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熟了

小时候，麦收时节学生们是要放假的，因为老师要回家割麦，学生也要回家参与劳动，干不了重活干轻的，农忙时候村里没有闲人。

那时候农活都靠人力，所以劳动力特别珍贵。在我的印象中，青壮年男性就是“劳动力”，如果一个男的我们不认识，就会说“那个劳动力”。

我们村有一家劳动力最为壮观，一到收麦时候，六个女儿六个女婿都回来帮忙。几个女婿表现勇猛，割起麦来像几台小收割机。他家总是早早麦罢，惹得村里人羡慕不已。上小学的我从此立下一个宏伟志向:将来我要生一大群闺女，闺女可以带着一群女婿回来帮俺家收麦。

小麦成熟的时候，所幸天气还不是太热，还没到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这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又稍稍好受一点。

天蒙蒙亮，就听见院子里有轻微的响动。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父亲磨镰刀、给架子车的轮胎打气，准备一天干活所需农具。不一会儿，母亲就进屋轻声叫我们:“起来吧，起来吃点东西，上地割麦。”这时候，家里的每个成员都会额外喝上一碗鸡蛋茶，里面放了白糖，滴了香油，喝起来又香又甜，可是只有一小碗，想再来一碗是不可能的。

拿上自己觉得顺手的镰刀，跟着大人来到麦地。此时天色微微发亮，地里静悄悄的，连一声鸟叫也没有，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成熟小麦的味道。侧耳细听，刷刷的割麦声传过来，已经有勤劳的人先行一步了。

割麦的经历堪称惨痛。头上太阳晒，脚下麦茬扎，手上磨起泡；尘土满面，腰酸背痛，以至于看见路上的行人都羡慕，因为可以轻松自在地走路啊，不用下力气干活。割麦唯一的乐趣就是遇见放屁虫，一按就喷毒气那种。只要我遇见它，一定穷追不舍，一直按得它屁尽身亡。

父母并没有注意到我在偷懒，他们一直弯腰割麦，根本不在乎我割的怎样，割了多少，似乎只是“重在参与”。有时我站着发呆，他们会提醒一句:“不怕慢，就怕站啊。”刚开始我还不明白，直到发现邻居小弟割到我前面，我才醒悟过来:他之所以割得比我多，不是他割得快，而是因为他一直没停。跟龟兔赛跑一个道理，我就是那个兔。于是赶紧奋起直追。农村小妮，在乎的评价是勤快能干，懒惰耍滑是可耻的行为，要不将来怎么找个好婆家呢！

割了一天麦，身上的衣服已经看不出原色，每个人都是蓬头垢面，满身灰尘；胳膊上可以用镰刀刮下一层灰渣渣，鼻孔里面都是黑的，像挖了一天煤。晚上收工回来，不洗个澡根本没办法上床。对我来说，脏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累。

第二天早上起床，浑身疼痛，连穿衣服下床都困难。但是浑身疼不是偷懒的理由，因为大家都一样劳累。勉强挣扎着下床，走两步路都觉得艰难。这时母亲就说:活动活动就好啦！果然，筋骨活动开了就不觉疼了。

于是我就盼望下雨，一下雨就不用干活了，天气也不热了。下雨时白天睡觉是最美妙最舒服的，这是我那个时候的亲身体验。

正收麦时下雨对农民是不利的，小时候不知道考虑这些，自己又不想落个懒惰的坏名声，但是老天爷让人歇的，谁也无话可说。

课本上总是提到“四个现代化”，我熟背“四化”内容:农业现代化、工业现代化、国防现代化和科学技术现代化。我对工业、国防和科学技术不感兴趣，只知道农业和我有关系，心里一直盼望着早日实现农业现代化，如果农民能摆脱繁重的体力劳动，那该有多么幸福啊！

我是农民，长大了又找个农民老公。上世纪九十年代，拖拉机、收割机、脱粒机已经普及，农民的劳动强度已经大大减轻了。

那时我的一位同学嫁给了北京市的一位富商，她问我:“上学时你说农业现代化了，现在感觉怎样？”我顿时觉得无比的尴尬和惭愧。后来琢磨琢磨，觉得还是自己太傻。同学们踏入社会后，人家都知道找条件好的对象，摆脱割麦的命运。只有我自命清高，视金钱如粪土，结果被粪土狠狠打脸。

又到了麦收时节，大型联合收割机在地里穿梭，家里再也不需要那么多的劳动力了，一个老人就可以招呼收麦。打下来的小麦不用往家里拉，收购商已经在地头等候，半天时间全村“麦罢”了。

人到中年，终于熬到了农业现代化，我们很欣慰地看到了三十多年前的憧憬成为现实。虽然我不靠几亩地生活了，但是土里生土里长，对农村对土地有着深厚的感情，热火朝天的割麦场景成了一段难以忘却的美好回忆。

今年的麦季天不遂人愿，眼看丰收在望，却阴雨连绵，成熟的小麦还没来得及收割就发黑出芽了，看了让人心疼焦急。真想换上布鞋、戴上草帽、拿起镰刀奔赴麦地。让太阳火辣辣地晒吧！我们挥舞镰刀，听刷刷的割麦声，听风吹麦浪，听人们欢声笑语，听布谷鸟催叫:割麦种豆，割麦种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