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摘版·散文】残雪:尘埃
我们是风中的尘埃。在风中,我们的舞蹈很零乱,爱怎么乱舞就怎么乱舞。风停之际,我们随意地撒在屋顶上,窗台阳台上,花坛里,马路上,行人的头上衣服上。我们有时密集有时稀薄,有时凝成粗颗粒,有时又化为齑粉,完全没有规律可循。然而我,作为尘埃当中的一粒,却心怀着一个秘密:我知道我们当中的每一粒,都自认为自己是花。多么奇怪啊,我似乎是自从这个世界上有了我时就知道了这个秘密。为什么要认为自己是花?真是无端的狂妄,人们是知道尘埃比不上花的。花是生命,有美丽的造型。
今夜刮北风,我们的集体在黑风中抽搐,有一部分凝成鞭子摔打着树叶,还有一大批变成蘑菇云升上了天空。玻璃窗内的小妹妹噙着眼泪。我们向她无声地呼喊:“我们是花!我们是花!”
城市才是尘埃的居所,我们从不离开这座城市。我们喜欢粘在汽车的前窗上,厚厚的一层,让那司机发狂。这并不是恶作剧,而是一种沟通的方式。我常想,是城市让我们怀着花的梦想,还是我们确实是花?司机肯定是不相信的,他们用水龙头粗暴地驱赶我们,使我们流落到水泥地上,然后又溜进了下水道。然而过了几天,我们又变成了风中的尘埃,我们横扫这座城,无处不在,但从不久留。
当风息下来的时候,我就听到周围嘈杂的低语,那是我们在低语:谁也听不清谁。虽然听不清,但我知道它们全在嘀咕那个顽固的念头。我们谁也不会因为被风抛弃而伤感,我们太高傲了,从风中落下时就像那些人从飞机上走下一样。哪怕落在肥料坑里也不会影响我们的心态。我们总有办法东山再起。难道风不是为我们而生的吗?瞧,广场上像鬼打架一般滚过去的那些同胞!风从它们旁边刮过,它们在追风。
我们只能这样随意地生活,因为体积小,也因为没有什么力气。据我们当中那些年老的尘埃回忆,从前我们的先辈是很威严、有定力的,因为它们来自岩石。我们这些年轻的都不太相信这种事,岩石怎么能化为齑粉?而且既然已经从岩石变成了尘埃,又怎么还谈得上威严和有定力?我们没有去深究我们祖先的事,反正我们现在就是这样生活了,可能我们在退化,也可能我们在进化。岩石是不可能无处不在的,在城市中尤其不能。还有一个疑问:既然从前是岩石,如今为什么每个人都自认为是花?我仅仅知道这个秘密,讲不出道理。所谓随意地生活,是指不善于深思。我们想到哪里去,顶多只想一秒钟就决定了。如果我们想从某个处所消失,则顶多只想半秒钟就决定了。不过这并不等于我们没有连续性。你见过龙卷风吗?那就是由我们随意聚成的一种形状,很可怕吧?成为龙卷风那天,我们大家都非常兴奋,也恐惧。
城市是个大染缸,我们既然呆在这个城市里,就变得有点像它了。到底什么地方像它也说不出,只是大家都觉得自己像它。比如说,我们经常这样相互招呼:“喂,阿三,这就来了啊。”或:“喂,小四,这就走了啊。”这种派头是不是有点像城市?有的老前辈把我们的这种派头称为“无孔不入”,还说城市的气味也是无孔不入的。
那么最初,我们是怎么到城里来的?这件事就连那些年老的尘埃也闭口不谈。这仿佛是一件你愿意怎么想就可以怎么想的事。至于我,我暂且认为有城市的那天就有了我们吧,因为我不可能设想出没有尘埃的城市。确实,再没有比这更理所当然的事了,瞧一瞧那只宠物狗身上聚集了我们的多少同胞就明白了。有时我们隐蔽得很好,如果我们不想隐蔽,我们的数量可以用排山倒海来形容。那种时候,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占领了每一寸空间,我们甚至认为自己就是城市,是花的城市。城里的人们有个名字送给我们:瘟神。我们将这看作赞扬。街道的清洁工清晨扫街,不就是向人们宣告我们的存在吗?我们乐意被清除,这是我们家族的流动方式之一。生活是有意思的。
