抓的住的!
人生无常,且行且珍惜!
最最重要的,此时的夫差,人家可没有登山的心思和兴趣,人家此刻可正春风得意着呢!
“报——报大王,鲁哀公到了。”有侍从上台来禀报。夫差装模作样地正襟危了坐,脸色严肃起来。
不大一会儿,鲁哀公满脸笑容的走上台来,身后跟着季康子和一个气质不俗的年轻人。
鲁哀公疾步向前,双手相搭成拱状,置于脸左侧,朗声说:“让大王久等了,蒋这厢有礼来了。”鲁哀公姬姓名蒋,鲁哀公边说边走到吴王面前,伸出了双手……
可夫差非但没有向他伸出手去,连最起码的起身都没有,甚至连屁股都没有抬一下,只是右手轻轻一挥,冷冷的说:“坐吧!”
旁边的座位上已经摆好了一缶一筷一碟一钟,缶是大口缶,里面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的肉香。哀公的脸刷的红了,他尴尬地收回手,扭头看了一眼身后,悻悻地坐到了吴王指定的位子上。
身后的季康子虽然没有抬头,但他能敏锐地捕捉到哀公回头时那瞬间的激愤。季康子也同样愤愤不平,但他又无计可施,只能用眼去踅摸他身边的那个年轻人。
和他并排站着的是一个身材匀称眉目清秀的年轻人,年轻人双目微闭,似乎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远处的岱宗。
没有办法,季康子轻轻叹口气,紧随着哀公,在哀公的身后站定。
“鲁公啊,”等哀公坐下,吴王慢条斯理的开了口,很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不满,“你们准备的百牢怎么样了?”看着夫差那阴沉的脸,鲁哀公想说什么,可不知道从何说起。
夫差倒不急,他端起了酒杯,却瞥了一眼案几上冒着热气的那缶,缶中盛的是清蒸粉牛肉。夫差嘴角向上扯动,眼睛微眯,一丝冷笑迅速从眼中一掠而过,他对于砧板上的这块肉,他可不想一口吞下去,美食只有慢慢的咀嚼、细细地品味,才能不辜负美食的美。
他知道,如何才能彻底击垮鲁国摇摆在吴齐楚之间的想法。
悲哀的哀公,颓然低下了头。前几天,吴王夫差差人送来告知,说以后凡有会盟的时候,鲁国都要提供百牢之贡。
耻辱啊!
鲁哀公姬蒋有点抓狂。
所谓百牢,就是一百份的太牢,一套完整的牛羊猪三牲为一太牢,一百份太牢就是一百份的牛羊猪。
当然,对于一个鲁国来说,拿出一百头牛,一百只羊,一百头猪那都是小事,只是这百牢之贡可是对天子的贡礼,鲁国敬奉周天子无可厚非,毕竟鲁国的祖先可是大名鼎鼎的周公旦,那可是周武王姬发的亲三弟啊,名副其实的周王室正统血缘,孝敬周王,天经地义,合乎礼法……可如今,这吴王夫差竟然要求鲁国为吴提供百牢之贡,这是奇耻大辱!
“这夫差可真是欺人太甚,”鲁哀公愤愤地想着,可紧接着他又在心里长长叹了一口气,“唉,谁叫人家刚刚打败了齐国,又打败了楚国,我们鲁国在这些大国之间是一个弱国,唯有苟且偷生,否则这些大国就要灭你宗族社稷。目前吴正强大,鲁国也只能看人家吴国的脸色,不可能和人家争锋,唉!这就是弱国的悲哀,弱国是墙头草,只能望风而倒啊!”
鲁哀公悲哀地坐着,季康子悲哀地站着,他们两个唯有悲哀。
“吴王您好,我子贡想说两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哀公身后的那个年轻人,突然抬脚就来到了吴王面前,拱手施礼道。
鲁哀公惊惧地抬起头来,不自觉地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季康子。季康子也正抬眼看他,眼光中同样带着疑虑和希冀。
目光相碰之后,就迅速撤离,仿佛冷水碰到了烧红的铁棒,刺啦一下就蒸发成了白烟,迅速消逝一样。
他们都一起抬头望向子贡,尖起了耳朵。
子贡微拱手,手盖过了眉毛,非常标准的仪礼之手法。
按说,两个国君讲话,哪里有大臣们说话的份儿,何况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辈。
凭吴王夫差的性格,一定会大喊一声:“来人,将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子,给我拉出去碎了!”
