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冰悬疑惊险小说系列悬疑推理短篇小说

夜上灵车

2017-04-11  本文已影响514人  bigtrace

葛冰

……黑暗中,司机头也不回地找给我车钱。我觉得这钱有点儿怪,低头一看,竟是两张圆圆的纸钱儿,是死人才用的冥币……

已经夜里十二点钟了。

街上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只有一盏盏昏黄的路灯发着暗淡的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沿着马路边往前走。

公共汽车的末班车已经过去了,可是距离我家还有很大一段距离。

我有点儿后悔。后悔没有让唐英的爸爸用自行车送我。

唐英是我的同学,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我们一块儿去参加班里同学的生日“PARTY”。回来晚了,我先送她回家。在她家门口,碰上了她爸爸,想用自行车再送我。被我谢绝了。我挺挺胸脯说“一个男子汉有什么可怕的。”唐英的爸爸也笑了,说:“倒也是,都上初二了,又是个男孩。”可现在,我可有点儿紧张。整个大街上就我一个,我往前走,背后老好像有东西跟着我。我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后面“嚓啦嚓啦”的脚步声。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慢。

我走过一盏盏路灯,我的影子从前面转到后面,又从后面转到前面。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也绕着我的影子,也从后面转到前面。

我吓得跑了起来。

“嚓啦嚓啦”的声音也在我后面猛响。

终于,我跑不动了,停下来,壮着胆子猛一回头。

是一个胖乎乎的男人,戴金丝眼镜,穿着白色的丝衬衫,系着一条花领带,浓密的头发上抹着亮亮的头油。

*可他满嘴喷着酒气,显然是喝得醉醺醺的。看见我回头,他迷迷瞪瞪地问:“我的车呢?你看见我的车了吗?”“什么车?”“就是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奥迪的。”我摇摇头。

他摇摇晃晃地转身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嘟嘟囔囔:“这司机哪儿去了呢?说好了,在饭店门口等我……我非把他开除了不可。”走出老远,他又回头向我喊着,“喂,我叫庄士龙,是富昌国际有限公司董事长。你有什么事可以找我。”我找他干什么,真是笑话。

望着他走远了,我舒了一口气,抹着头上的冷汗。一场虚惊总算过去了。

我转身又往前走,走了一段距离。我发现前面有一辆小巴(小型公共汽车)。

小巴停在路灯的阴影中,距我只有十来米远。黑乎乎的,看不清是什么颜色。

但肯定是小巴。因为车棚上的TAXI顶灯是亮着的。

只是这灯光有点儿怪。不像一般的小巴是白色的。似乎电力不足,它忽闪着,发着幽蓝幽蓝的、像萤火一样暗淡的光。

我要是稍微想一想:这么晚了,怎么还会有小巴?这辆小巴是从哪儿来的?

它怎么会这样无声无息地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要是看见它车头上挂的是什么东西,——我肯定是不会上的。

可是我刚才跑得太慌张了。

我急于想坐车赶快回家。

小巴的车门开着。门口没有人。

车上的灯也是朦朦胧胧的,影影绰绰一些人影在晃动。

我问:“车去哪儿?”车上有人说:“前面。”啊,正好,我的家就在前面的方向。我一只脚迈上车厢。刚把头探进车厢,我的眼睛还很不习惯,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我听见车厢里两个人说话。他们的声音都涩涩的。一个问:“让他上来吗?”另一个说:“倒是有空位。可不是属于他的。

我听了有点儿生气,心想,公共汽车的位子是大家的,哪儿有占着空位子不让别人坐的?

这么想着,我的第二只脚也不客气地迈上了车厢。我已经看见了旁边的空座位。

黑暗屮伸出一只手,按住了我的肩膀,说:“等_^等”我有点儿生气地问:“为什么不让我上?”我听见那两个声音又在商量。

一个问:让他上吗?”另一个说:“他已经上来了,就不好回去了吧?”“可那怎么算呢?”“这好办,就算是死于意外事故吧!”按着我肩膀的那只手松开了。我又听见他赞同地说:“对,死于意外事故。”我吃了一惊,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呢?我惴揣不安,脑子里涌起一种不祥之兆。

也许他们是在和我开玩笑吧?可是又不像。车上没有一个人笑。那两个声音也一本正经。

我心里有点儿发毛了,想转身下车。

车门已在我身后无声无息地关上了。

汽车轻轻颠簸了一下,向前走了,也是无声无息的。

四周有一股股冷飕飕的凉气向我袭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怎么车厢里这么阴冷啊?我穿的是短袖衫,冻得胳膊上直起鸡皮疙瘩。

真怪,都快秋天了,又是半夜,还开冷气。真是有点儿抽疯。

车厢里好像还有股怪味,怪难闻的。像是发霉的味,又像是医院里的卫生水味,到底是什么,我也说不出来。

我从口袋里拿出五元钱,说:“买票。”没人理我。车上好像没有卖票的人。

我尴尬地站着,不知道该把钱交给谁。我又叫:“买票。”

“放在这儿吧。”前面的司机终于含糊地说。

他动也不动,只是微微一歪脑袋,示意我把钱放到他旁边的机箱盖上。

我把钱放过去,等着他找钱。

可是他拿起钱,看也不看,就放到他前面的窗子边上。

,等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说“我给你的是五元钱。应该找我三元呢。”司机似乎有点儿不耐烦,他低声嘟嚷着:“唉,没办法。都到这会儿了,还想着钱呢。”他一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到口袋里窸窸窣窣地摸了一阵。

“给你。”他递给我一小团纸币。

我摸了摸,纸币软软的,形状也有点儿不对劲,不像是钱。

我低下头看,车厢里的光线很暗很暗,还是那么蓝幽幽的。

我把纸币举到眼前,睁大眼睛看。

我吃了一惊。

这根本不是钱,而是两片圆圆的白纸。中间还有两个小洞。

这是,这是?

我心中感到一阵恐惧。

这是纸钱。我手中拿的是给死人用的纸钱。每到清明鬼节时,我经常看到这种纸钱。它们多是堆在墓碑跟前,偶尔还会有几片随风旋转,挂在电线上和树枝上。

可现在,它们竟然到了我的手中,是那司机当作真钱找给我的。

我结结巴巴地说:“不对吧?你找我的不是钱。”“怎么不对?我们那儿都是用这种钱。”司机冷冷地说。

这是怎么回事?他说的“我们那儿”是指哪儿?这司机是什么人?这么想着,我捏着那两片纸钱,手心都冒出汗来。

窗外的灯光忽明忽暗,那是路边的一盏盏路灯。

正在行驶的汽车猛然颠簸了一下。

我站立不稳,跌向旁边的车窗。

我的手扒住了窗框,脸几乎贴到了玻璃上。外面的窗子上好像有一缕黑乎乎的东西……

又一盏路灯闪过,就在外面亮晃晃的一瞬间,我终于看清了一那是一缕长长的黑纱。

啊,这汽车上还挂着黑纱。_这是灵车,运送死人的灵车。

我上的是运送死人的灵车!“快坐下。”我后面有人冷冷地说。

“坐下。”我前面的司机也冷冷地说。

没办法,只好先找个座位坐下来。

就着幽蓝昏暗的灯光,我看见一个穿一身白色衣服的人旁边有个空位子。

可是他胖胖的身体把通道挡得严严的。

我对他说:“劳驾,您往里面坐坐。”他动也不动。

我又说:“要不,你腾出点儿地方,我到里面去。”他还是一动不动。

难道他是哑巴?我看他的脸。

看不见,他的帽檐压得低低的,脖子还用围巾裹着,几乎把整个脸都遮住了。

他的头低低地垂着,垂得下巴都快贴着胸脯了。好像睡得很香很香。

啊,原来他睡着了。

我只好侧着身子,勉勉强强地挤过去,在里面靠窗的座位上坐下来。

前面的路好像不太平坦。汽车一颠一颠的。

我旁边,穿白衣服的家伙随着车的颠簸,慢慢地向我靠过来,把头贴在我的肩膀上。

这家伙,睡觉还得靠着别人。

我把身子往车窗边上靠。

没想到,他得寸进尺,竟把身体的重量都压过来了。

我忍不住提醒他:“嘿,醒醒。”他不理我。

我推了推他贴在我肩膀上的头。

那头只歪了一下,又靠过来了。而且歪得很厉害,都快贴到我的嘴上了。

真不像话,我将他的头一推,他脖子上的围巾散开了。

我看见了一张惨白的脸。

—张目无表情的、凝固的脸。

那嘴张开着,一动不动,露出白白的牙齿,还有牙齿后面黑黑的洞。

帽檐下的眼睛也一动不动,就像凝固了的死

鱼眼珠。

啊?他怎么啦?怎么睁着眼张着嘴睡?他好像没呼气?我胆怯地把手伸到他的嘴边试探他的呼吸。

没有一点儿气息,只有一丝丝冰冷从喉咙里面冒出来。

我赶紧摸他的脸和手。

他的脸和手也是冰冷冰冷的,就像刚从冰窖里出来一样。

我吃惊地叫:“他好像死了!”没人理我。

我又叫“我摸他的嘴,他没呼气,他真的死了!"还是没人理我。

我周围没有一点儿声音,死一般的沉寂。

车上的人好像突然都不会说话了。

这时候,我才猛然发现,坐在我前面的两个乘客都有些古怪。

他们的身体都僵僵的,像一根根木棍一样,戳在座位上,如泥塑木雕,一动不动。

我回过头去,又看见两张同样面色惨白的脸。表情也都僵死死的,像死鱼一样的眼睛直勾勾地向前凝视。

啊,车上的乘客都是死人?我是同死人在一块?不,应该还有活人,因为刚才还有人说话,那司机就是其中一个。

可是他塞给我的是死人用的纸钱儿。他也始终不回头,我一直无法看清他的脸。

这会儿,他的身体似乎也是僵直直的。只是握住方向盘的手在微微地动。

方向盘前面的小灯映着他的手——但那不是手,似乎是两只带鱗片的黑色爪子,从白色的衣袖中伸出来,在幽幽的灯光下,显得十分可怕。

车子速度放慢了,接着停了下来。好像是停在很黑的树下。

车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应该赶快趁机下车,可是我的腿脚软软的,好像突然不听使唤了,呆在座位上动也动不了。

车下有个影子一晃。

一个浑身白色衣服的人走了上来,也是无声无息的。

他个子很瘦很高,蒙着白头巾。

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似乎很忧郁,很愁苦。

他不说话,司机也不说话。好像彼此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谁也不看,不声不响地找到一个空位子坐下。

车子又向前行驶了。

我不知道它往哪里开,也没有勇气叫停车。车子在行走中又停了两次,每次都上来一个人,都穿着白色的衣服,都蒙着白头巾。

上来时都是满面悲哀,我甚至听到了一两声低低的叹息。

但彼此都不说话,都默默无语地找个座位坐下。

奇怪,怎么光有上车没有下车的?可是我不敢问,我隐约觉得,上到这车里来的人,似乎都不准备下去了。

这车是开向哪儿呢?一阵阵恐怖在我心中蠕动。

“都到齐了吗?”我后面有人问。是从车厢最后面传来的。

啊,后面还有一个会说话的。

那人什么样呢?也和司机一样长着两只鸡爪子一样的手?我不敢回头。因为我觉得他也一定很可怕。

我听见司机说:“还差一个。”“谁?”那声音又冷冷地问。

司机鸡爪子手在“沙啦沙啦”翻一个放在方向盘旁边的本子,然后说:“名字叫庄士龙的,“嗯——”后面发出一个长长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直接喷出来的,声音尖涩而刺耳。

