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月亮也在。
“走了。”
“等会儿,给你照张相。”
“好。”
和马明宣吃完饭的一个初夏的夜晚,我把他送到他家附近的马路边。那天的天空,夜幕延伸至路的尽头,星也皎洁,月也明朗。临走时我向他要了张相片,他没拒绝。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年多。
马明宣是我的发小,从小一起长大。在我已经度过的十六个春秋里,一些人来了又走,走了不停留。最后到现在,哪怕我失去了春天,他也仍然在做着另外三个季节的月亮——我不能经常看见,但是看见的时候一定很惊艳。
我记不起印象中他那消瘦的模样,只知道现在的他个子比我高半头,略长些的头发,缀着星辰的眼睛,高挺的鼻梁,脸颊线条明勒,他的嘴角那边还有一颗陨落的辰粒,比整个夏天的夜空还好看。
刚上初中时,他搬了家,住到小城的南边。我在北边。时间的风在我耳边呼啸,通往他家的路来来往往我走了三年。
最早些的那两年,我几乎是每次放假都会从城北到城南去找他,当然都不是因为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为了简简单单地和他在一起吃个饭——点豪华份的牛肉面,吃好几百的烧烤摊。时间通常都是在晚暮,会有华灯初上,会有星月相伴。之后会和他一起在体育馆看漂亮的姑娘;会让他帮我拍摄美丽的风景;会再去走一走从前不敢走的夜路;路过一个坡度较大的滑坡路,会想起曾经白天和他一起在这里练习过滑板……待到霓虹灯惹眼,整夜只剩月色,时间已经很晚的时候,我才会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华灯夜幕。我和他的情谊大抵就是这般简单,晚风吹过来,说了“再见”,不必回头的,以后就真的能再见。
然而在这几年的光景里,我和他都遇上了青春期,在这个彷徨不识来路、迷茫不知归途的时期里,我自顾不暇,对他的事情了解得很少。他离家出走过,也差点被别人打进医院,逃过课休过学,跟黑社会里的人有过交往,像是半个人生都列满了污点;他会常常一个人走到夜晚无人的街角,不知道在那里会想些什么,也不知道照亮他的是一排排的路灯还是一个人的月亮;他也会记录美好的世界,我在那个时期里时常收到几张照片——没有附写一句话,只剩照片里的内容告诉着我它存在的地方;我想,他一定在河水退潮的时候去到过河的临岸,天空寂寥,那里不爱飞来大雁,或许那时的他,会感到有一点点孤单。他默默地站立在宽大的石头上,静静地让自己的心在那里待上整晚。那里是我和他童年时嬉戏过的小溪最终会流入的地方——小溪现在已然流干。
他成绩不好,也没指望能考上哪个高中。我与其相反,稳稳当当地还能上一个重点中学的普通班。大概也是因此,他很少主动联系我,知道不好打扰我,而我也的确没想着去找他。他想让我好好学习,走我该走的路。之前他也和我谈及过这方面的事情,他说到自己的时候很随意,谈到我的时候又会很严肃,仿佛命令着我一定要考上重点高中似的。我从不反驳,也不敢看着他,这不是沉默,只是不多说话。我觉得自己可以回避这个话题,可是我们都不太容易遇得见月亮,我们都不知道自己该去往哪里。
“好好搞,将来你混好了,我可是要沾你的光啊。”他偶尔会笑着这样说。他习惯去摸后脖颈,也不看我,或者只是看我一眼。
在黑夜的映衬下,他的声色像多了些成熟又似掺了些哽噎。
马明宣跟我说过,以后有谁欺负我,就找他,他帮我解决。说实话我一直没有把这句话当回事儿,就算哪天我真的遇到麻烦了,也不会以找他这种方式来解决。我希望他平平安安的,快快乐乐的。但他是个倔脾气,看到有人说话语气对我不善,就想着去揍人家,拦都拦不住,脸上还挂着义正辞严的神情。叫我以后一定要注意点,做什么事情都不能怂,要是怂了就叫他上。他告诫我说不要轻易相信别人的话,做事留个心眼,不要被别人坑了骗了……他不想我在别人那里吃亏,可是有些时候,吃亏是必然的啊。所幸的是现在的我不再会像从前那样在任何事情里陷入被动,我可以自己主动解决和承担自己所遭受的事情。只是,不在我近旁的他,我又如何去知晓他的困难?我们彼此都不会开口询问对方,有时候脑海里多了一份这样的思绪,也会把它放在风里消散。大抵还是习惯了报喜不报忧。
中招后的那个暑假,我在他家里住了三天。每天晚上我和他都要去南大河旁边的路上散步——我们是找不到其他的什么事情可以做的,外面的空气可能会好一些。我和他从这座桥的这头儿走到那座桥的那边,看着看不清的夜的表面,曾经寄托的理想和爱,也都不见影迹。事实已经证明,这是一件极无聊的事情,甚至是会让我们掏出口袋里仅剩的两块钱去买两瓶矿泉水——最终两瓶矿泉水都是被我喝掉的。
偶尔我们会在路过的公园里坐下,行人不会太多,夜晚很安静。他跟我说,他要去外面学拍摄,问我喜欢什么风景,我思索了一阵找不到答案,没有回答。也不知道会在那里坐多久,记得自己将眼神伸向了夜晚——前排有些高大的树木,周围都是沙地,还有些野草,再远处是临河的栅栏,旁边就是过河的桥,桥上的灯光令我醉生梦死。他看着我,锤了我一拳。
“瞧你那样子,月亮吧,今天没有月亮,下次给你拍一张。”
“哈哈,好啊。”我看了看他,没多说话,只是带着笑意又望向了天空。风很轻,没有云;天很暗,没有星。我连逃跑都没有余地,成长是一件不可避免的事情。连带着我和他的别离也是。
那个暑假过后,他去了外地,没有和我打过招呼,以一种十分自然的方式淡出了我的生活,我不知他什么时候会回来。我抬头看见了月亮不会想起他,看久了才会。
送他回家的那天夜晚,明月高悬,我让他坐到公交车站牌那边的椅子上。他把羽毛球拍横在一旁,身子前倾,近侧的眉眼被额前的黑发略微掩着,月光顺着风照在他的侧脸,在我眼里,看得清晰。
这个夜晚并不安静,我的心里莫名很乱。我和他都学会了沉默,只是他永远都带着笑容,这笑容比夏天差点,比春天值点。
“拍好了。”
“走了。”
“好。”
他的身影从路的这边去到那边,背着我挥了挥手,我没有离去,看着他走进那边的寂夜里。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知道什么东西已经溜走了,且再也不会回来。那边的路灯还有光,却照不清他的背影,我没有看见月色,最后也没有再看见他。
那个夜晚过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般皎洁的星、明朗的月。后来见到的都是明朗的星、皎洁的月。
我不去看他的相片,只是搁在靠窗的位置,他回来一次我就看一次。他不回来,月亮就代我多看几眼。
—end—
写于2022.4.30
(这天晚上他说:
“五月二十三号我就回来了。”
“我在的。”
我在,月亮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