也是,人家吴国此时可是风头正盛,越王勾践怎么样,不是让夫差给抓了,做了个蹩脚的奴仆,任由他戏弄。还有就算是楚国和齐国这样的大国,国土面积和人口数量都大过人家吴国好几倍,也照样让吴国打了个晕头转向。
该人家夫差牛,没有人敢掇人家的锋!
可如今,这年轻人……
夫差遽然将酒杯撂下,挺直身子,瞪大了眼睛,右手僵直了,用食指直指着子贡,话竟然也说的有点结巴:“你、你是谁?”子贡微微一笑,再次拱手:“让大王见笑,吾乃端木赐也。”
子贡这个名字多次被人提起,可以说,在夫差这里已经早是如雷贯耳的了。
子贡游说的本领、经商的本领,在各个地方,都是神传说的存在。也难怪,这端木子贡的口才,在孔子的弟子中那可是数一数二的,子贡的经商神话早就被传的沸沸扬扬。
似乎凡天下事,只要是子贡愿意做的,没有做不好的。
就拿这次吴国伐齐,通过子贡的一番操作,别看那嚭把兵书战策说的天花乱坠,但夫差心里明镜似的,那样绝妙的见地,绝不是他嚭所能见识到的,嚭有几斤几两,抬起尾巴拉什么屎,他夫差心里可是明镜儿似的。
当时看着嚭摇头晃脑、得意洋洋的样子,他夫差也很好奇,究竟这嚭是从哪里鹦鹉学舌得来的这般见识呢?可为了打赢那场仗,他夫差已经焦头烂额,哪里还有时间和精力去冷嘲热讽,去刨根问底儿,只要打败了齐国,管他嚭是从哪里学来的。后来就依照着嚭的计策去作战,还真打败了齐国,他夫差可只顾着得意忘形了,一高兴,也就忘记了去追嚭的根,溯嚭的源了。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嚭在朝堂之上滔滔不绝气吞山河的真知灼见,看来依的都是这子贡的葫芦啊。
夫差没有猜错,吴国大败齐国,子贡才是真正的幕后推手。
“久仰,久仰,久仰先生大名,你的名声比孔子还大。”听到端木赐的肯定,夫差激动地站了起来,向子贡拱了拱手,嘴里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
这绝对不是夫差的恭维,也绝对不是夫差的一家之言。“子贡贤于仲尼!”在鲁国士大夫的微信群里,如叔孙氏陈子禽这样的人,他们重复的这句话可是不止一次的刷爆朋友圈,获赞无数,虽然后来都被子贡坚决的予以辩止。
“大王啊,我听说君子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我的老师就像日月,是没有任何人能超越的了的,打个比方说,我的老师就像青天,谁也无法通过阶梯登上青天,我端木赐最多就像阶梯,看着高入云霄,其实连老师的十分之一都不及,说我比老师贤,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大王你是一个明白人,相信你看的最清楚,不会像有些人,不明就里的乱说!”子贡凛然说道,“今天,子贡不是和大王来辩论这个话题的,子贡只想问大王一个问题,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个子贡,可是真是口才了得,不仅把夫差抬了起来,还把自己的观点表达的清清楚楚,又恰到好处地把话扯回到了正题之上。
“你说,你说。”面对自己心中的偶像,不管身份如何,也会和常人一样表现出身不由己的欢喜和附和,夫差虽然不是普通人,但他也不例外,追星的热望和对星的仰慕,让他此时似乎也顾不上大王的身份了,机械的连声答应着,只是满心崇拜之下,他忘了让人拍照,发朋友圈儿了。
“大王喜欢周穆王还是周厉王?”子贡倒不急着说下去,颇有兴致的看着吴王夫差。
夫差笑了:那还用说,当然是穆王,谁都知道他号称穆天子。
这夫差的狼子野心,子贡焉能听不出来啊,但他不理会也不想理会,今天他有他自己的目的。
“那好,穆王他是不是特别重视礼?”
“那必须的。”夫差得意洋洋,似乎子贡对穆王的赞美,就是对他夫差的赞美。
“周礼说,贡不过十二,大王应该知道吧?”