一般来说,我们认为我们是没有记忆的。比如在广场那里,我们在半空旋出某种花样,然后缓缓地坠落地面。我们坠落地面后就再也想不起我们大家在空中组成过哪一种花样了,就好像我们从来就是属于这水泥地的庸碌之辈。我们挤在一起,在沉默中昏睡,有时梦见太阳,有时梦见露水,唯独不梦见那些随心所欲的乱舞。说起来,没有记忆也是一种幸福,因为到了下一次,当我们即将在空中变出某个图案之际,我们里面就会有声音高呼:“我们是花!我们是花!”那种时候,天空大地全不见了,只有那从未见过的图案在灼灼闪烁。的确是从未见过,至少我们自己是这样认为,因为我们只记得几秒钟之前发生的事。有时我也诧异:凭什么我们尘埃得到这样的优惠?我知道大家心里也有疑问,不过这并不妨碍我们日后的激情乱舞。闲下来时,我悄悄地进行过强行推理,我将我们的这种禀性归结到传说中我们大家的出身上头。我们既然是来自于岩石,那么这种记忆的消失就是可以理解的了。我不把这当作是一种结论,但我愿意是这样去想。
不知为什么,在零乱的旋转中,我老听到旁边的说话声。“阿五,你在哪一级了?”“小一,三上三下了啊。”“这里有个坑,让我来占着。”等等等等。运动虽激烈,心态是平衡的。正如一位老者所总结的:“平衡出险招。”有时我抱一种恶作剧的念头想让大家吃惊,我故意搞直线运动,朝水平方向冲啊,冲啊,这样却收到意外的好效果——在一片惊惶失措之中,黑暗深处的某种东西露了峥嵘。这种美妙的时候,我往往听到一些细细的惊叹声:“那是花啊,那是花啊。”要问我们组成的是什么图案,我们当然说不出,因为没有记忆嘛。不过也有某种类似记忆的东西出现,我们将这种东西称为准记忆。准记忆从不发生在地面,永远只发生在风中。在风中,我们看到某个亮点,听到某种梆子声,感到风的某种变速,触到某类空洞,这一切全让我们联想到花。这就是准记忆,让大家既哀婉又兴奋。
我同一群同胞有过一次滞留的经历,那是发生在一架货运飞机的机翼上。那一天,也不知道是谁起的意,我们这一群就降落在机翼的那个部分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部分,反正我们停留在那个地方不会被吹走。货运飞机的路线是从城市的东郊到西郊,我们可不想离开这座城。那时是夜里,我们挤成一堆,紧张地等待着。关于飞机的想像应该是超出了我们的经验,可越是超出经验,我们的想像越狂放。有的家伙想着想着就将念头说出来了,别的家伙听见了也跟着说,于是你也说,我也说。后来又打起来了,弄得灰雾腾腾。幸亏四周很黑,没人发现这一幕。天亮时我们还在沉睡,没有任何准备工作,飞机忽然就起飞了。
那种震动是很可怕的,但我们都有特异功能,能够死死地粘在机翼上不掉下去。让我们难受的不是震动,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枯燥和单调感。白茫茫的四周没有任何有形物,一个发狂的机器在轰鸣着。我们全都后悔不该来这上面。这种处所不但不能乱动,就连思想也很危险,我们生怕自己走神,尽量不想任何事,我们觉得只要一想事立刻就完蛋——就如人所说的“消失在茫茫太空中”。我们这一群在机翼上发抖时,似乎发生了一件事,那是什么事?当然,大伙都忘记了。我隐约记得那件事里有雨点,那么当时下雨了?总之,飞机上给我们的感受与在风中和大地上的感受完全不同,什么也不能想,什么都看不见,又丝毫不能放松警惕。我回忆那种感受时想将它规定为“死”,可我们全活着。尘埃是不会死的。