司机恭恭敬敬地问:“还等他吗?”“当然要等。”后面的声音冷冷地说。

“庄士龙?”我突然想起,“那个醉汉不就叫庄士龙吗?”车子又放慢了速度。似乎并没有怎么往前开,只是在一片漆黑的建筑物附近转圈子。

在车厢最后面的那个人是谁呢?看来那长着

鸡爪一样的手的司机也有点儿怕他。

他一定是个更可怕的人。

“我们得抓紧时间,不然,天一亮,事情就干不完了。再说,车上不正好多了一个人吗?就先用他来代替。”司机又说。

“那也好。就先用这孩子来代替。”后面的声音咬牙切齿地说。

“这孩子指的就是我吧?”我心里一颤。.车子突然加快了速度,往前猛开,窗外一团团黑色的东西飞快地向身后掠过,像是雾,又像是两旁的房屋和树木。

我们似乎已经走了很长的路,终于在一处地方停了下来。’“下车!”后面的声音冷冷地命令。

可是车门并没有开。

“下车!”后面的声音又在暴躁地叫。

我前面坐着的两个人,像直直的木棍一样竖起来。

我后面坐着的两个人,也像直直的木棍一样竖起来。

啊,他们都是死人,死人的身体都是僵直的,不会弯曲的。

我又看见他们那惨白的、没有血色的脸,那直勾勾的、目不斜视的眼睛。

“下车。”后面涩涩的声音又在喊。

我也不由自主,“腾”地一下子站起来。我发现,我的身体似乎也很僵直,眼睛也好像不会眨了。

这是怎么回事?是我也受了他们的传染,还是我真的也死了,和他们一样了?。

我的身后有光亮。

我前面的人离开了座位,竖着直直的身体,像机器人似的,迈着机械的步子,一步步向车厢后面走去。

不知怎么,我脑子突然涌出了一个奇妙的想法:我是糊里糊涂上了这个车的。他们既然把我也当作死人,我最好现在也装作和别人一模一

样,这样才不会引人注意,我才容易在人群中混下车去,好趁机溜走。这么想着,我的身体也真的像死人一样僵直起来。

只有我旁边的那个冰冷的胖子还一动不动地靠在座位上。

我只好侧着身子,从他身边挤过,跟在直立的白衣人后面,学着他们的样子,迈着机械的步子,往车厢后面走。

汽车的后仓门被掀开了。

我们排成一队,一个接一个地从支在仓门的斜板上下来。

斜板上有台阶。

前面直立的白衣人一个个都并拢着双脚,从台阶上蹦下去。•我也学着他们的样子,从台阶上一节节職下去。

‘‘砰,砰,砰。”我蹦在木板上发出的声音很响。这使我很惊慌,好像他们的声音都没这么响。

“嗯一一"”我又听见那一声长长的、冷冷的哼哼声,声音尖潘卿俱。

我终于看见他了^一一就是那个在车厢后面一

直不露面的人。

我不由得吃了一惊。

他实在可怕极了。

可怕的不是他的脸,虽然也是惨白惨白的,可五官和一般人也没什么太大不同,只是比一般人的脸稍长些。

可怕的也不是他的眼睛。

虽然他的眼光阴阴的,让人极不舒服。可怕的是他的身体。

他的肚皮竟然是破的。一大堆白花花的肠子从里面鼓出来,在身体前摇晃着。

他正用鸡爪子一样的手一根一根整理着那白花花的肠子。

他的手上、身上全是暗红暗红的血垢。

我赶紧转过脸来。

我们排成一队往前走,那个一直没露面孔的司机走在最前面,他后面是七个直立的白衣人,再后面是我,最后面是那个露出白花花肠子的人。

我的脚下是黑乎乎的草地,旁边是黑漆漆的树林和围墙。

前面却是一幢高大的建筑物,样子很怪,像是古堡,又像是寺庙。

草地上浮起了一片白蒙蒙的雾。那建筑群像是浮动在雾气中。

清冷的月光从天空撒下来,映着它那黑駿黢、斑斑驳驳的轮廓。它显得那么破旧,那么明森恐怖。远远望去,就像一个蹲伏着的巨大的、浄狞的怪兽C:^我们往前走着,离它越近,我越胆战心惊。我预感到前面有可怕的事情在等着我们。

我想跑,可是我不敢。我听见后面“沙啦沙啦”的声音。是那个长脸人在梳理他白花花的肠子。

我们到了建筑物跟前。

—个破旧的、牌楼似的大门张着漆黑的大口,像要把我们吞进去。

我们却没有进大门,而是进了旁边的一个小门,沿着一条漆黑的走廊往前走。

两边似乎全是墙,屋顶也似乎很高很高,没有一盖灯,前面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点儿声响。只有我们这一队人单调的脚步声。

“嚓,嚓,嚓……”在这寂静的夜空中,显得特别清晰。

“到了。”前面黑暗中传来了司机的声音。

“你先进去,把机器打开。”长脸人在我身后冷冷地说。

我们停住脚步。

我看见最前面的司机好像一下子消失在黑暗中。

接着,我旁边的墙壁突然透出亮光来。

啊,原来,司机进到墙壁旁边的一扇小门里了。

这走廊的墙壁是木头的,好像是很厚很厚的木板。正有一线亮光从房子里透了过来。

走廊里微微亮了一点儿。隐隐可以看见走廊厚厚的木板壁上画着一些彩绘的古装人物,走廊的顶也是画栋雕梁的。但是好像年深日久,彩绘和画栋的漆皮早已脱落得斑斑驳驳。

总之,一切全都破破烂烂。

只有那些盒子是新的。它们摆放在墙边的一条长板凳上,整整齐齐地码成一排。

“每人拿着自己的盒子。”长脸人一边攥着自己白花花的肠子,一边冷冷地说。

我前面的七个直立的白衣人都僵直地转过身去,从长板凳上拿起一个木盒子,抱在怀中。

长板凳上还剩下一个。

“嗯——?”我旁边的长脸人又古怪地长长地—声哼。

他一声不吭,冷冷地望着我。

哦,剩下的那;t木盒子大概是我的,我慌忙过去拿起了最后一个木盒子。

“第一个人进来。”房子里传出司机的声音。排在最前面的白衣人抱着木盒子不声不响地进了房间。

小门在他身后掩上了。

第二个直立的白衣人马上往前,挪到门口。那情景就像排在门口,等候医生叫号的病人。

我心里打鼓:“叫我们一个个进去,干什么呢?还带着木盒子?”,我看着抱在自己胸前的木盒子。它有些像皮

鞋盒子,但比皮鞋盒子要高、要短。

虽然走廊里很暗,没有灯,只有木墙板里透出一线灯光,我还是能勉强看清,木盒子涂的是黑漆。

黑漆漆的木盒子在黑暗中闪着幽幽的光。这木盒子是干什么用的呢?有点儿像……我心里涌起一种不祥之兆。

还没等我细想,我突然听到一声沉重的声音。是从墙壁另一边屋子里传来的,好像是一部十分笨重的机器被启动的声音。

接着,“吱扭,吱扭”的声音响起来了。

声音沉重而悠长,好像是有人在费力地推动一个大磨盘。:“吱扭,吱扭……”哦,原来是让进去的人推大磨盘。

“吱扭,吱扭扭,吱啦啦,喀啦喀啦……”大磨盘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厉而剌耳.,就像是碾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喀啦,喀啦,喀啦……”那尖厉的声音,刺过墙壁,刺向我的耳鼓,震得人心惊肉跳。

我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了。

那好像是碾碎骨头的声音。

我微微侧着脸,透过墙缝,我看见里面真的有个大磨盘。

它太大了,简直充满了整个房间。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大的磨盘。

一个黑色的、充满诡秘的大磨盘。

“喀啦,喀啦大磨盘沉重地转动着,震得整个走廊都随着顱动。我的心也跟着一下一下地颤抖。

我偷偷地用眼角瞥其他的人。

那些直立的白衣人又都像死了一样,身体僵直直的,一动不动,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

没有一点儿声响,甚至连长脸人也停止了梳理他白花花的肠子。只有大磨盘“喀啦,喀啦”地响着。

大磨盘转动的声音终于停止了。

走廊的小门打开了,司机从里面走出来。他头上蒙着一块黑纱,把脸裹得严严的,好像故意不让大家看见他的脸。

司机手里拿着木盒子。只有他一个人出来。刚才进去的那个直立的白衣人呢?怎么只见他进去,不见他出来呢?难道他……我背上感到一阵寒冷。

我听见长脸人问:“完了一个?”司机说:“完了一个。”长脸人说:“把木盒子放到小车上吧。”他的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辆小推车,就像是医院里运送药品的那种小车。

司机不声不响地把木盒子放到了小车上,然后冷冷地说:“第二个进去。”

站在门口的直立的白衣人捧着怀中的木盒子,跟在司机后面,无声无息地进了小门。

“吱扭,吱扭,”大磨盘又开始转动起来。“喀啦,喀啦,”房子里又发出了尖厉的碾碎骨头的声音。

司机又拿着木盒子出来了,仍旧只他一个人出来。

怎么第二个直立的白衣人又没出来呢?我诧异地想着,猛然明白:那大磨盘是用来碾人的。进去的白衣人都被碾碎了,然后装在木盒子里被拿出来。

那“喀啦,喀啦”正是碾碎骨头的声音。

我的心猛烈地激跳起来,几乎要蹦出了喉咙口。

我想跑可是我的腿和手都软软的,根本不听使唤。我像泥塑木雕一样,我呆在那儿,根本动弹不了。

“第三个进去.”“第四个进去……”我听见旁边一声声冰冷的叫喊。

“吱扭,吱扭.”

""""“瞎啦,4啦……”大磨盘越转动,司机走马灯似地进进出出,把一个个木盒子放在小车上。

我麻木不仁地跟着一*步步往前挪,全身冰冷,几乎失去了知觉。我感觉自己真的死了,就和那些直立的白衣人一样,也要被拿大磨盘一点儿一点儿碾碎了。

我已经到了门口了。

前面的六个直立的白衣人都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第七个正在大磨盘上。

下一个就该轮到我了。

司机又拿着一个木盒子出来了。他把木盒子放在我身后的小车子上,又转向我说.•“该你了。,,我全身颤栗着,向微微裂开的门缝里看了一眼。

我看见门里面有两只黑绿色的脚。

像是锈迹斑斑的青铜做的脚。

啊!那是什么?“进去。”司机在我背后推了一把。

我站立不稳,踉跄着进了门。

门在我身后关上了。

昏暗、朦胧的灯光下,我看见面前立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青铜雕像。

一个云鬓高耸、穿长裙、却赤着双脚的古代神女的雕像。

但这雕像却像是在动。

虽然她的衣服、半裸的胳膊和双脚都是青铜的颜色。

“你来了。”她向我惨惨地一笑,说话时,她的裙袖微微摆动,全身都放出一种若有若无的、鬼火一样的荧光。

啊,这青铜像还会说话?我心里又说不出的惊骇,只呆呆地愣在那里。

她用眼睛看着我,眼光凄凉凉的,似乎要有很多话和我说。

突然,她的眼光骤然一变,射出像刀子一样的光,厉声叫道:“你不是,你不是那个人!”她向我喊着,两只眼睛突然流出血来,是鲜红颜色的血。

她的面容变得十分可怕。

我听见她尖细的嗓子喊着:“他不是我要的那个人!”我转身想往门外跑。

“砰!”的一声,我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上,眼一花,晕晕乎乎地倒了下去……“醒醒,醒醒。”有人拍我的肩膀。

我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坐在小巴上。车子正停在路边。

外面还漆黑一团。但车上的灯很亮。

车厢里的乘客就我一个人了。当然还有司机。

司机拍着我的脑袋,笑着问:“干什么去了?这么困?一上车就睡着了。”“我一直在车上?”我迷迷糊糊地问。

“可不是,你一上车,就趴在这儿睡。”司机笑嘻嘻地说。

我注意地看了看他的手。他的手和普通人的手一样,不是鸡爪子。

看来我真的是做梦了。

我不好意思地往车下走。

“等一等,你还没给车钱呢。”司机叫住我。我摸了摸口袋。啊,那五块钱还在,看来刚才是在做梦。

我把钱递给司机,慌忙下了车。

我晕晕乎乎地往前走。

街上冷清清的,路灯都亮着。整条大街就我—个人。

在车上睡了这么长时间,现在大概已经半夜了吧?脑袋晕乎乎的,我下意识地摸着脑门,哦,那儿还真有个大包。

是在车上座位上磕的?我摸着口袋,里面好像还有东西?从口袋里掏出来。

啊?是两张纸钱,中间有圆的孔、专门祭奠死人用的纸钱。

我顿时浑身都冒出了冷汗。

我回过头去。

我身后根本没有什么小巴....对于那天晚上的遭遇,我心里—直疑疑惑惑。

你说它是真的吧?这似乎实在不可能。

你要真说是梦,可我口袋里又明明有两枚给死人烧的纸钱儿。

要不是一个礼拜以后发生的一件事,我也许就会把这一天忘了。

那是星期四的下午,天阴阴的,好像要下雨。

我正在教室里上自习课。外班一个同学在教室门口说:“外面有人找你。”我来到了校门口,看见一辆小汽车和两个人。

小汽车是黑色的。车旁的两个人,一个胖胖的,戴着金丝眼镜。我一眼就认出,是我那天晚上碰见的喝得醉醺醺的人。不过,现在他可一点儿不像醉汉的样子,穿戴十分讲究,一条漂亮的金利来领带将粗脖颈勒得紧紧的3另一个,站在他身后,看样子是司机。