“这?可是……”夫差突然发现自己有点骑虎难下了,他的脸火辣辣的疼,但他从内心里不能不佩服子贡的因势利导。
“大王,穆天子不是也征讨过犬戎吗?”子贡见目标达成,就接着朗然说到,声音铿锵,底气十足,这周围的人都听的清清楚楚,子贡的目的就是要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听到这句话,因为他必须要给夫差一个台阶下。
是,穆天子一生英勇无比,但他也遭遇了一场滑铁卢,那就是征伐犬戎之役,人哪里有十全十美的,有错知改,依然不失伟大。
夫差的猪肝脸很快恢复了正常,他笑了,是呀,那么厉害的穆天子都有马失前蹄的时候,何况我夫差?
夫差笑了,在座的人也都心领神会地笑了。
和明白人说话,就是不一样。
夫差蓦地站起身来,大声宣布:“鲁国进贡十二牢,取消百牢!”
起风了,一阵灰尘湮没了高台……
“本来,鲁国可以强大的,本来可以的!”
风过去了,尘落下了,天阴的更重了,回陬邑的路上,季康子不由得感叹,他想起了父亲季桓子临死前的遗嘱:一定要请孔夫子回来,切记,切记!
转眼,三年过去了,父亲的遗嘱自己并没有遵从,而只是听取了公子鱼的建议,他只召回了夫子的弟子冉求。
“孔夫子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一阵风卷过,带起了路边的树叶和枯草,仿佛一条土龙甩动着尾巴,从身边呼啸而过,季康子眼随着风的尾巴,忧郁地喃喃自语……
二、叶公问政
此时此刻,楚国,负函,馆驿。
古代的负函,还是和当今夏天的驻马店、信阳地区一样,天气说变就变,来一片云彩,就能下一阵儿雨,但说句话的功夫,这雨就又停了,云彩也就散了。
子路在跨进大门的时候,就已经听到了那幽幽的琴声,虽然他自己是一介赳赳武夫,但毕竟跟随老师这么多年了,他还是能从中听出琴声的幽怨的。
琴声幽怨,随雨声飘荡。
等子路转过影壁墙,雨却戛然而止了。
自己的老师孔子,正闭目端坐于堂弹琴。
一丝阳光已经透过云层照射在堂前的柱子上,“这天还真是,翻脸比小孩翻书还快,刚才还……”子路抬头看一眼天空,无奈地摇了摇头。
暗红色的柱子斑斑驳驳的,被阳光一打,越发显的老态龙钟,一阵风起,吹拂着老师的衣襟,老师那雪白的胡须和头发也随风飘动,“老师已经过了耳顺之年三载了,可依旧漂泊在异乡。”
子路不由地站在那里神伤起来。
自己第一次遇到老师,是在卞地。
当时他还是个楞头小青,老师也正意气风发,英姿勃勃的。
秋高气爽,自己一身戎装,腰悬宝剑,雄赳赳气昂昂的大步向前。迎面走来了一个傻大个,足有两米多,三十岁上下,走过自己身旁时,竟然目不斜视盯着自己看了一会儿,然后拦住了自己的路,问道:“你这样一身的打扮,是用来干什么的呢?”
“哼,仗剑走天涯,路遇不平就出手!”子路自己当时还真有点鄙夷这个傻大个儿,空有一魁梧的身材,却一副书呆子的形象,恐怕遇到一个小混混都会吓的尿裤子吧。
“你是谁?”他有点鄙夷地问道。那个时候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这个大个子,日后会成为自己终生追随,且心悦诚服的老师。
大个子并不介意子路的态度,他微微一笑,说:”我姓孔,名丘字仲尼。我听说,古代君子,以忠义作为人生追求的目标,用仁爱作为自己的护卫,虽然不走出窄小的屋子,却能知道千里之外的大事。如果有不善的人,就用忠信来感化他;有暴乱侵扰的人,则用仁义来使他们安定,这样看来,又何须持剑使用武力呢?“
最初听到仲尼这个名字的时候,子路就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孔丘孔丘,看他的头顶,有那么一片平地,还倒真有点山丘的形状,难怪叫丘!”
但孔丘后面那几句简简单单的话,却如一枚重型炸弹,炸的子路再也笑不出声来了。
简简单单几句话,简朴却富含哲理,一下子就打动了子路,使子路心中怦然一动,心房如堤坝一样哗啦啦打开,万里长江水瞬间奔流而入,要在他心中掀起一阵狂潮。
他对这个大个子凌然尊敬起来。
可是他却极力将那狂潮给压了下去,他还有点不甘心。
于是他问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他其实至今也都没有想明白。"这个仁如何才能得到呢?”