飞机终于降落了,我们全都粘在机翼那里,失去了活动的功能。那只是短短的一瞬,第一阵南风吹过来时我们立刻就汇入到了它里头。我们随风飘荡,看见下面那架货机时仍然心有余悸。它虽不是死,但它比死还可怕!有人在卸货,那一个接一个的小黑箱里头装着什么?会不会是动物的残骸?这是一次可怕的旅行,我们这一群的生活信心都受到了挫伤。在这之前,我们从来不知道生活中还会有这种状态发生,我们基本上是无忧无虑的。这次集体的经历在我们的思维里挖出了一个空洞,无法填补,只能尽力遗忘。但谁能在意识到的情况之下遗忘某件事?那可是我们生涯中最最难忘的事啊。我们又恢复了和平的生活。但往往有那种时光,当我们静下来不说话时,我们就会想到那件事上面去,我们已完全不记得那件事的内容,只记得很亮的雨滴,于是我们就在惊悸中开口了:“如果一直坚持下去,会不会有转机?”或:“我想像自己在飞云中端坐,好像我在台湾草皮上蹦跳一样。”或:“喂,阿三,鹅卵石出现了吗?”或:“我想同一个东西连成一体,可总被挤出来。”每个同胞都直接讲出一个怪念头。我知道,这些话都同那次发生的事有关。那种雨滴!可是不久我们这一群就失散了。这也难免——虽有难忘的共同经历,但那经历是一段空白,不可能成为我们相互间的磁力。我们各奔东西,融合到另外的群体中。
有好久好久,我随着风飘啊飘,似乎是在等待时机,后来我就落到菜市场的屋顶上了。我呆在那里,便听到了沸腾的说话声。这就是城市的活力,这活力吸引着我,我从屋顶的一条缝钻进菜市大厅,落在横梁上。哈,这些心思各异的人们,一点都不像我们尘埃。我完全可以体会到,他们是各自心怀鬼胎的。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他们才吸引我?这些表情捉摸不定的脸,这些快慢不一的动作,全都散发出阴谋的气息。由于长年呆在城市,我对人的古怪是有一定的估计的。我从不对他们的行为作预测,也不下结论。我对我的同胞说:“关于人嘛,我们只能做一些观察方面的工作。”
菜市场后部有群人打起来了。血从一个人前额上流出来,我觉得这个人要死了,他正缓缓地倒下去。我在横梁上紧张地观察这一幕。哈,他并没有倒地,另外一个人抱住了他,抱住他的这个人正在吸吮他额头上的血,他吃惊地瞪大了眼。这时发生了含义深奥的转折:先前流血的那个人猛地在抱他的那个人赤裸的肩头咬了一口,被咬的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叫。血立刻从肩头流出来,咬人者开始贪婪地吸吮这新流出的热血。两人紧紧地抱着,纠缠成一团,旁边的人都后退了,隔出一个圈子,吃惊地围观着。“这是个老吸血鬼,动作多么娴熟!”一个人说。“他的嘴巴没有对中伤口,他在走神!”另一个不同意前一个的看法。我不明白人为什么对这种勾当如此关心。我也关心,但只是出于兴趣,而他们,好像不光是兴趣,简直就是认为与他们的生活切实有关。人确实难以理解。那两个缠在一起的人却再也没有动作了,好像变成了化石一样。围观的人们一齐发出一阵唏嘘,似乎感到遗憾,然后慢慢地散开了。那两个肇事者是不是睡着了呢?一阵穿堂风吹过来,我连忙跃入风中,离开了这暴力的现场。我不喜欢暴力,但是在我居住的城市里,暴力经常发生,这是个缺陷。