金丝眼镜好像没认出我来,看着我问:“你就是报纸上登过的、眼睛有特异功能的孩子?”他这一问,我心里就有点儿别扭。

前一阵,因为我眼睛的事,在我们这儿,就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

我的眼睛曾经恍恍惚惚地看见一个大黑柜子前漂浮着四双小灰鞋子。

后来才知道,十几年前这个大黑柜子里曾憋死过四个小男孩。(这件事在《吊在空中的眼睛》里记载过)还有一次,我和同学去一个山洞里玩。我老看见漆黑的岩壁上浮着一个女人的影子。结果这山洞里真的发生了一件和这女人影子有关的恐怖事件。(这件事在《屋顶上的脸》的故事里也记载过)我也不知道,这只是偶然的巧合,还是我的眼睛真有点儿神奇的力量?反正被一家晚报的记者知道了,经他一写,更加神乎其神,说我的眼睛有极强的特异功能,能看见遗留信息,能与人所不知的灵魂沟通,若是经过进一步开发,甚至有可能预报地震。

他这样一说,还真有人信,报纸刊登的当晚,就有一位老太太找到我们家。说她老头儿三天前刚死,不知道把存折藏在什么地方了,想叫我和死人的魂儿沟通沟通,看看存折放在什么地方3吓得我们家一夜都没睡好,生怕那老头儿的鬼魂儿会来3还有一位自称气功大师的,也到我们家来,说我很有慧根,要收我为弟子。说他只要为我开了天眼,我就能够看出人身体的一切病症。可还没等打开我的天眼,他便被抓起来了,据说是因为卖所谓的“神药”,治死了人。

还有一位老板,幵饭店老赔钱,想让我去帮助看看风水。

总而言之,闹了好一阵子。后来,我爸爸带我到医院里去看过。

一位医生说,我可能是因为看书看累了,眼睛产生的幻觉C我倒是挺同意这种说法。可我爸爸坚决反对◦他说:“要是这样,这小子更不用功了。”另一位医生嘀嘀咕咕地和我爸爸在一边说了半天。他怀疑我有神经病。还问我们家祖上有没有精神病遗传史。差点把我爸爸鼻子气歪了……本来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两三个月了。我刚刚忘掉这些不快,没想到,又来了一个。

“你就是那个眼睛有特异功能的孩子?”金丝眼镜站在汽车旁边问。

我说:“都是别人瞎说,根本没有这么一回事金丝眼镜又问:“听说你看死过两个人?”我生气了,睁大眼睛瞪着他说:“胡说八道。

你才看死了人呢。”金丝眼镜笑着说“啊,我刚才说的不确切。我是说,你是事先就看出两个人要死,后来他们真的死了。听说,你还会看风水。”我板着脸摇辑头说:“我什么都不会。”我不准备理他们了,转身要走。

金丝眼镜在我背后说:“小家伙,脾气还挺大。”那个司机也说:“有特异功能的人脾气都大,,

我已经走到学校门口了,金丝眼镜在后面叫:“你等等,我忘了给你一件东西。”我本想不再理他,可心里好奇地想知道他给什么。

我转过身去。

要下雨了,已经有淅淅沥沥的小雨星儿洒下来,落在我的脸上。

天也变得灰灰的,像是到了黄昏。

金丝眼镜还站在汽车旁边,旁边是他的司机。

咦?怎么除去他们俩,还有一个?我使劲睁大眼睹,想看清楚些。

可我的眼前仿佛浮起一层蓝灰色的雾。看东西又都恍恍惚惚的了。

我看见了一个青铜雕像。

一个锈迹斑斑的青铜雕像也在小汽车旁边,在那两个人中间。

不,是在金丝眼镜的背后。好像是贴在他背上。

金丝眼镜慢慢地向我走来。

青铜雕像居然也贴在他的背上,也跟着慢慢地向我走来。

奇怪,真奇怪,在他背后,我怎么还能看得见呢?我使劲儿揉了揉眼睛。

我眼前灰蓝色的雾气更浓了,仿佛周围的雨雾也都跟着变成了灰蓝色。

我看见那个青铜雕像压在金丝眼镜的后背上,仿佛让他背着。

金丝眼镜往前走着,她在他身后,衣裙的下摆也跟着飘飘悠悠。

金丝眼镜越来越近,我看见了青铜雕像的脸。我甚至看见了她那细细的眉毛和充满凄惨神色的眼睛。

啊!是她!夜晚我在大磨盘旁边看见的那个青铜雕像。

她的脸依然是那样冷若冰霜,死死对着金丝眼镜的后脖颈。

看着看着,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叫出声来。

“你怎么啦?”金丝眼镜已经走到我跟前,诧异地看着我说:“你的眼睛好像有点儿发蓝。是不是又有特异功能了?你看见什么了?”蓝灰色的雾在我眼前消失了。

青铜雕像也消失了。

我哼哼唧唧地说:“没什么,什么也没看见。”“这是我的名片。”金丝眼镜从上衣袋里取出一个小盒子,从里面拿出一张名片递过来。名片印制得也很精致,还带着淡淡的香味。金丝眼镜又说:“我很忙,事情很多哟,结交的客人也是很有选择的。你要是想和我谈,可以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来找我。”说着,转身往小汽车的方向走去。

那个青铜雕像又在他的背后出现了,像影子一样地紧紧随着他。

我该告诉他吗?.可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自己也不清楚。

而且,就是说了,也一定没人相信,因为这仅仅是我的幻觉。别人什么也没看见。

我看见金丝眼镜上了汽车,那青铜雕像也紧紧地随着他。

汽车开走了。

我低头看着他给我的名片。上面写着:富昌国际有限公司董事长--庄士龙。

庄士龙!

我突然想起,在那天夜里的灵车上,鸡爪子手的司机和露出白花花肠子的长脸人都说过:庄士龙应该上灵车的,可是那天晚上,他没有来。下雨了。

一大滴雨点落在名片上,把“庄士龙”三个字浸湿了。

九连着两天,我上课都很不安心。我的脑子里老是想着那个胖胖的、叫庄士龙的金丝眼镜。

庄士龙?那个夜晚,在怪异的灵车上,我一再听到的名字。

好像是说,他也是应该属于那些直立的白衣人之中,也应该同他们一起被送上大磨盘的。只是他没赶上那趟车而已。

我又想起了他背上的青铜女人雕像。

那青铜雕像一直如影随形紧紧跟着他。

这仅仅只是我的幻觉吗?我觉得他很危险,似乎有什么极可怕的事情在前面等着他。•尽管,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这些想法看起来十分荒诞。要是真讲出来,别人甚至会以为我是神经病。

可是我还是决定去找他。因为有备无患,不管会不会发生什么事,还是小心点儿好。

我从口袋里翻出了金丝眼镜给我的名片。

上面的地址写的是市中心一家有名的大饭店:凤凰宾馆1108房间。

下午放学,我直接乘汽车去了市中心。

我用不着和家里打招呼。

这个月,爸爸、妈妈又全都出差了。家里的一切又我自己作主。

我找到了凤凰宾馆,是一座非常豪华的大厦,有二十几层。我看至少是三星级的。

金丝眼镜不在,却给服务台留下话来,说要是有人找他,请先在大厅里等候,他很快就会回来。

我不知道这话是不是留给我的。可是我决定就在大厅等他。

这儿的环境蛮不错:有舒适的皮沙发,精致的玻璃茶几上摆放着鲜花。还有个小姐给弹钢琴伴奏。

我舒舒服服地靠在皮沙发上。不过,不是听钢琴,而是看录像。大厅里还有一个大投影屏幕,放的是一部挺新的惊险片子。

我还是头一次来这么高级的饭店。我得好好享受享受。

我正看得来劲,听见服务台有人喊:“哪位是找庄先生的?”起先我没在意。后来服务台的小姐又说:“哪位是找庄士龙先生的?”我才知道是在叫我。

我站起身来,到服务台跟前说:“我就是。他回来了吗?”服务小姐说:“庄先生来了电话,叫你到这个地方去找他。”说着,递给我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的地名很古怪,是一个叫大戏楼的地方。我问了几个服务小姐,都说不知道。后来出了大厦,在大厦前的停车场前,问了一位卖报纸的老人。

他想了一会儿,才说:“哦,你问的是大戏

楼啊?那是老地名了。现在早改了,叫崇光里了。”老头很热心,告诉我怎么坐车,又给我画了个简单的路线图。

我才知道,大戏楼离这儿可不近,凤凰大厦是在城南,而大戏楼是在城西。

我心里有点儿生气,心想:这位庄先生有小汽车,他可以城东城西地到处乱跑,可苦了我了。

他既然都可以坐车到学校来找我,而且对我表示挺尊敬的,为什么就不能用车来这儿接我呢?至少可以派他的司机来嘛!因为我全是为了他呀。

我又想,倒也不能怪他。因为他不一定知道是我来找他。更不会知道,我找他说什么事。

我想,算了,还是回家吧。就是真的和庄士龙说了,他也不一定相信,说不萣会认为我是神经病呢!•心里虽然这么想着,可就像鬼使神差,我还是不由自主地上了25路汽车。这趟车正好有一站叫“崇光里”。

下了车一问,这儿的人可就都知道大戏楼了。看来大戏楼在这一带还是很有名的。

这块地方其实并不偏僻。原来是老城区,似乎正在开发,老胡同、老街巷、四合院老瓦房还在。可以看见旁边不远的地方已经起了一幢幢新楼。还有正拆到一半的破瓦房。

一个小孩告诉我:“你要找的大戏楼就在‘庆王府’后面。”我看见前面有一个古色古香的建筑群,是那种大屋顶寺庙式的建筑。从还残存的一些痕迹中看出,原来好像也是画栋雕梁、红墙、琉璃瓦的。现在则是破破烂烂的,全是灰不啦叽的颜色,墙头上长满了青草。我想,那小孩管它叫庆王府,大概真的是清朝一位王爷的王府吧?不过,现在好像改成什么工商局、税务局了,刚才我路过大门时,看见门口挂着好几块牌

子。

我沿着一条狭长的小巷往前走D两边是庆王府的高墙。墙上坑坑洼洼的,灰皮早已脱落,露出的破砖瓦长着绿苔。

小巷很窄很窄,仅能容下两人。

墙很高很高,仰脸往上看,两边的墙都好像挤到一块儿,只留下一线细细的天空。

天是灰色的。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黄昏。

啊,我已经出来好长时间了。

整个小巷•就我一个人。我突然感到孤零零的。

小巷里好像有些阴阴的凉气,还好像有“窸窸窣窣”的声响。-是墙缝里的那些枯草被风吹出的声响?还是地上旋转着的枯叶?不知怎么,我突然想起了那青铜雕像。她既然可以在金丝眼镜庄士龙的背上,会不会此刻也在我背上呢?这么一想,我觉得我的后背上好像真的有些发沉。

我甚至好像听到一声微微的叹息声。

我不敢回头,加快脚步,使劲往前走。

我终于走出了狭窄的、阴暗的小巷,到了庆王府的后面。

王府后面仍是一片片旧灰瓦房。

可是在灰瓦房中间有一片挺大的松林,都是很高很大的松树。

在密密的黑松林的后面,露出一幢建筑,它有着高高翘起的檐角,神秘秘、黑沉沉的。

那一定就是大戏楼了。

我在黑松林里走。四周静静的,除了我,再没有别人。

松树的枝桠从四面八方伸向我的头顶。在暮色中,它们都变得黑黑的,像浸了一层墨。

旁边的松树后面好像有白白的、像是石碑一样的东西。,我没过去看,反而加快了脚步。

我怀疑那白色的东西是墓碑。

出了松树林,我的眼前又亮了起来,我看见了一小片绿草地。草地后面就是那个大戏楼。

那是一个木结构的古色古香的两层大阁楼。

给我第一眼的感觉就是:它真够破的。

整个阁楼外面的漆皮完全脱落了,已经辨不清原来是什么颜色。屋顶上生长着一尺多长的杂草。

木制的檐角有许多地方已经腐烂了。窗框也歪歪斜斜的。

远远看去,这大戏楼蹲踞在草地上,就像一个衰弱的老人,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站立不稳的感觉。

