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母亲
一
微风轻拂在苏伊娇嫩的脸庞上,她慵懒地伸直了身子,院子里的鲜花姹紫嫣红,吸引住了苏伊的目光。八岁的女孩对美丽的渴望是天生的,她伸出胖乎乎的小手采摘着鲜花,她想象着母亲——那个不爱笑的母亲,看见这些鲜花的笑颜,脸上也换上了笑脸。
一声惊呼撕碎了这安逸的午后,苏伊看着母亲从房中赤脚跑出来,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救命”,苏伊呆立在院子里,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不一会儿有一个人随母亲跑进屋子,他们在屋子里慌张地收拾着什么,他们再冲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婴孩,那是自己刚出生几个月的弟弟。
大概是弟弟生病了,苏伊这么想着,她依旧安静地坐在院子中等待着母亲的归来,和这个院子融为一体,看着夕阳西下,看着月上梢头。
不知道多久后,苏怡睡着了,睡梦中,有个人将她抱进了屋中,那好像是自己的父亲。一宿,苏伊都在做梦,梦中家里有好多人,他们在争吵、在哭泣,苏伊挣扎着想起身看看发生了什么,但最终还是在睡梦中迎来了第二天的朝阳。
屋中一切如旧,这让苏伊更加笃定,昨天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然而这之后,苏伊很长时间没有看见自己的父母,她住在奶奶家,稚嫩的脸庞写满了疑惑,奶奶并不允许她多问,她只能将思念和委屈化为泪水,一夜又一夜,浸湿了枕巾。
再见到父母时已是秋天,树上挂满了果实,摇摇欲坠,将苏伊肚子里的馋虫全都勾了出来,父亲就是这样站在那棵绚丽的苹果树后,他身边拉着蓬头垢面的母亲,重逢的喜悦让苏伊在人群中欢笑、飞奔,她没有注意到母亲的异样,没有想到少了弟弟,没有看见周围人那苦涩的脸庞。
二
母亲意外闷死弟弟,她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疯掉了。
苏伊并不知道“疯掉了”是什么意思,但母亲的确不一样了,她不再爱干净,不再收拾自己,然而她爱笑了,总是在看见自己的时候笑个不停,母亲还有一个爱好——捡废品,她说要给儿子攒盖房的钱。
苏伊就这样和母亲穿梭于村上的大小厂房,在厂子旁边一堆堆废墟中捡废铁,两个人经常白白净净地出来,回到家只剩两个大眼睛,为此父亲会打骂母亲,母亲则会在那棍棒中一边躲避,一边傻笑,但她每次都会将苏伊紧紧护在怀中,苏伊就这样度过了三年的时光。
夏日的暴风雨来得奇快,刚才还是一片艳阳天,一转眼天上只剩下大片的乌云,从天空一边袭来,将白昼变成了深夜。苏伊从教室向外望去,一个个父母奔波在这悄无声息的校园中,将一把把伞交于孩子手中,转眼又消失在乌云的尽头。
下课铃声响起,窗外却没有一丝响动,孩子们都在窗边等待着这场暴风雨,此时每一个进入校园的身影都会成为孩子们关注的焦点,苏伊的母亲就是这样步入了苏伊的视野。
她的身影似乎和原来一样,臃肿、乌黑,同学们的嬉笑声传来,苏伊觉得眼前的母亲不一样了,她是傻的。
“苏伊,快看,你妈妈来给你送伞了。”
“她怎么没去捡废铁,苏伊,你不和她一起去吗?”
“傻子,苏伊的妈妈是傻子!”
……
苏伊退缩在人群的最后头,她看着母亲一步步走向教室门口,依旧笑着,之后她被一双双手推向教室门口,这母女相见的场景让她惧怕,她的脸在顷刻间像熟透的苹果。母亲似乎也发现了异常,她站在校园空地上,将伞举在身前,嘴里说的话淹没在电闪雷鸣里,苏伊依旧在教室门口,她不敢上前,也没有只言片语,任凭母亲在暴风雨中呼喊着、笑着……
老师的到来结束了这场闹剧,苏伊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怎么回去的,她没有透过窗户再看一眼,校园中,只剩下一把伞孤零零的在窗台上。
三
十八岁的苏伊长得楚楚动人,也很聪明,只是这种聪明在特殊的家庭之中并没有带给她多少快乐,日复一日的嘲笑让她祈祷着自己不如和母亲一样傻掉。
院落中再也没有多彩的鲜花,只有成堆的废铁等待着售卖,那些废铁一层层叠积着,挡住了窗户,也遮住了苏伊对未来的希望。
十八岁,本是日日如常的一年,可因为阿北一切都变了。阿北十九岁,他总是骑着那辆老旧的摩托车,载着苏伊穿过田野、越过小溪,那是自由的芳香,那是忘却忧愁的快乐,苏伊贪婪这种快乐,为此也贡献出了一切,直到苏伊意外怀孕打破了这份美好。