“当然靠学习!”
“学习?”子路更是茫然。他不明白这个学习能让他得到什么样的好处。
沉默片刻,一片金黄的梧桐叶子飘飘悠悠地在子路面前晃荡,晃的子路心烦。
一闭眼,子路刷地拔出宝剑,然后双眼爆睁,剑陡然前刺,极轻微的“刺啦”一声,犹如极薄的一张纸被撕裂,锋利的剑尖儿一下子贯穿了叶子的心脏,叶子在剑尖上痛苦地颤抖、扭曲。
子路吐故纳新,先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宝剑收回,剑柄下拉,剑尖朝上,那片颤抖的叶子便刚好和眼睛平齐。
子路微微一笑,看着孔子,嘴朝树叶一努:“听说南山有一种竹子,不用烘烤就笔直笔直的,削尖后,射出去……”
说到这里,子路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举起左手,食指用力弹了一下梧桐叶子,受了力的梧桐叶因着宝剑锋利的刃,裂帛似的极细微的一声,叶子完全撕破。
失去了着力点,叶子仿佛一只受惊的鸟儿,忽然脱了笼,一下子挣脱了出去,却因长时间的囚禁失却了飞翔的能力,滑翔到了子路左手边两米远的地方,晃了一下就安静地趴了窝。
子路朝着剑尖儿吹了一口气,潇洒地反转宝剑,然后娴熟地入了鞘。
“一下子就穿透了犀牛厚实的皮,这恐怕不需要什么学习吧?”子路凝重地看着孔子,洋洋自得。
孔子迈步过去,捡起了那片叶子,右手举起朝着太阳,眯缝着眼欣赏着被阳光穿透而变的晶莹剔透的叶子,依然不紧不慢地说:“如果在箭尾安上羽毛。”说着,他用左手食指和拇指捏住叶子的尖端,也不知道他认为那是箭尾呢,还是羽毛,反正他本来屈着的右臂,突然猛的伸直了,将那叶片一下子推了出去,“箭头磨的锋利,箭会不会射的更远,穿透力更强呢?”
他微笑着看着子路。
呼,一阵秋风刮过,扫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将孔子笼起来,阳光透射,那缕缕的光线折射出孔子高大魁梧的身影。
子路又是大惊,本来他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或者说稀松平常的道理,怎么到了这孔仲尼这里,他怎么就能轻轻松松地赋予其哲理,让人深思呢?
子路默默地将刚才那句话完整地在心中玩味了好几遍:“本就笔直的南山竹子,削尖制成箭,射出去,自然可以穿透犀牛皮……如果在箭尾装上羽毛,那箭岂不是会飞的更远,射的更准?”
是,子路不能不承认,一定会更远更准更有力道,他是一个练武之人,这一点他深有所悟!
可这和学习有什么关系,学习是一个人的……别,再想想,箭加上羽毛,这应该像一个人,有了如竹子笔直的资质,如果再加上羽毛尾,不对,应该是学习。
哎呀,太乱,简单一点,就像一个人,本来有一定的资质,再加上努力的学习,那岂不是锦上添花?
想到这里,极力压制的那股浪潮猛然翻了脸,冲破压制,呼啦就泛滥开去。
一种钦佩之情不由得从子路心底泛起,迅速弥漫全身。他带着恭敬的态度朝孔子深深鞠躬下去,这一躬下去,就再也没有起来。
从那以后,他就拜了这个大个子孔仲尼为老师,还决定跟随着这个威猛的大个子一路走下去,谁知,这一走就走过了三十多年的风风雨雨。
如今,老师老了,背驼了,个子也缩了,头发和胡须都花白了。几十年的奔走呼号,却没有任何的结果,难怪他琴声幽怨。
你说这些诸侯大夫,都想什么呢,为什么就不用老师呢?如果用老师的主张去治理国家,国家一定会强大的,这不就是每个国家想要的结果吗,可为什么他们就是不用老师呢?