我向着大戏楼的方向走,恍惚觉得它的样子有点儿熟悉,好像我曾经在哪儿见过。

走近了,我看见了那牌楼似的大门,心里骤然吃了一惊。

这地方我来过!就是那个漆黑的夜晚,我似乎是在梦中,被一辆神秘的灵车运到这里来的。是同那七个直立的白衣人一起来的。

我的心“砰砰”地跳起来,惊骇地打量着这个破楼。

虽然,它和那个夜晚我看见的情景是那么不同,没有那种恐怖、神秘的气筑,阁楼前面的草地也没有我在夜晚看见的那样宽那样大。

可我还是认出来了。

那个夜晚,不管我是不是在睡梦中,我肯定来过这个地方。

一阵咿咿呀呀的清唱声从阁楼里飘出来,还有悦耳的二胡伴奏。有人在唱京戏。

我屏住呼吸,心情紧张地往前走。现在还只是黄昏,天没有完全黑。

西边还留着红红的一抹晚霞,东边的月亮也才露出一点儿浅浅的影子。

可我还是忐忑不安。

我不知道在里面会遇到什么。

我进了半掩着的大门。虽然,我记得那天夜晚,我们进的不是大门,而是侧面的一个小门。我明白,为什么这个阁楼叫大戏楼了。

它真的是个戏楼,也许几百年以前,就有人在这儿演戏了。因为它的结构和我们现在的剧场很不一样。

虽然也有舞台,正对着大门,但一点儿也不大。

舞台下面的地方也并不宽敞。从外面看是两层楼,其实在里面,中间是通着的,从地面一直通到高高的阁楼顶。但在二层的地方又多出一圈围廊来,围着栏杆。围廊下面则是一圈房子(这房子好像是后来才隔开的)。看戏既可以在一层,也可以在二楼的围廊里。

比起现在的剧院,它显得很小巧、秀气、古色古香。舞台和围廊,也都是画栋雕梁的,还能隐隐看出上面的彩绘。但和这戏楼的外表一样,也都是破破烂烂的。

清唱的声音是从戏台上传来的。

一男一女在台上唱,一边唱还一边轻轻地做着扮相。他们没有穿戏装,看来年纪也都不小了,但表演得十分认真。

拉胡琴的则坐在台下的一只凳子上,半闭着眼睛,悠然自得地拉着。

在旁边还有一张破旧的八仙桌和几条长板凳,零零散散地坐着十来个人,多是老人。他们一边摇头晃脑地跟着台上哼哼,一边用手轻轻地击着拍节。

谁也没有注意我进来。

我走到八仙桌边上问一位听戏的老人:“请问这是大戏楼吗?”他点点头说••“是啊,你到这儿来干什么?”这时,我才想起,我是来找金丝眼镜庄士龙先生的。

我说••“一个叫庄士龙的打电话叫我来的。”这话一说出来,我自己突然觉得好像有点儿不大对头。

这个金丝眼镜到这儿来干什么?这儿的一切和他太格格不人了。

这里都是破破烂烂的古建筑,来的也都是一些听唱京戏的老人。

而他是西装笔挺、老出人大饭店、忙得不亦乐乎的商人。

他怎么会到这儿来呢?他约我到这儿来干什么?我记得,进这阁楼时并没有看见外面草地上停着小汽车。

也许他根本没来?那电话不是他打的?我正在胡思乱想,却听见那老人说:“庄士龙?哦,就是那个什么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好像他是来过。你跟我来。”

他站起身来,领我向旁边围廊下的那一排小房子走去。一边走一边文绉绉地对我说:“免贵姓郭,你就叫我郭大爷好了。”我们进到一间小屋子里。屋里的陈设很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

一个驼背的老人正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面对着墙,好像根本没听见我们推门。

郭大爷指指驼背老人说:“他就住在这儿,是看守戏楼的。是个聋子,既听不见,也不会说。,,’驼背老人转过脸来,他的脸很难看,满是皱纹,显得坑坑巴巴的。头发全白了。穿着一身蓝衣服,虽然很旧了,但很干净,很整洁。

一看见他,我便吃了一惊。因为恍惚中,我看见他的背后好像有个影子,是那青铜雕像的影子,和我在庄士龙后背上看到的一样,是那个锈迹斑斑的青铜女人。

我使劲揉揉眼睛,幻觉又消失了。他的后面什么也没有。

他的背很驼,身子和头几乎都贴到了一起。看见我们,他眯缝着眼睛,舔了舔干瘪的嘴唇,然后又一声不响地盯着我。

他的眼皮也皱皱的,挤在一起,使人不大能看清他的眼睛c不知怎么的,我觉得,他一个人守着这孤零零的大戏楼,一定很寂寞,也很可怜。

郭大爷用手比比划划,嘴唇“啊啊啊”地动着,和他说了一通。

驼背看了看我,也用手比比划划,然后指指我。

郭大爷告诉我说:“驼子说,那个姓庄的董事长叫你在这里等他。他晚上过来。”啊,金丝眼镜又不在这儿?我更加怀疑这里面有问题了。也许是金丝眼镜为了检验我是不是有特异功能,故意搞了个恶作剧?很有可能。

一想到在夜晚,我一个人和个驼背守着这孤零零的大戏楼.我再也待不住了。算了,我还是先回家吧。

我说:“我不等他了,也没什么重要事。我明天再找他。”我转身往外走。

驼背老人却拦住我,显出特别着急的样子,

又是用手比划,又是用嘴“呜噜”。也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郭大爷又和他比划了一阵,告诉我说:“驼子不让你走。他说已经答应了人家,让你留下来等。算了,你就等吧。这驼子死心眼儿着呢。他要是认准了,就一条道走到黑。”我说:“我还没吃晚饭呢!”郭大爷说:“没关系,我一会儿还来。我给你带点儿饭来。反正这大戏楼有的是空房子。晚上没事,我也常来找驼子聊天。聊晚了就住在这儿。,,郭大爷说着,走出了房间。

我急忙追出去,嘱咐说:“您可得一定来啊,,“准来,准来。你放心,我还得找驼子聊天呢。”郭大爷又说。

我愣愣地问:“他是哑巴,你怎么聊啊?”郭大爷也愣了一下,说:“用哑语呗。”接着,他又笑着告诉我:“我说来,准来,我这么大年纪了,还能骗你?我知道你一个人待在这儿害怕。”说着,他仰脸看看高高的、黑乎乎的屋顶自语说:“这大戏楼白天热热闹闹,大家都爱

来,一到晚上,人都走了。这年深日久的老房子还真是有点儿瘆得慌。”这时候,我才发现刚才在大厅里唱戏和听戏的人都不见了。

舞台上和下面的板凳上全空了。

我忍不住问:那些人呢?”郭大爷说:“都回家了。”我问:“他们在这儿工作?”郭大爷唉了一声说:“工作什么呀?多数都是退休的,喜欢京剧,业余的。原来倒是住着个专业京剧团,后来看戏的越来越少,剧团也散了。听说这房子还要拆呢。唉唉!’’他又叹息了一^声,走了。

大戏楼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不,还有〜个驼背的聋哑老人。

隔着窗子,我看见他又在不声不响地望着墙壁。他总是那么看,也不知道那儿有什么。

夜上灵车我出了大戏楼。

虽已是傍晚,外面的天还不算黑,只是由淡蓝变成了深蓝。弯弯的月牙也由浅浅的影子变成了明亮的金黄色。楼前草地和松树的轮廓都很清晰,和我刚来时的情景已经不太一样了。它们似乎已经被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松树的颜色发黑发暗,显得冷冷的。

草地的颜色也变得墨绿墨绿的,浮起了一层若有若无、灰白色的雾。

使人很不安的、灰白的、淡蓝色的雾。我好像见过。

稍向远处望,便可朦朦胧胧看到一片片砖瓦房的灰顶、远处新起的楼房的灯火。

那里就是比较热闹的地方了,不像这里冷冷清清的。

我站在草地上,转过身去,回头看大戏楼。

我暗暗吃惊。

我发现大戏楼在白天和夜晚的变化是如此之大。

白天,它显得破破烂烂的,像一个弯腰弓背的老人。

夜晚,它又像一尊浑身乌黑的巨大怪兽,带着一种邪恶,不声不响地蹲在那里,和我在那天夜里看到的情景一模一样。

那天夜晚,我肯定不是做梦。

那怪异的灵车肯定是把我带到了这个地方。望着远处的灯火,我的脑子里激烈地斗争起来〇我现在就走吗?用不了十分钟,我就可以把这怪异的大戏楼撇在身后。

我可以很容易地走到有人群、有灯火的热闹地方。

可是我已经答应那驼背老人留下来,那个郭大爷还要给我送饭来。

走不走呢?我犹豫着,我眼前恍恍惚惚的,好像看见草地上又有一辆灵车停下来。

又有直立的白衣人在僵直直地走着,他们无

声无息地向大戏楼后面走。

我使劲揉揉眼睛,什么也没有。四周的一切都静悄悄的。

这仅是我的想象。

可是说来也怪,你越是害怕,脑子里就越出现害怕的东西。

我突然想到了大磨盘。

那个“吱扭吱扭”转动的、碾碎死人骨头的大磨盘!还有那怪异的青铜雕像。

它们真的在这大戏楼吗?它们真的存在吗?我好像应该去看看,不然,它们在我心中会始终是个谜。

“是的,你应该去看看。”好像有人在我耳边轻声说。

我屏住呼吸,侧耳细听,那声音又没有了。

是幻听吗?还是真有声音?我简直分不清是我真的听见了,还仅仅是一种感觉。

“你不去看看,事情永远不会完结。”那声音又轻轻地说。

我觉得我好像真的听到了。它就在我身后。

我回过头去。

没有人,只有灰白的雾和颜色发黑的草。

是谁呢?会不会是她?我猛然想到了青铜雕像。

这么想着,我就越觉得是那个青铜女人雕像的声音。

是她在召唤我吗?我去吗?我犹犹豫豫地想着,却不由自主地转身,往大戏楼走去。我经过了大门,沿着大戏楼的高墙往前走,又来到旁边的小门前。

小门“吱扭”一声开了。

走廊里好像亮着灯。昏黄昏黄的灯。

我走进门去。我的面前是一条走廊,就好像两道高墙间的一道狭缝。

我在这狭缝中慢慢地走。屋顶上的一盏小灯,把我的影子映得长长的。

我向前,映在地上的影子也向前,越往前变得越暗淡。

我往前走,看着自己的影子往前伸延着,快伸延到尽头了。

啊,好冷清,这灯光昏暗的走廊里就孤零零的我一个。

走廊里好像弥漫着一股子怪味。我吸溜着鼻子,是一股腥腥的、发霉的水草味。

哪儿来的这股怪味呢?越往前走,腥腥的水草味越浓。

地上好像还有水迹。

我蹲下来,闻了闻。水迹也是腥的。

突然,我看见了两只脚。

两只青铜色的脚。

就在前面十米远的地方等着我。

我惊愕地抬起头来。又看见她了。

是那青铜雕像似的女人。

她一动不动地靠在走廊尽头的墙上,静静地等着我。.我头上冒出冷汗来,我想转身退出去。可是我浑身软软的,手脚一点儿也不听使唤。

我就僵僵地、像个木头人一样呆呆地等着,等着她冷冷地说:“你又来了。”没有一点儿声音。她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一声不响地望着我。

“扑噜噜,”我听到一种怪异的声音,就在我头顶。

一团黑黑的影子却沿着地面从她脚下向我滑来。

我吓得闭上了眼睛,惊恐地等待着。

然而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扑噜噜那细微的声响又从我头顶上传来。

我睁开眼睛仰起脸来。

一只蛾子扇着翅膀扑打屋顶昏黄的小灯。

哦,那声音和地上的影子是它弄出来的。

我望着那青铜雕像似的女人。

她仍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试探地说:“是那个叫庄士龙的叫我到这里来的。”她仍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凝视着我。

屋顶上吊着的小灯不知被什么东西碰的,微微晃动起来。昏黄的灯光摇曳着,晃得我身上一明一暗,也一明一暗地晃到了前面的墙壁上,晃到了她的脸上,身上。

我看见一张凝固的--青铜脸。

我大着胆子,慢慢地走过去。

我已经走到她面前了,和她面对面地站着。

我伸出手,我摸到了冰冷金属。

湿淋淋的冰冷的金属。

啊,她真的是一座青铜雕像。一座头和身体都湿淋淋的、冰冷的青铜雕像,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我死死地盯着她的脸。

没错,长得和我上次碰到的青铜色女人一样,难道上次是这青铜雕像复活了?真是不可思议。

那扇小门就在青铜雕像旁边。然而门旁边没有长凳子,也没有木盒子。

大磨盘就在这小门里吧?我推开了小门。里面一片漆黑。

我伸手在墙边摸索着,摸到了电灯开关。灯亮了,也是一盏昏黄昏黄的小灯。

虽只是一盏小灯,可比上次看得清楚多了。我又看见了那神秘的大磨盘。它就在屋子中间。

屋子很小,并且和一般的房间不同,它是圆形的。磨盘很大,几乎占满了整个房间。而且大磨盘粗粗的中轴一直通向屋顶。

大磨盘的颜色暗红暗红,好像是血涂成的。我想起了那一夜它转动时,“喀啦喀啦”碾

碎骨头的声音,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我不安地用手去摸大磨盘,以为它一定很冰冷。