冷漠,只有冷漠,对于苏伊的期盼、喜悦、泪水、抓狂,阿北自始至终没有任何感情,他依旧骑着那辆摩托车,穿梭于田野中,只是后座换了人。
苏伊回到院落中,吮吸着周围的霉臭味,生平第一次有了归属感。此时那个傻傻的母亲似乎开了窍,她总是早早地归来,坐在苏伊身边,小心翼翼地给苏伊擦拭泪水,笨拙地照顾苏伊的日常起居。
院落里的废铁被母亲卖掉了,阳光照进窗户,母亲跌跌撞撞地跑进房中,将一把钞票扔在苏伊床上,苏伊转过脸看过去,一元、五元、十元的钱币散乱着,上面沾满了铁锈与污渍,那是母亲这些年卖废铁挣来的,她从不肯拿出来。
“给你钱,打胎。”母亲指着那些钱,低头瞅着地面,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双手无处安放,苏伊看着母亲的窘迫,想起自己对母亲的责骂与厌烦,同母亲一样陷入窘迫之中,良久,才想起去要去拥抱那个傻傻的母亲。可母亲却突然间跑掉了,一会儿的功夫湿漉漉地回来,看着苏伊,露出一口白牙,张开双臂说道:“不脏了,也不臭。”
苏伊再也忍受不住,哭喊着向那个怀抱冲去,眼泪像决堤的江水,怎么也止不住……
四
二十三岁的苏伊过上了自己梦想中的生活,整洁的楼房、塞满华贵服饰的衣橱、独立卫生间、家庭保姆……
或许是上苍在补偿自己,苏伊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欢喜,父亲做生意发了大财,自己现在的生活同原来可谓是云壤之别。母亲还是那副模样,比以前干净了许多,她整日拿着瓜子蜷缩在沙发上,那是她最钟爱的食品,她依然爱对苏伊笑,苏伊也笑,未来只剩下甜蜜!
日子越来越好,苏伊的婚事也提上了日程,对于那些追随者,苏伊极其蔑视,直到路明的出现。是路明,让苏伊相信了一见钟情,相信缘分天定,感受到了爱情之花散发的芬芳。
甜蜜的爱情终将与现实接轨,两人的婚事也绕不过苏伊的母亲。对于两家见面,苏伊几次推脱,她害怕爱情之花会因为母亲迅速枯萎。苏伊不是没尝试过带母亲去见面,她将母亲收拾得体,带她去商场买衣服,母亲一路上嘿嘿笑个不停,试衣间母亲不会进去,她会在别人触碰她时,嗷嗷叫个不停,她会像个小孩子一样,在衣服上留下手印,苏伊终是忍受不住周围异样的目光,带着母亲逃离商场。
秋日里,苏伊的母亲生病了,肠梗阻。苏伊绕过一个又一个年过八旬的老人来到自己刚过五十的母亲身边,不知从何时起,她那臃肿的身躯变成了眼前这副皮包骨之相,看见苏伊,她还是会嘿嘿笑个不停。
楼道里的屎尿味让人生厌,那些老人几乎生活不能自理,一个又一个中年人穿梭在楼道之中,照顾自己的亲友,苏伊是这其中最为特别的存在。苏伊的母亲因为身体过于瘦弱,不能动手术,只能每天打点滴,每天扎针之时,她都会做出激烈反应,跑、扯针头、哀嚎不止,苏伊用娇小的身躯挡住发疯的母亲,颇有螳臂当车之势,每日引得围观无数。
这日清晨,苏伊被电话铃声吵醒,是路明,他已然在楼下,此刻正忐忑地等待着未来岳母的召见,见面再也不能避免。苏伊手心已开始冒汗,母亲还没有扎针,母亲扎针发疯的画面在苏怡脑海中循环播放,她此刻还拿着最爱吃的瓜子,那是罪魁祸首!母亲整日吃瓜子,导致饮食不合理,进而肠梗阻,她此刻依然在磕着,吧嗒吧嗒的声音敲击着苏伊的心灵,苏伊一把夺过那些瓜子,扔在地上,大喊着:“别吃了,去洗脸!”
母亲低下头,不敢再说什么,苏伊走出病房,又想起母亲大概不知道水房在哪里,于是半路返回,而母亲此刻捡起了地上的瓜子,吧嗒吧嗒地磕着……
苏伊再次夺过那包瓜子,母亲也被苏伊拽得向前了一大步,她不知所措,抬头看着苏伊,嘿嘿笑着。苏伊把瓜子狠狠扔在地上,用尽全力将它们踩成粉末,母亲在一旁吓得又哭又叫,苏伊大声呵斥母亲:“你能不能清醒一点,我因为你迟迟不能结婚,就因为你傻,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母亲在这瞬间安静得可怕,苏伊也顾不得了,她转身去接路明,待二人再回来之时,只有空荡荡的病房。
在找到母亲是两日后,她逃避治疗,躲避苏伊,也因为这两日,错过了治疗,与世长辞。
悲痛或是侥幸,苏伊说不清自己的感觉,丧事过后,她收拾母亲的房间,有一个抽屉是落了锁的,里面有一张写着自己名字的字条,字条下面还有一个塑料袋,苏伊打开,里面装满了包好的瓜子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