子路为老师感到不平……
”子路啊,你有事吗?“琴声不知道何时停了下来,孔子已经知道子路站在那里半天时间了,但他并没有睁开眼睛,他依旧沉浸在他自己的琴声之中,回忆如同绵绵的丝线,剪不断理还乱……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鲁昭公七年,当时自己才十七岁,可杏坛办学已经红红火火了,不仅贫穷人家的孩子,如冉伯牛、曾皙等,就连鲁国的贵族如孟僖子也把自己的两个孩子孟懿子和南宫敬叔送到了自己的杏坛里来……
那个时候,自己的讲台周围正杏花绽放,朵朵粉红的杏花散发着甜甜的香,师生谈诗论礼的爽朗笑声时不时地回荡在这香气之中。
那个时候,每每凝视那些粉色的花儿,自己总会迷失其中,恍然觉得美好的未来就如同那粉色的杏花儿一样,正慢慢地绽放开来。有时候仿佛看到自己正与国君行走在杏花装点的大道之上,自己侃侃而谈,鲁君频频微笑颔首。
本该美好的画面,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改变了,杏花凋残,零落成泥碾作尘了,连香也消了。
没有想到,如今,自己却游走于风雨之中,一事无成。
跟着自己出来的弟子有九个,留在家乡鲁国的还有一大群,他们可都等着自己回家教导他们呢!
……
“老师,叶公来拜访。”孔子的问话,让子路从回忆中惊醒过来,他恭敬的禀告到。
孔子睁开了眼,但他并没有接子路的话,而是定定盯着子路足足看了有二十秒,然后像是问子路又像是自言自语地缓缓嘟囔道:“冉求走了多久了?”
“三年了,先生。”这个问题,子路都不知道计算并回答过多少遍了,所以他张嘴就答的上来。
他还看到过老师在朋友圈里面发的那些有关冉求的动态,从冉求动身回国的那天起,不管谁只要一说到冉求,老师都会将刚才那句问话重复一遍,同时还会感叹一句让子路耳朵都已经听出茧子来的话来,子路现在对老师的这句话都能倒背如流了:回去吧!回去吧!我们家乡的那批孩子们,志气都很大,只是行事急躁了点,他们的文采质地都那么好,我真不知道怎样来调教他们才好!
“三年了,三年了,冉有走了三年了!”孔子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堂上来回地踱步,然后站住,手捋胡须,子路知道老师又该重复那几句不知道都重复过几遍的话了,果不其然,孔子开口道,“归乎归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吾不知何以裁之!归乎,归乎!”
这句话,最早是说在听说季康子派人来见孔子之时,使者那个时候,还没有走进来,老师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心情激动地吟咏出了这句话。
那个时候,大家也都以为,季康子派使者来,是要请老师回国,帮他们治理国家的。可没有想到,季康子派使者来,只是请求老师,让冉求回国,为他们统领兵马。
冉求洒泪告别时,老师再次喃喃自语了这句话,当时,子路并没有认真思考过老师这句话里所暗含的意思,他觉得老师也就是思念留在国内的那些人了,同时对于揣摩老师的话中是否有话的能力,他子路还真不擅长,自己在勇敢和武功方面比较出色,像那种烧脑的本事还是让子贡去思考比较好。
还真是,当时子贡也似乎真的猜到了老师的心思,所以子路看到子贡把冉求悄悄的拉到了一边,低声交待着什么,冉求脸色凝重地不住点头。后来他也曾问过子贡,究竟和冉求说了什么,可是子贡这个人比较保守,只是笑笑,说没有说什么,只是一些私交上的事情。
他子路也不生气,毕竟他知道子贡心思缜密,考虑问题比较周全,虽然有时候他口头上并不承认过,但心里他还是很为子贡的细心和聪敏叫好的。
冉求回国了三年,老师惦记他了三年,那句话也唠叨了三年。
“子路啊,子贡走了也快半年了吧,他有什么消息吗?”孔子突然转过身来,左手背在身后,右手一上一下地捋着胡须,满眼期待地问道。
不错,子贡回鲁国快半年了,传回来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问候信息,徒然让老师又多了一些惦记。
也不知道老师何时能结束这种漂泊,回到家乡去?今天子路突然明白了,老师不停念叨的“归去”,应该是老师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看来,老师漂泊倦了,他想回家了啊!”子路为自己的愚钝悲哀,一个小小的问题,自己竟然悟了三年!