可我惊奇地发现,它是木头做的。

我用手推大磨盘伸出的圆柄,没怎么太费力,大磨盘就“吱扭吱扭”地转动起来。更奇怪的是,圆圆的屋顶也随着转动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好奇地四下观察,一时间都忘记了害怕。

我终于弄清楚了。这小房间是在大戏楼的舞台下面。

转动大磨盘,上面的小舞台也会跟着转动。原来这破旧的大戏楼还带着个精巧的转台。

我想,这小屋子一定能通到上面的舞台。我正试着找另外的出口,一阵美妙的音乐轻悠悠地飘进我的耳中。

有人在拉胡琴。

悠扬、悦耳的胡琴声,正从小门外的走廊里送进来。

我侧耳细听,好像是在拉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

拉得真是好极了,我好像从没听过这么好听的胡琴声。

只是这琴声中还带着几分淡淡的忧郁、哀婉,在这静静的夜晚,让人听了,老有一种要掉泪的感觉。

是谁在拉胡琴呢?会不会是郭老头?他回来了?我走出了小门,那冰冷的青铜雕像立在门旁的墙根,一动不动,浑身湿淋淋的。一双凝固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我。

我从它旁边走过,寻着琴声在走廊里往前,幽幽的琴声在前面引着,一直把我引到了大戏楼

外面。

夜已经完全降临了。

一钩弯弯的月牙挂在幽蓝的天空中。

地面上,灰白的雾气更浓了。地上的草和黑漆漆的松树好像漂浮在雾气中。

我看见草地上,有一个人,坐在一把椅子上,背对着我的方向,正悠然自得地拉着胡琴。哀婉的琴声正从他手中流出来。

他穿的好像是灰色的衣服,看不见他的脸。清冷的月光从空中洒下来,使他的衣服和月光混成一体,显出一种亮亮的灰白色。

是郭大爷么?从背影上,我看有点儿像,又不很像。

“喂,郭大爷。”我轻轻地喊一声。

他仍微微摇晃着身子,痴迷地拉着,我的喊声完全被琴声盖过了。

我慢慢地向他走去,隐隐觉得这个人的背影好像在哪儿见过?是郭老头的?不像。

是庄士龙的?也不像。那个戴金丝眼镜的庄士龙很胖。

那到底是谁呢?我已经走到了他的背后。“喂!”我向着他的耳朵喊了一声。

他的身体猛地抖动了一下,琴声骤然停止,他一动不动地定在那里。

我只看得见他的后脑勺。

“咳,”我轻轻地咳嗽一声。

他慢慢地回过头来。

我张大了嘴,怔在那里,说不出话来。我看见了一张长脸,一张塌鼻梁的长脸。是灵车上的那个长脸人!是那个露出白花花肠子的长脸人!是把那一个个直立的白衣人送迸大磨盘的长脸人。

我吓坏了。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的表情很怪,似乎带点儿嘲弄,又像是愁苦,眯缝着眼睛,使劲看着我。

他终于说话了:“你是?”我哼哼唧唧地说:“就是那天晚上上灵车的那个孩子。”“灵车?什么灵车?”他皱着眉头问。

我结结巴巴地说:“就,就是你坐的那个灵车。,,他一下子站起来,连手里的胡琴都忘记拿了,险些滑到地上。

“你看见我坐着灵车了?”他脸色惨白惨白的,盯着我问。

“啊,”我不由自主地应了一声。

看样子,他很不高兴我提这件事。我要是不说就好了。

可是话出口,收不回来了。

“你看见我坐灵车了?”他又盯着我问,眼光里带着一种怪异。

没等我回答,他接着说:“你看见灵车上的我是什么样?”“就,就,就是那个样,我慌乱地回答。

“什么样?你说给我看看。”他紧盯着我的眼睛逼问,那张长脸显得更加惨白。

我惊恐地说:“脸和现在也没什么不同。就是肚皮是破开的,露出白花花的肠子。”“啊,这么说,你真的看见他了?”他喘息着,失神地说。

怎么回事?他怎么说“他”?我吃惊地问:“我在灵车上看见的不是你?”

“那是我死去的兄弟。”他怔怔地说,“三年前死了,是被汽车轧死的。”说完了,他望着我,脸上突然显出恐怖的表情,哆嗦地问:“你怎么会看见他?你是,是鬼?”我忙说:“你别害怕。我不是鬼。”于是,我把那天晚上的事告诉了他。怕他害怕,我尽量把事情说得简单。

“这么说,我哥哥的魂儿还真的在?是他附魂儿在我们家描的身上。”他自言自语着。

我问:“你们家猫怎么啦?”他哆嗦了一下,看了看周围。

月亮已经升得很高很高,天空暗蓝暗蓝的,地面上灰白色的雾已经散开了。一切物体反而比刚才更清晰了月光把我们俩的影子映在草地上。

—高一矮,孤零零的两个影子。

一阵小风吹来,草叶窸窸窣窣地抖动,划过来一道道波纹。

我们俩都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他对我说:“这儿太黑,咱们还是到戏楼里去说吧。那儿亮。”我也正有这种想法。

我们一起走进大戏楼。大厅和小戏台上全没有人,只有几盏灯孤寂寂地亮着。

我们进了驼背老人的房间。驼背老人正在一个小煤气灶上烧饭。好像锅里煮的是小米粥,飘出一股淡淡的香味。

我推门进去,他只看我一眼,又去干自己的事了。

屋里的大灯没开,只在床头上亮着一只顶多有五瓦的小灯。屋里的光线暗暗的。

我问:“您怎么不打开大灯啊?”话说出口,我才想起这老人是聋哑人。

长脸人弟弟往床上一坐说:“老头脾气特好。你甭理他,没事。咱们聊咱们的。我姓马,叫马长魁。”

马长魁使劲地向我打听他哥哥的事情。其实我就在灵车上碰见他哥哥一回,而且我觉得他的行为举止都很可怕,说出来,会让他弟弟恐怖。所以我含含糊糊地推辞说,记不太清楚了。

马长魁叹了一口气说:“唉,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我哥哥的样子一定很可怕。因为他不是善终,是被汽车乳死的,死的时候样子很惨,白花花的肠子都出来了。而且死了以后还不安生。

难道这世界上真的有鬼?”不等我问,他就滔滔不绝地讲开了。

“我哥哥和我一样,脸挺长的。也特爱京戏。唱花脸。不瞒你说,他撞汽车,就是一边骑自行车,一边唱京戏耍花架子,骑得自行车扭扭拐拐,拐到汽车轱辘底下去了。他死后没几天,我们家孩子就说看见他了,那小孩才五岁。说半夜里上厕所时,看见他大伯坐在凉台上唱戏呢。我说,不许瞎说,你大伯已经死了,是汽车撞死的。.可他硬说看见了,还说,他大伯直向他招手,叫他过去。我一听可吓坏了,我们家住六楼,这要真过去,迷迷瞪瞪从凉台上摔下去,非摔死不可。

“我告诉孩子,无论如何,不能去凉台。过几天,我孩子又说在厕所里看见他大伯了,说他大伯说,在那边唱戏,没人拉二胡给伴奏。我听了,挺瘆得慌。心想,我去给他伴奏,这是不是想叫我也死啊?“幸好我们孩子又告诉我说,他大伯说了,您不用去他那儿,您只要晚上在家里拉胡琴,他就能听得见。

“我想,这孩子要是老碰见鬼,可不是好事。可是你又不能不让他去厕所。再说就是不去厕所,他大伯还会在别的地方出现。

“晚上我在家里烧了两炷香,对着凉台说,哥哥,我每天晚上拉胡琴,给你伴奏。你就在阴间踏踏实实唱吧,没事就别老来这儿串了。

“你别说,还真灵,打这以后,我那儿子再也没看见过他大伯。可有一样,每天晚上,我还真得拉胡琴,拉他平常爱唱的那几出戏。多累多困也得拉。要是有一天偷懒了,第二天准不舒服,不是腰疼就是腿疼。好在我也退休了,白天有的是时间睡觉,好晚上起来拉胡琴。碰上清明鬼节,我还得多拉几出戏,好叫我哥高兴。

“不过这下可好,弄得周围邻居都以为我疯疯癫癫的。没办法,你还不能和他们说,要是说

了,准说你迷信。

“后来我连着做了几个梦,都梦见我哥说,你到这大戏楼来拉胡琴,那里阴气重,我在大白天都能听得见。

“这大戏楼我是经常来,不光是我来,这儿的老人,还有离这儿很远的、城东城西的老人都喜欢来,来这儿听戏唱戏都成了风。

“我到大戏楼来拉胡琴。大家都夸我拉得好,让我给他们伴奏。我心里说,我这儿不光是给你们伴奏,我还是给我大哥伴奏呢。

“这话我只在心里说,嘴上可一点儿没说,我怕吓着人家。

“你还别说,我拉胡琴伴奏时,除去听见别人唱,还真听见我哥也在唱,挺像音乐里的二重奏似的。

“我就这样天天晚上拉胡琴,不光把本事练出来了,全家大小也都平安无事。

“可是最近有点儿不对头。我们家养着一只猫,是波斯猫,像中了邪似的,眼睛突然由蓝变绿。我发现没事时,它老是不错眼珠地盯着我,那眼光挺吓人的。

“而且,它还多了一个怪毛病,爱往家里叼东西。平常这猫特爱干净,连见了老鼠都躲。可现在往家里叼死老鼠、死蝎虎子。到后来,我觉得就更不对劲了。它往家叼烧给死人用的纸钱,还有纸糊的、红红绿绿的小寿衣。

“我看了直发毛。心想,可能家里要出事。果然,我这血压也高了,心跳也不正常了。连着好几个晚上,我都梦见,我大哥露着白花花的肠子对我说,他身边缺个人手,想叫我也去。还说离我们家不远,就在大戏楼。我还挺奇怪地想,他在大戏楼干什么工作呢?莫非在阴间他也是唱京戏?“刚才我听你这么一说,我才明白了,原来他在阴间是开小巴的,这大戏楼大概是汽车总站……”十五我听着马长魁讲,心想,他哥哥哪儿是开小巴的呀?是把死人运到大磨盘碾碎了,装到木盒子里。大戏楼也不是什么汽车总站,而是收死人鬼魂的地方。可是这些事,我都没告诉他,我怕他害怕。

在我听马长魁讲话时,屋子里的驼背老人,始终在默默无语地干自己的事,默默地吃饭,默默地洗碗,默默地收拾屋子,连看都不看这边一眼,就好像我们俩根本不存在。

房子外面的大厅里有说话声,还不止一个人。

我说:“大概是庄士龙找我来了。”马长魁说:“听声音好像是来唱戏的。”我问:“晚上还有人来这儿唱戏?”马长魁说:“当然,爱唱京戏的都如痴如醉,这是下了班的人来过过戏癥的。”果然,外面响起了胡琴声,还有人“咿咿咿,呀呀呀”地吊开了嗓子。

我和他推门出去,大厅里果然有四五个人,都在小戏台上面,还穿着戏装,一看见马长魁都叫:“老马,老马,快来给伴奏。”马长魁被拉到戏台边上。

悠扬、悦耳的胡琴声响起来了。只是听起来有些悲悲切切的,大约和马长魁的心情不好有关。

戏台上,两个穿着戏装的人在对唱。〜个4秀才模样,另一个扮的是县衙门里的衙役。

台下的人喊:“演女鬼魂的人该上了!”“来了,来了。”一个男人答应着,拿着〜袭白长裙,从侧面上了台,绕到戏台后面去了。

过了一^会儿,从台后好像抛出了一个什么东西,大概是什么焰火之类,一片白烟腾起,烟雾中又多了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女人,嘴唇涂得鲜红,脸色却是惨白惨白的。这就是那个女鬼了。

“她”悲悲切切地唱着,在台上走来走去,长长的衣裙飘飘悠悠,特像女的。我想,这演员表演得真不错。

白衣女人转到台边来了。

我闻到了一股怪味,一股腥腥的水草味。

啊,这种味道我闻过,是湿淋淋的青铜雕像发出来的。怎么飘到这儿来了?白衣女人在台上已开始舞动长裙。她的舞姿很美,很轻盈,似乎在台上掀起了一股小旋风。

“好,好!”下面看的人,击掌叫好。

可就在白衣女人裙裾飘親的一刹那,我猛然看见了白裙下面的两只锈迹斑斑的青铜脚。

啊,那是青铜雕像的脚?我大吃一惊,她的脚怎么这样呢?白色的裙裾很快将那两只脚遮住了,白衣女人又飘到了舞台的另一边,而且舞动得更快。只见台上一团白色的光影。

我紧紧地盯着她。越看越觉得不对头,这肯定不是刚才上台的那个男人。那白惨惨的脸也像是假的,像是贴在上面的一个硬硬的假面具。莫非那个到后台的男人被……这么想着,我转身向大戏楼外面跑去。