我途经那些曲折的空中走道来到了剧院的舞台上。一些同胞也停留在那里。舞台虽是空的,却拥挤着人的幽灵,气氛又热烈,又嘈杂。我知道人的表演不同于我们在风中的舞蹈。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我们没有记忆,而人是有记忆的。瞧这些幽灵,这些从戏剧里脱出来的无形者,该如何对他们进行归类?有一位老者的声音特别洪亮,盖住了其他那些窃窃私语。他大概在演一位国王?可他在说些什么?他一味地在唠叨修理脚上的鸡眼的事,国王都长鸡眼吗?但他的嗓音实在优美,舞台的共鸣效果也很好,我听着就要感动了,不是为鸡眼,只为那完美无缺的嗓音。同胞们也在感动,我听到它们在阴影里翻腾,在低声应和着老者的琐碎唠叨。
老国王终于说完了,另一位年轻女人的声音从背景中透了出来。这是个卖大饼的,她一声接一声地吆喝,不时还尖叫。我们都听出来了,她在威胁那些顾客,暗示如果不买她的货就有杀身之祸。不过她的嗓音也是完美无缺的。她在移动,从前面走到后面,从左边走到右边。我的同胞们不断地发出呻吟,它们已经感动得快晕过去了。有一个我旁边的家伙没完没了地哼着一句话:“快买她的大饼吧,奇迹啊!快买她的大饼!”我虽然也有点感动,但觉得这家伙太自作多情了,简直过分,让我厌恶。于是我跃向半空,落到舞台的另一边。女人还在吆喝,声音变得有点忧伤,令我想起我很久以前呆过的郊区的茅屋顶,还有水塘里的那些老鸭。正当我有点伤感时,女人的声音又变得激昂了,现在她不卖大饼了,她在兜售儿童玩具。那大概是一些动物玩具,发出各种动物的叫声,简直吵翻了天!我看见我的那些同胞都在那边的半空中疯狂地跳舞,它们都被这个女人激发起来了。国王的声音也加入进来,他仍然唠叨着他脚上的鸡眼,不过他的声音变得很有力,同这里的喧闹融为一体,听起来就像是在谈论人类命运一样。也许这些幽灵真的是在讨论人类的大事情?我有种紧迫感,我感到外面有龙卷风到来的迹象,于是我随着一股气流从剧院里流到了外面的大马路上空。外面华灯初上,黑蓝的天空很宁静,哪里有龙卷风?龙卷风一定是那些幽灵们制造的假象。我落在一盏路灯的灯罩上,打算在这温暖的地方好好休息一下。
然而我估计错了,一个黑影出现在路灯的光圈中。这个影子不走了,就停在那里。“喂,您是国王吗?”我大声问。影子不回答,只是变浓了,头部还抖了两抖,看那派头像是个男人。我为了找点话来说就故意耸人听闻道:“今夜有龙卷风!”他还是一动不动,只是更黑更浓了。我向他一看,吓得在灯罩上跳了起来,因为我看见了深渊!就在城市的大马路上,路灯底下,有如此阴森的深渊!我安慰自己说,这只是一个人的影子罢了。我还是第一回碰见里面有深渊的人影,我今后必须习惯这一类事。城市日新月异,什么怪事不会发生?可是他既然停留在我的下面,我看来是没法休息了。还好,我等来了一阵风,就赶紧乘风离开。我尽量向上升,免得那影子追过来。飞了一阵,我落在了街心花园的草地上。今夜很奇怪,怎么会有这么多霓虹灯的,简直光怪陆离。
赶着。现在我渐渐同它拉开了距离。”天哪,在这样的时候听到这样的话!我多么渴望投入这位国王、这位影子的怀抱!可他在哪里?东方已发白,巨龙已经成形,城市在曦光中颤抖。起源于底层,然后渐渐上传,汇成了响彻天宇的大合唱:“我们是花!我们是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