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癖张岱
张岱好戏,胜于茶;解戏,精于茶。《陶庵梦忆》凡八卷百二十三篇,与戏有关的十余篇。尤以《朱楚生》、《彭天锡串戏》为尚为妙。
彭天锡专饰丑角,千古奸雄佞幸之心肝嘴脸,凡经天锡饰演则愈狠愈刁,“设身处地,恐纣之恶不如是之甚也。”彭天锡演坏人,令坏人愈坏、令好人愈恨,其演何能至此?“盖天锡一肚皮书史,一肚皮山川,一肚皮机械,一肚皮磊坷不平之气,无地发泄,特于是发泄之耳。”借饰演角色以发胸中磊坷不平之气,故能使千古上人,凛凛然恒如有生气。然则彭天锡不过一串戏的,胸中何来磊坷不平之气?原来他和石公一样有一肚子学问,是个有学问、有春秋之人。如此人物却只是个串戏之丑净,则其胸中能无磊块芒角?如此人物所演之戏能不生动好看?难怪“曾以一出戏,延其人至家,费数十金者,家业十万缘手而尽。”为看他的戏,弄得破产也在所不惜。看来张岱同时代的戏癖还远不止张岱一人。至于张岱,看到彭天锡的好戏,恨不能“法锦包裹,传之不朽。”他把彭天锡之戏比着天上一轮好月,比着人间一杯好茶,说好月好茶只能供我们一刻享用,月暗茶尽那是当然的结局,但我们的珍惜之情却是无穷无尽的。见得其于彭天锡之戏的痴迷服膺已经到了不能自拔、无能为力的境地,只能像桓子野闻清歌辄唤“奈何”那样,任由自己一往情深的沉沦其中。
阮籍胸中有磊块,故需借酒浇之;彭天锡胸中有磊块,故需借戏发散之;张石公胸中有磊块,故需借彭天锡借戏发散以发散之。如此解读《彭天锡串戏》,或不失石公为文之本旨。
读《彭天锡串戏》感觉畅意、爽快。读《朱楚生》则情为所移,心中凄楚迷惘。石公说朱楚生,其实是在说戏,其实是在说朱楚生演戏,在说朱楚生如何演她自己的人生之戏。“楚生不甚美,虽绝世佳人无其风韵。楚楚谡谡,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烟视媚行。性命于戏,下全力为之。”朱楚生演戏,眼角眉梢都有其情意在,其视戏为性命,等性命于戏;戏就是她的人生,她的一生也就是一出戏。对她来说,她不得不尽全部心力去演戏,同时又根本无需专注心力去演戏;对她来说,“歌即存在……他一旦作歌,就永远是俄耳甫斯。”
“楚生多坐驰,一往深情,摇飏无主。一日,同余在定香桥,日晡烟生,林木杳冥,楚生低头不语,泣下如雨,余问之,作饰语以对。劳心忡忡,终以情死。”他们一同在定香桥,楚生忽然无端地哭泣起来,泪如雨下。陶庵问她为什么要哭?楚生顾左右而言他。楚生内心到底有什么样的隐忧、苦闷、悲伤?她不说,又有什么人知道?她说了,又有什么人能理解?有人理解了,又有什么人能慰藉宽解?所谓泣涕之无从,譬如弱水之无根,非无根也,吾人不见其根,不识其根,不解其根。既然如此,她自不必说,张岱自不必去揣摩,他只把当时的场景如实记录下来,然后加一句“劳心忡忡,终以情死。”则楚生之悲剧人生,尽管千载之下的我们并不明了究竟,但那种人生摇飏无主、难以言表的陈旧性悲情却如同我们亲身经历了那样深深刺痛我们、感动我们。
《朱楚生》自然说的是朱楚生,但我们从楚生之无端伤心哭泣,从楚生之劳心忡忡这一悲剧人物的身上,分明又看到另一个人物的悲剧于楚生之后还在继续:国破家亡,无所归止,自作挽诗,每欲引决。此人当然就是石公自己。
张岱,千古伤心之人,千古失意之人。“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这是不是失意人语?“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窒不敢与接。自作挽诗,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这是不是伤心人的话?
张岱生于明清两代,明末之世,为纨绔子、为浪荡子;由明入清,为败家子,为遗老,为顽民,为死老魅。其才也高,其志也大,其识也深,其悲也甚。论者以为,石公才高命乖,不胜其忿,只能将悲愤之情寓于山水、寄予技艺。“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粱,车旅蚁穴,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
故《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多记石公前四十年之所闻所见所遇所游所历,系石公对其繁华如梦之前半生的追述。则忆中之感慨、之伤悼、之追悔、之顿悟、之同情、之自慰……正须借湖心亭雪、南镇祈梦、祈止祥癖、闵老子茶、彭天锡戏、朱楚生泪,为我辈一一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