我要看看那青铜雕像还在不在原处。

我在大戏楼侧面的、黑漆漆的走廊里跑着,跑到了小门旁边,打开了走廊的灯。

墙壁那儿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青铜雕像本来是立在那儿的。

昏黄的灯影仍在头顶上不祥地晃着,那只胖

蛾子还在飞来飞去地扑着灯火。

我隐约看见地上好像有些亮亮的东西。

低头看,还是一滩一滩的水迹,湿湿的,好像比先前更多了。颜色也更深了,像是混着血。

仔细看,这水迹是两行湿淋淋的脚印。其中—行从墙根儿一点儿一点儿引向外面,是那湿淋淋的青铜雕像走出时留下来的。

啊!它又复活了,这个神秘而令人恐怖的怪物已经走到外面去了,混到了那些唱戏的人中间去了。

而他们还毫无察觉,还在兴高采烈地唱着戏,还一点儿不知道,一个恶魔就在他们身旁,前面会有什么厄运在等着他们。

怎么办?还是应该告诉他们。至少要告诉那个马长魁。

我想起马长魁讲过的、他哥哥传送给他的那些恶兆。也许这个青铜恶魔就是冲着他来的。

我的心扑扑地跳着,可我故意把步子走得慢慢的,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回大厅。

台上,那几个人还在唱着戏。那个白衣女人仍在台上,一会儿扭到秀才身旁,一会儿扭到拿

木棒的衙役旁边。

大厅里的灯也像是突然变得电力不足,昏黄的灯光忽闪着。

另一个人已经替换了马长魁拉胡琴。

马长魁正站在人群后面,不声不响地看着。“喂。”我走到他身后,轻轻地叫着。

“什么事?”他回过头来看我。

我向台上瞟一眼,小声说:“到门口去说。”他跟着我到了大厅门口。

我把自己的怀疑告诉了他。

他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说:“不会吧?我看了半天了,怎么没看出来。”我说:“可是你看她的脚了吗?她的脚真是黑色的青铜脚。”马长魁说:“她的脚在长裙下面怎么看得见?”我说:“她一走动,白长裙就会飘起来。”我们俩都转身朝台上看c偏偏这会儿,那白衣女人在戏台上不动了。

马长魁皱着眉头说:“这就不好说了。咱们总不能撤开裙子去看她的脚吧?”我说:“可她真的是青铜雕像装的。不信,你跟我去看。戏台后面的那个青铜雕像不见了,地上还留下它走过的水印。”他想了想说••“我和你再去看看。要是那青铜人真的没有了,咱们再回来。”我带着马长魁一边往回走,心里一边想:那儿还会有青铜雕像吗?它会不会抢在我们之前马上又回去呢?要是它真的还在那儿,我也决不会改变我的看法。因为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白衣女人的裙子下面藏着的就是一双锈迹斑斑的青铜脚。

走廊里,那一滩滩似水似血的东西还在,散发着水草的腥味。马长魁低头看着,脸色也变了,他也变得紧张起来了,抓住我的手。他的手冰凉冰凉的。

我问他:“你怎么啦?你的手怎么这样凉?”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很痛苦,皱眉挤眼地动着,嘴也似乎有些歪斜,脸扭曲得都变了形。他喘息着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我,我有些不舒服。你等一等。我先到里面去一下……”说着,不等我回答,他一下子推开了旁边通往大磨盘的小门,歪歪斜斜地冲了进去。

小门在他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

我在门外面等着,里面没有一点儿声音。

等了一会儿,还没见他出来。我有些沉不住气了。

他怎么啦?可别是心脏病发作?我把耳朵贴在小门上,隐隐约约地感觉门里有“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我想推门进去。门里面的插销却别上了。

他在干什么呢?我发现小门的门框好像有一条细缝,从细缝里透出一点儿亮光来。

我踮起脚跟儿,趴在门缝上向里望。

我看见马长魁站在大磨盘旁边,他的脸正对着门的方向。

屋里幽暗的灯光照着他的脸,他的脸惨白得可怕。

他嘴里不停地嘟嘟嚷嚷:“啊,好舒服,好舒服。”一边说着,一边低着头往下看。

他在干什么呢?我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

我看见了一大团白花花的肠子从他的肚皮里翻出来。

他的两只手正一根一根梳理着缠在一起的肠子。

他的两只手上沾着血。白花花的肠子上也沾着血。

“啊,好舒服,好舒服。缠在一起都憋死我了。”他尖声尖气地叫着,兴高采烈地把肠子拉得老长老长c怎么马长魁也和他哥哥一样了?“啊!”我不由自主地惊叫一声。

他蓦地抬起头来望着门口。眼珠直勾勾的,眼光可怕极了。.他的嘴角淌出血来。他的牙齿上好像也沾着血。

“嘿嘿,”从他喉咙里挤出一丝冰冷的笑声。然后一步步地向门口走来。

我吓得转身就跑,拼命地猛跑。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跑出的走廊。

猛然,我险些撞到一个人的身上。

他慌忙闪开,一把拉住我问:“怎么啦?”我一看,是郭大爷。我惊慌失措地告诉他:“有鬼,有鬼在后面追我。”“什么有鬼?在哪儿呢?”他皱着眉头问。

我指了指后面的走廊:“就在那儿,一个肚皮里露出肠子的鬼。”“你一定是眼花,看错了。”郭大爷说着,转身进了走廊。

“您要小心。”我一面嘱咐他,一面胆战心惊地跟在后面。

走廊里没有一点儿动静。郭大爷打开里面所有的灯,又用电筒照着每一个黑暗的角落。

没有马长魁,他像是溶化在空气中,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哪儿有鬼啊?别老那么一惊一乍的。”郭大爷说。•我说:“真的有鬼。原来我看见这儿有个青铜雕像也不见了,跑到小戏台上去了。”“青铜雕像?”郭大爷突然停止了寻找,盯着我问,“什么青铜雕像?”我说:“就是一个女人的青铜雕像。湿淋淋的,带着一股腥腥的水草味,是赤着脚的••••••’’“别说了。别说了。”郭大爷突然哆嗦了—下,挥手打断r我的话。然后转身一声不吭地往外走。

我忙跟着他往大戏楼的大厅里走。

我们来到r大厅。

大厅里竟冷冷清清。台上台下没有一个人。我傻眼了,告诉郭大爷说:“这儿刚才还有好几个人呢。”郭大爷皱着眉头说••“晚上,这儿可没有人来唱戏。”那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我看见的都是幻觉?.郭大爷带着我来到驼背老人的房间。

驼背老人又在不声不响地面对着墙壁。

郭大爷和驼背老人互相用哑语比比划划地说了一会儿,然后告诉我说:“他说,什么也没看见。就看见你一个人进来,坐在床头上迷迷瞪瞪地呆了一阵,然后就推门出去了。”什么?马长魁那么个大活人进屋来,他一点儿没看见?难道他和他哥哥长脸人一样,也是鬼?我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郭大爷说:“别慌,你先吃饭。有什么事也不能饿着。先吃完饭再说,瞧,我给你带的鸡蛋韭菜馅儿饺子,还热乎着呢。你先踏踏实实地吃。吃完了,你再告诉我,前前后后都是怎么回事,咱们就当是聊大天。”他打开不锈钢饭盒,我立刻闻到一股韭菜的香味,肚子也“咕咕”地叫起来了。

我虽然刚才被吓得够呛,可饭还吃得下去。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害怕归害怕,吃归吃,一点儿也不影响我的食欲。因为我明白再害怕也得补充营养。

郭大爷在旁边看着我吃着饺子。

我一边吃一边忍不住从头讲这半天发生的事。郭大爷靠在床头的被子上,半闭着眼睛,漫不经心地听着,还不时地起身去帮助驼背老人干些事情。

可是,我发现郭大爷的表情一直不太自然,好像心事重重。终于他不走动了,坐在我对面,注意地看着我。他的眼神儿也有点儿不对劲,抒着眉毛,显出惊愕的神色。

我有些紧张,问他:“您怎么啦?”

他向我摆摆手:“你先吃,吃完了再说。”我匆匆忙忙吃完了最后一个饺子。

郭大爷把饭盒收拾起来,对我说:“走,咱们到隔壁的房间去讲,别影响驼子干事。”我们来到了隔壁的房间。

这间房大小和别的房间一样,也是从大厅里隔出来的。

房间里只有一张双人床,占了半个房间。床上有副简单的被褥。

郭大爷在床边上坐下来,对我说:“你再讲讲那个马长魁长得什么样?”我说:“身材比较高,挺瘦的。长脸。”郭大爷注意地问:“鼻梁是不是有点儿往下塌?”我忙点点头说:“对,对,和他哥哥长得一样。

郭大爷说:“他根本就没哥哥。”我愣住了,难道我两次看见的都是一个人?郭大爷吸溜了一口气说:“唉,还真邪门。还真有这么一个人,叫马长魁。长得和你说的一模一样,长脸,塌彝子。按说你根本不可能见过他〇,,

我说:“为什么?”“因为他十多年前就死了。”我的心“砰砰”地跳着,吓得说不出话来。郭大爷告诉我:“好像他死后,他家里也是闹得挺邪乎的。他都死了好几天了,他们家里人还听他在凉台上拉胡琴,半夜里还听见他唱京戏。别人都说,因为他是突然暴死的,死得很惨,所以死后魂儿也不安生。”我说:“他自己说是被汽车轧死的,轧得肠子都出来了。”郭大爷摇摇头说:“肠子倒是露出来了,可不是被汽车轧死的。”“那他是怎么死的?”“死得很怪。别人都说和一个铜人有关。”“哪个铜人?”郭大爷说:“一个神秘可怕的铜人。对了,你刚才说过一个什么青铜雕像,是什么样子来着?”我说:“我刚才说过了。”郭大爷看着我说:“你再讲一遍,刚才你说时,我想起了别的事,没听清楚。”于是,我又讲了一遍那青铜雕像的样子。

我发现,讲着讲着,郭大爷的脸色又变了,眼神变得慌慌的,嘴里不由自主地嘟嚷:“难道过了十几年,它又出来了?这不可能。”我问:“什么不可能?”郭大爷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不说它了。我看时间也够晚的了,你等的那个庄士龙也未必来了。咱们还是先离开这儿吧。”说着,站起身来。

我想,现在恐怕夜里十一二点钟了。我一个人回家,别又像上次似的,碰上那灵车。

我嘟嚷着说:“这么晚了……”可看郭大爷还是往门口走,看他那样子是非要离开这里不可了。

他拉着我的手说:“走吧,走吧,在这儿不踏实。还是离开这儿好。”

我们推开门,门外的大厅里已一片漆黑。

郭大爷连连叫苦说:“糟了,糟了。大厅的灯关上了。”我奇怪地问:“再把灯打开不就行了吗?”郭大爷说:“那驼子一关灯,肯定是睡觉了。他睡觉前,把所有的门都锁上,谁也出不去。你叫他吧,他还是聋哑,一躺在床上,什么都听不见。”我们到驼背老人的小屋前,使劲敲了半天门——没有一点儿动静。

我趴在窗户上向屋里望。

屋里已熄了灯,但还可以隐隐约约地看见小床上躺着漆黑的一团黑影。驼背老人已睡得死死的了。

我回头问:“怎么办?”郭大爷无可奈何地说:“咱们也只好回屋睡去呗。”我和他又回到了原来的屋子里。郭大爷心事重重,半天不说话。

我憋不住问:“您刚才问我那青铜雕像的事,怎么问到一半就不讲了?”郭大爷皱着眉头挥挥手说:“咳,那是吓人的事。”说完了又紧闭着嘴巴。

吓人的事?什么事能这样吓人,让他都害怕了呢?唉,我发现人就是这样,越让你害怕的事,还越想知道。

憋了一会儿,我又忍不住了,说:“吓人的事,您也讲讲。”郭大爷盯着我问:“你不害怕?”我鼓着嘴巴说:“不害怕。”郭大爷也使着劲说:“好,那我就讲。反正,这世界上也没鬼,你说对吧?”他这么说着,可从他眼神里,很容易看出,到底有没有鬼,他似乎也拿不准。

他坐在床边上,说:“你说的那个青铜雕像我见过,十多年前,还是我和别人一起亲自把它沉到十几丈的深井里,又用土和石头把井口封住的。那事虽已过了十几年了,一直到现在心里还觉得挺吓人的。”说着,郭大爷突然压低了声音,眼光惊恐地盯着我问“你知道吗?那个马长魁是被青铜雕像弄死的。”接着,他慢吞吞地讲起了事情的经过:“事情还要从这大戏楼讲起。这大戏搂少说也得有二百来年了。到底跟前面的庆王府有没有