子路看着先生,金色的阳光从云层后挣出来,洒在老人雪白的胡须和头发上,身上的衣服有点少色,但不失整洁。
子路有点心伤。
“喔,刚才你说子高先生来了,是不是?”孔子又重新坐了下去,准备低头去抚摸琴弦的时候,忽然又抬起头来,看着子路。
子路回说是,孔子一抬手说:“那赶紧请进来吧!”
门外,叶公见子路出来,他迎上前去,迟疑了一下,低声地问:“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子路没有说话,而是好奇地再次打量了叶公几眼。叶公身高八尺有余,身材颀长,眉清目秀的,豪爽的子路不太喜欢这样的奶油小生。
他凄然的摇摇头,对叶公的问话不置可否,只是向叶公做了个手势,说了声:“我家先生有请!”
子路的不置可否,让叶公心里很不是滋味。
听说孔子有请,叶公向子路深鞠一躬,随着子路大步流星的向里面走去。
握手、寒暄,互递名片,落座。
子路上茶,退出。
“明人不说暗话,先生,我邑中百姓,教化不一,甚为头疼,想请先生教导。”
叶公姓沈名诸梁,字子高,因封地在叶(就是负函,现在的平顶山地区),人称叶公。由于战乱,楚国和吴国经常发动战争,而处在吴楚之间的小国蔡深受其害,国小力弱,没有能力自保,就只好做了墙头草。楚国战胜了吴国,蔡国就倒向楚国,反之,蔡国就依附吴国。这摇摆不定的墙头草态度,最终还是彻底激怒了两个大国,他们一起起兵,灭了蔡国,各自迁走了一部分蔡国人,有一部分南迁到吴国的州来(大概就是现在的安徽),一部分移民到了楚国的负函,叶公为负函宰,负责管理和教化这些蔡国遗民,可中原思想和荆蛮文化习俗格格不入,叶公又不知道如何让这两种文化相交融,时时的摩擦,移民的怨言,土著的不满,这些都让叶公身心俱疲,难以应对,这是他今天来虚心请教的原因,他当然也特别想延请孔子出山,如果能帮他治理一下,更好。
孔子当时名重天下,各国诸侯都把他奉为上宾,他初次涉楚,叶公不知他下一步有何打算,所以不敢贸然提出延请的请求。叶公本打算在进门之前,从孔子的大弟子子路那里打听一点动向,从而确定自己的计划,可……
孔子微微一笑:“近处的人高兴,远处的人归附。”政在来远附迩。叶公闭目思索片刻,拱手笑曰:“谢先生教诲,诸梁我谨记在心,我要以此为纲而努力。”
高手之间的谈话,往往就是三言两语,点到即悟到。
叶公当然明白孔子所说话的意思,能被楚王亲点为复函宰,他也一定不是一般人。
接下来的谈话就是比较轻松的学问请教,叶公不管什么样的问题,孔子都能给他随心所愿的回答,清晰简洁把仁礼的思想明白无误地表达了出来。
天色渐晚,叶公不得不起身告辞,孔子也不挽留,呼子路代为送出。
回去的车上,叶公心中一阵怅然,孔子如一条神龙,又如一股青烟,抓不得,握不了。
唉……
他明白,孔子这样的大神,绝非是自己复函这样的小庙所能盛放的了的,他应该属于一个大国的。
天下苦乱久矣,能用孔子的思想去治理国家,天下之幸也。
叶公的内心满是佩服。
可如今的各方诸侯,谁又能放弃武备,做一下如此育德之尝试呢?
叶公又有一种莫名的伤感。
唉……
送走了叶公,子路重新回到了老师身边,将刚才门外的情形,都跟老师进行了细细描绘,特别是叶公问他的话也说与老师听了。
孔子认认真真地听完,摇摇了头,笑了,他很幽默地说:“你为什么不说,这是个普通的老头子啊,每天昏天黑地的读书,连生死都不知道了。” 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哈哈。
子路也笑了,他没有想到老师此时还能如此的乐观,他本来只顾沉浸在老师想要早点回到鲁国而又不能的伤感之中,根本没有心思回答叶公的问题,所以他的摇头估计会让叶公有所误会吧。
如今听老师这么幽默的回答,子路的心情有点好转,在他往外走的过程中,甚至有点忍俊不禁了!
看着走出去的子路,孔子苦笑了一下,玩笑的表面下,子路是无法参透他这当老师的苦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