关系,谁也说不清。但是,这儿一直有人唱京戏倒是真的。听说以前,这儿还出过一位唱青衣的名角。唱得棒极了,曾被人称作小梅兰芳。后来不知因为什么事,突然失踪了。大家都怀疑和这戏楼有关。而这戏楼倒没出过什么怪事。

“虽然来过一个老头,据说以前当过风水先生,道行很大。他只在大戏楼外面转了一圈,连楼门也没进,就脸灰灰的,连连摇头。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走。大家就都传说,这大戏楼不吉利,阴气太重。

“后来,有一年夏天,连着几天暴雨。大戏楼前面的地面凹下去一块。人们发现土下面有块石板,盖得严严实实,好像埋着什么东西。

“大家打开石板,看见下面是个小石室,四面砌着厚厚的砖墙。石室中间有个大黑坛子。

“这大黑坛子形状很古怪,有一人多高。坛口用厚厚的火漆密封,上面还盖着几个古怪的印章。旁边还写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文字,谁也看不懂。

“当时要是找认识古文的人来看看就好了。这些字实际上是小篆字体。大意是,千万不可打开,不可把恶魔放出来。

“可是当时没人认识,再说,就是真看懂了那字的意思,也不会信。

“几个年轻人七手八脚地把大黑坛子抬出来。“火漆口封得太紧,打不开。他们索性就用搞头把坛子敲碎。

“坛子里面是个青铜雕像。大概就是你看见的那个女子青铜雕像。

“青铜雕像虽然已经锈迹斑斑,而且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但擦拭干净之后,还可以看出是个相当漂亮的女人。

“那个马长魁爱开玩笑,说:•‘这个青铜雕像不知是按照古代哪个女子的模样雕成的,要是能娶这样的漂亮女人做老婆,可不错。’“大家把青铜雕像放到大戏楼里。

“结果,当天晚上,夜深的时候,马长魁在家里睡得迷迷糊糊时,突然从床上起来,说是到屋外凉台上去抽支烟,结果去了半天老不见回来。马长魁的老婆从床上爬起来去看,刚一出门口,就听见走廊上有沉重的脚步声。

“在黑暗中,她看见那冰冷的青铜雕像,正目光呆滞,一步一步地从凉台方向走来。

“‘嗵,嗵,嗵……’青铜雕像步履沉重,离

马长魁的老婆越来越近。它的嘴巴和指尖上还带着鲜红的血。

“马长魁的老婆吓呆了,待在原地一动不动,眼见青铜雕像一步一步,从她身边走过,出了门,下了楼梯。直到它完全消失了,她才猛然想起,去看马长魁。

“她赶到凉台,马长魁早已气绝了,卧在地上。肚皮被划开了……“从这以后,在半夜里有人曾隐隐约约地听见有女人在呜呜咽咽地哭。

“有人在半夜听见,大戏楼里发出‘喀啦喀啦’的响声。

“还有人在半夜里看见一个直立的白衣人,抱着一个木盒子,围着大戏楼转圈,嘴里嘟嘟嚷嚷:‘我不去,我不进去。’“大家都感觉到了这个青铜雕像的可怕。把它埋到了大戏楼前的一口枯井里。并且用石头把枯井填死..“没想到,隔了十几年……”郭大爷说到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问我:“你看清楚了?那个铜人什么样子?”我结巴着说:“啊,啊,看清楚了。是青铜夜上灵车雕像。我还用手摸了呢,湿淋淋的,有一^股水草的腥味。”“这么说,它真的出来了?”我问:“从哪儿出来?”郭大爷声音里带着恐惧:“从枯并里出来。从填埋的石头下面……”我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郭大爷也呆呆地,不说话了。

我们俩互相望着,突然都感到特别的孤单。郭大爷终于说:“睡觉吧。天不早了。”

我们在床上躺下来,盖上毛巾被。屋子里的灯还亮着,我们忘关灯了。

郭大爷说:“开着灯睡吧。”我也忙说:“对,开着灯睡安全。”我躺在床上睡不着。脑子里老不由自主地出现那青铜雕像的影子、地上那一滩滩似水似血的足迹。

它真的是从枯井里爬出来的恶魔?它现在在哪儿呢?会不会又到大戏楼后面的大磨盘旁边?或者就在这大厅里,在我们门外面?这么一想,我感觉它真的来了,它那绿色的、阴森的脸好像出现在窗子上。

我偷偷地向窗子瞟了一眼。外面大厅里的灯还亮着,窗子上什么也没有。

郭大爷躺在我旁边,一动不动。

我问:“您睡着了吗?”他叹了一口气说:“唉,睡不着。”外面大厅里的灯突然灭了。

我吓得坐起来,问:“怎么回事?”郭大爷也跟着坐起来说:“看看去,是不是驼子在关灯?”我忙跳下床,推门向外看。

外面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清楚。

接着,屋里的灯也一下子灭了。我们完全处在黑暗的包围中了。

我惊慌地叫:“怎么都黑了?”郭大爷在黑暗中说:“一定是那驼子在屋里关的灯。他屋里有电闸。他准是睡醒了,以为我们忘记关灯了,他把灯就全关了。”我把屋门锁上后,我们重新躺在床上。

屋里是黑暗,外面也是黑暗。

我的眼睛在黑暗中渐渐地习惯了,反倒能看清外面的东西了。

我发现房间外面的大厅里隐隐约约有一处蓝亮亮的地方。那是月亮从大戏楼顶处的缝隙里透过来的亮光。

月光清冷冷的,大厅里那一处亮地也是清冷冷的。

四周安静极了,没有一点儿声音,仿佛一切都停止了流动。

我在床上动一下,床板就发出“吱扭吱扭”的响声。

床板又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响声,那是郭大爷在动。

我问:“您也没睡着?”他没有回答,却把头凑近我,用耳语般的声音说:“咱们脚下好像有东西?”我躺着不动,把下巴贴着脖子,眼睛向下瞟。

我什么东西也没看见。只看见墙壁上有一块亮光,是月光从外面大厅屋顶上斜射进来的。我说:“什么也没有。您指的是那块亮光吧?”“不,你再看,咱们脚下好像有个人。”郭大爷的声音更低了,轻轻的喘息里透着紧张。

我也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了,身体一动不动,屏住呼吸,向床的另一头偷看。

我仍然什么也没看见,只有一团一团黑蓝黑蓝、雾气一样的东西。

我小声告诉郭大爷:“我没看见人,是不是您眼花了?”“不,它还在那儿呢。是那个青铜雕像。它就坐在我们脚下。”郭大爷惊恐地说。他用手悄悄地指着。

我睁大眼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使劲看,还是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团一团的黑雾。

“我什么也没看见。您知道,我的眼睛是有特异功能的。要是真有的话,我肯定能看见。您肯定是眼花了。”我安慰郭大爷。

郭大爷却更加惊恐地说:“不,我没有眼花,我看得清清楚楚的,它正向着咱们冷笑呢◦啊,

它的手上还带着血,把一个东西放在咱们被子里我猛然颤抖了一下。

因为好像真的有个东西在我的脚下,挤在我和郭大爷之间。

我以为是幻觉,用脚使劲顶了一下。

啊,那东西真的存在。冰冷冷的、硬邦邦的,还有个尖尖的东西刺了我脚腕一下。

我的头皮骤然发麻。

我想到了青铜雕像那冰冷的、锋利的手指。那划开马长魁肚皮的青铜手指。:我吓得一下子坐了起来。•郭大爷也跟着坐了起来。

我的被子角鼓起了一块儿。•我猛地撩开被子。被子下面有#团黑乎乎的东西——是一只僵死的乌鸦。

刚才是它的尖嘴刺痛了我的脚腕〇我吃惊地问:“谁把死乌鸦放在这儿了?”“是青铜雕像。我看见它放的。”郭大爷惊恐地说。

屋外面有响声。隐隐约约的,听不清楚。像是有人在呜呜咽咽地哭。

又像是哀婉、悲切的胡琴声,和马长魁拉得样。

我们吓得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

大厅里好像还起了风,我们听见“呼呼呼”的声音,连窗户都被吹得响动起来。

“咚,咚,咚……”大厅里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

“咚,咚,咚……”脚步声越来越近。

脚步声在我们门前停止了。

一个黑黑的影子映在门的玻璃上。

啊,是那青铜雕像的影子。

它终于真的来了。

我感到手脚冰凉,紧张得全身毛孔都竖起来了。

“嘻咦,嘻咦……”门口响起了尖厉的、怪异的笑声。

“走了,到时候了,你也该走了。”门外的黑影冷冷地说,接着是“咯咬咯吱”的咬牙切齿。

门框猛烈地晃动起来,连我们的床也都跟着颤抖。

啊,青铜雕像在撞击门,它马上就要进来了。

“怎么办?”我紧紧地抓住郭大爷的手颤抖地问。

郭大爷一动不动,没有回答。

一道亮闪,一道暗蓝色的亮闪。

门外的影子突然消失了。“嘻咦嘻咦”的怪笑也停止了。

“它好像走了?”我告诉郭大爷。他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

我怀疑他被吓坏了,忙去摸他的手。=..郭大爷坐在我对面,手足冰冷。身体僵硬得像一塑木雕。

我害怕地问:“郭大爷,您怎么了?”“你说我怎么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尖的。好像不是他的声音,而像是女人的。

我奇怪地看着他。

他的脸可怕极了。肌肉僵僵的,好像不会动。他的眼光也怪怪的。像是直直地看着我,又像是直直地看着我身后的墙壁。

我吓坏了。

郭大爷的模样就像是死人。

“你说我怎么啦?”他又尖声尖气地自语,“你这个该死的郭老头儿,和别人一起把我扔到枯井里,埋了十几年。难道我还不应该找你们吗郭大爷的话完全不是自己的,而是另一个女人的。

这是怎么回事?——灵魂附体!我突然想起了别人说过的灵魂附体。

是那青铜雕像的鬼魂附在郭大爷的身上了。郭大爷被那青铜雕像的鬼魂操纵了。

“腾!”郭大爷一下子从床边站起来,他的身体僵直直的,仿佛连腰都不会弯了。

他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前方,身体笔直,迈着僵僵的步子,慢慢地向门口走,嘴里仍不停地自语着:“走了,该走了,该去那不归路了◦”他一步一步地走到门口,缓缓地打开了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这是去哪儿?.好像说是不归路。“不归路意思是说,只要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我感到说不出来的恐惧。

我跟他去吗?我犹豫着.....郭大爷已经走到门口。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迟疑着,好像不知道往哪儿走。::1••我叉大着胆子叫一声:“郭大爷!”他慢慢地回过头来,似乎有点儿清醒地“哦”了一声。

就在这一瞬间,我隐约看见他的眼睛好像变得清亮了,哀求似地望着我,嘴里含含糊糊地嘟嚷着:“帮,帮帮我。”但很快,他的眼睛又变得呆滞了。慢慢地转过脸去,朝前走了。:“他向我求救呢,我犹豫,“恐怕就看不见他了。”这么想着。我脑瓜一热,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勇气,也从床边站起来,跟了出去。

虽然,•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我还是决定跟着他。.

要说也真奇怪,一旦做出这个决定,我倒不太害怕了。我的脑子里是一片空白,似乎什么也不想了。

郭大爷在前面,头也不回地慢慢地走。

前面大戏楼的门敞开了,可以看见外面月光下的草地。

清冷的月光惨白惨白的,院中的草仿佛也是惨白惨白的。

郭大爷向大戏楼门口走,经过驼背老人的房间。驼背老人的房间一片漆黑。

紧挨着驼背老人的另一个房间里却似乎有灯光。

只是这灯光很怪,暗蓝暗蓝的,几乎和周围的黑暗混在了一块,不仔细,根本看不出来。郭大爷经过这个房间门口,停住了脚步。只听“吱扭”一声,房门开了。

一个黑影出现在门口,他好像穿着黑斗篷,连脸都蒙住,只露出眼睛。

我觉得这双眼睛很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

“你来了,清进6”黑斗篷的人嘶嘶地说。说着,他闪到一边,给郭大爷空出路来。

郭大爷的动作仍痴呆呆的,好像不能自己。

他笨拙地转过身子,走进小屋里。

黑斗篷的人在他身后不声不响地关上了门。我蹑手蹑脚地靠上前去,:半蹲着身子,伏在窗边上,只露出一双眼睛向里张望。

屋子中间,有张像是手术台似的床,上面铺着白布。

上面吊着一盏暗蓝色的小灯,散着像鬼火一样的幽幽的光,只能照亮床附近的地方。

郭大爷平躺在白布单上,身体挺得直直的。黑斗篷的人站在旁边,一只手拿着一个小瓶子,另一只拿着一个圆圆的小刷子。他俯下身去,靠近郭大爷的脸。r“你要千什么?”郭大爷发出含混的声音,好像是在睡梦中^“整容,给你整容。”黑斗篷的人嘶嘶地说。郭大爷嘟嚷着:“那是年轻好美人的事,我那么老了,整什么容嘛?”“嘻嘻,”黑斗篷的人诡秘地笑着,“年轻爱美的人要整容,人死了也要整容的。”他说着,用小刷子蘸着瓶子里的肥皂水,.涂在郭大爷的下巴上。

郭大爷的脸和嘴巴上沾满了肥皂沫。

黑斗篷的人用一把小剌须刀在他脸上“沙沙”地刮着。他干得很熟很利索。

郭大爷迷迷瞪瞪地问:“刮完了脸干什么?”黑斗篷的人嘶嘶地说;:“刮完了脸还要涂上脂粉。”郭大爷又问:“涂完了脂粉呢?”、黑斗篷人突然冷冷地笑着,他的声音更加难听,简直是咬牙切齿那就该把你弄得像我一样了。,''黑斗篷人突然掀开了自己的斗篷。

我在外面看着,险些叫出声来。

从黑斗篷里露出一团白花花的东西来。.啊,是肠子,白花花的肠子。;我认出来了,这是那个长脸人,是那个早已死去的、露出白花花肠子的马长魁。

长脸人狞笑着,又在幽蓝的小灯下,梳理着自己的肠子,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地响。,“你等着吧,一会儿你就会像我一样,也要被划开肚皮。”郭大爷惊恐地问:“被谁?”:.长脸人狞笑着:“是谁,你知道。它马上就会来了。”

啊,他说的一定是那个可怕的青铜雕像。青锕雕像曾用爪子划开过长脸人的肚皮,一会儿它又要划开郭大爷的肚<皮了。,“啊,它已经来了。”长脸人嘶嘶地叫着,退到一边。

我紧张得都快喘不过气来,我瞪大眼睛在屋子里寻着,床的四周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它在哪儿呢?可怕的青铜雕像在哪儿呢?我闻到了一股腥味,一股浓浓的水草的腥味。

我感到脖颈后面凉凉的。我听到了“呼呼呼”的声音,好像有人在我身后吹气3我回过头去。

我看见一张墨绿色的脸。

那是一张可怕的、阴森森的、充满腥味的脸0啊,青铜雕像。它一双邪恶的跟睛直勾勾地逼视着我。它的脸几乎贴到了我的脸上。,它慢慢地向我伸出了一双锈迹斑斑、墨绿色的爪子,锋利的爪尖上仿佛还滴着血……了,猛地狂叫一声,本能地用手一抓,我的手指好像划到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我看也没看,便拼命向外狂奔。

我跑出了大戏楼。外面的草地上雾蒙蒙的,仍是一片暗暗的灰蓝色。

灰蓝色的雾中,我看见一辆汽车迎面向我开来。

是那辆灵车吗?看来。这回我摆脱不掉了。

我的腿一软,停在了原地。

:对面的汽车亮起了车灯。光线亮亮的,晃得我睁不开眼睛。

汽车停住了,:车门打开。有人大声叫我的名字.•“是李一鸣同学吗?”“你,你是谁?”我惊慌地问。

从汽车灯光的阴影中走过一个人来,说:“我是晚报的记者刘昭,不认识我啦?”我瞪大眼睛迷惑地看着他,我想起来了。,就是这个记者前几个月写了一篇我有特异功能的文章,把我写得神乎其神,闹得满城风雨。

我惊愕地问:“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他奇怪地看着我问:“不是你打电话叫我来,说有更神秘的事情告诉我吗?”说着,他打量着四周,“这个地方好难找啊。我开车转了半天,才找到的。”这时,我才发现,停在我前面的是一辆小汽车,而不是上次那辆大灵车.我惊魂未定地说:“我没有给你打电话。可我真碰到了许多可怕的事。”他顿时兴奋起来,问:“又是关于你那特异功能的事?等等,等等,等我拿出本子和录音机。”他转身往车门走。

我马上跟过去,说:“你先把车开到别处“行,离这儿不远,正好有个酒吧。二十四小时开业。上车吧。”汽车开动了,车灯的光扫过旁边的黑色的草地、松林、高墙……

我望着旁边的记者刘昭,突然产生一种恐惧的感觉:这辆车可别又是灵车?我已经被吓得有些失魂落魄了。

在酒吧间里,我胆战心惊地向他讲了整个事情的经过。也许我讲的事情太可怕了,连他听完了都皱着眉头问:是真的吗?”我有点儿不高兴地说:绝对是真的。”我记得他上次釆访我时,述说“只要基本事:愴是真的,为了更引人,可以进行适当的艺术加工”。而且文章在报上发表时,他果真把事实夸大了许多,写得很邪乎。可这回我讲的全是真的,他却犹豫了。

“你讲的真是真的?”他又:瞪大眼睛盯着我问。

’“没有半点儿假的。你不信我可以签字画押。”“好。你再说一遍。我会详详细细地记录的。”于是,我又讲了一遍。’周围的人也围过来听,他们多是年轻人。

我们离开酒吧时,记者刘昭要我带他再去大戏楼看看。

几个年轻人也要一起去。

这回,去的人多。我不必害怕了。

神秘的大戏楼仍笼罩在黑暗的夜色中。

大戏楼的门已经锁上了。

一个年轻人从旁边的小窗子跳了进去,打开了大门。我们一起拥进去。

有人打开了大厅的灯。

大厅里没有任何异常。我带他们去左边第三个小房间。郭大爷就是进了这个房间的。

房间里空空的。

手术台没有了,郭大爷也没有了。长脸人和青锏雕像都没有了。

难道,我先前经历的都是幻觉?这绝不可能。

我走到灯下看自己的手。我记得,我最后跑时曾经抓了一下青铜雕像。

我发现,我的手指好像沾了许多绿色的粉末。

这是青铜雕像身上的。难道它身上的粉末是涂上去的?大厅里有人吵吵嚷嚷,似乎发生了什么争

我和刘昭走出小房间。

我看见蛇背老人已经从他的小房间里出来,正挥舞着手,“呜呜噜噜”嚷着,轰大家走。

我们走出大戏楼。

驼背老人生气地“哼哼”着,在我身后关上大门。我回头看一眼,无意中发现,他的脸颊上有一条划痕。额头上挨近头发的地方亮亮的,好像涂着绿色的粉末。

我的心骤然颤了一下……—个星期后,刘昭采访我的文章在晚报上发表了,是在副刊版上,一个很不起眼的地方。并且在前面加了一段编者按,说这是口述者(当然是指我)一段颇为离奇的经历,是否属实,记者正在进一步调查。尽管如此,.并且,据说刘昭因为这篇文章写得太玄乎,受了批评。但事情还是一下子传播开了,到大戏楼去看的人一下子多了

起来。有那么几天,我居然也成了一个新闻人物。不少好奇的人找我来问这问那的。

那个什么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庄士龙也来了,还是开着那辆挺高级的小轿车。只是他的精神似乎有些萎靡不振。

他问我:“你在大戏楼真看见那些事啦?”我点点头说:“不是你打电话叫我去大戏楼等你的吗?”他摇摇头说:“我没有片电话。你不是有特异功能吗?有人倒是推荐你到大戏楼替我去看看那儿的风水如何。”我摇摇头说:“是谁瞎说的?我根本不会看什么风水。”庄士龙说:“你甭管是谁说的,反正那大戏楼不是好地方。我原本想投资把它改成一个保龄球馆的,文化局也同意,地皮都快买下了。现在,算了吧。我虽然不太迷信。可是一沾上这大戏楼,你说的那些鬼魂怎么老提我的名字。虽然,我看这些都是胡扯,但是小心点儿没坏处。我这个人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何况,我刚去过大戏楼。我看戏楼里那个青铜雕像是有点儿阴森森的、瘆得慌。我用手一摸它肩膀,手都被划

破了。弄得我心里一直别别扭扭的。”庄士龙说完,摇摇头走了。.刚才他的讲话里又提到了青铜雕像。难道真的有青铜雕像?我应该去看看。而且我还想去大戏楼。

因为大戏楼确实很神秘,有很多不解之谜。而且,我又想起了大戏楼里那个轮背老人脸上的划痕,他额头上涂的那些绿色的粉末•…一个星期天,我又去了大戏楼。是大白天去的。

离大戏楼老远,就听见里面飘出悠扬的胡琴声和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大戏楼里有许多人,大多是中老年人,都很悠然自得。

令人吃惊的是:我发现有一个人呆呆地坐在人群后面,竟然是郭大爷我吃惊地叫:“郭大爷。”.他愣愣地望着我,一声不吭,嘴角还流出些口水来。…,‘:我又说:“郭大爷,你不认识我啦?”旁边的一个胖老头对我说:“唉,他就是认识你也不会说了,他被吓出毛病来了。还有一个

叫马长魁的,也被吓得够呛◦”我吃惊地问:“马长魁?就是那个长脸的,拉胡琴的人?”“对,就是他。”胖老头点点头。他又看着我问:“你就是报上登的那个碰见鬼的孩子?”我傻乎乎地点点头。我问:“这戏楼里闹鬼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您说真有鬼吗?”胖老头儿苦着脸说:“唉,这事,是真是假,现在谁也说不清了。开始倒是假的,到后来,倒引出真的来了。”我忙问是怎么回事。

胖老头儿说:“都是因为这大戏楼。这大戏楼原来是京剧团在这儿,你认识的这个郭大爷,还有那个马长魁,都是京剧团里的老职工。,听说京剧团上属的文化局要把剧团解散、把地皮卖了,他们上告了半天也没用。后来听说,投资建歌厅的老板挺迷信,过去建酒楼都要请人看风水。凑巧,施工前,从大戏楼前的枯井里出一个青铜雕像。而且这青铜雕像老是湿淋淋的,好像不断地从身体里向外渗水。他们便想出了假借青铜雕像装鬼吓唬人的办法。那天夜里的灵车,灵车上的死人,都是他们装的。有一个戏迷是看

守太平间的,所以车上还真的放了一个死人。本来是准备吓唬庄士龙的。不料没有找到他,反倒碰上了你。乂认出你就是那个上过晚报的男孩,也让你上车了。”我听着,松了一口气说:“哦,闹了半天,那鬼是他们装的,是假的呀。”胖老头儿马上正色说夂你可别那么说。开始倒是假的,可后来倒引也真的来了。”“那是怎么回事?”:"原来,他们计划好了,让夺个姓刘的,叫刘没牙的瘦老头扮装那青铜雕像。.那天晚上,:刘没牙根本没去,他:血压高,:晕:得起不来;”,住院了。可郭大爷他们根本不知道,我惊骇地问:“那会动的青铜雕像是谁扮装的?”“谁扮装的?”胖老头儿说得也变了色丨“谁也不知道,是鬼呗。:郭大爷、马长魁他们装模作样和青铜雕像一起演了半天还直以为是刘没牙呢,哪里知道是鬼啊。等到第二天,知道刘没聚裉本没去。他们全吓傻啦。”我听了心里一阵恐惧。•那青铜雕像真的是恶魔?

而后来的许多结果是完全出乎我意料的。一是,大戏楼不拆了。当然不是因为闹鬼,而是这么一折腾,引起文物保护单位的注意。一来人调查,发现这大戏楼要比前面庆王府的历史还要长,而且是现存的最古的戏楼,属于重点保护文物,不仅不能拆,而且要重修。

这一重修,那些唱戏、听戏的老人们也都不能进来了。

使我感到迷惑不解的是那青铜雕像。

那神秘可怕的青铜雕像!.也许是巧合,可它真的给人带来了厄运。除去受了惊吓的郭大爷和马长魁,还有两个人。

一个是庄士龙。他在用手摸湿淋淋青铜雕像时,被划破了手指。万没想到,青铜雕像上沾有一种很厉害的细菌,悄悄地进到他的血液里。直

到病情发作,才被发现。可已经晚了,还一直躺在医院里。

另一个是那个驼背老人。听说因为整天在戏楼里把青铜雕像挪来挪去时,也被划破了皮肤。他已经先于庄士龙死去了。据说他死时,曾迷迷瞪瞪地用手比划着告诉别人,那个青铜女人叫他去呢。

我一直觉得这驼背老人很神秘。

听说他死后,人们发现他其实不是驼背。又听说,这驼背老人就是失踪十几年的唱京剧的名角。

他根本不是哑巴。

我记起,那天晚上,他的额头上好像有一些青铜色的粉末。.或许那青铜雕像是他装的?:我讲了自己的想法。可那些老人都说:绝不可能。

驼子死了。这只能是永久的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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