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牌楼 （17）

大舅舅：我老了。我真的老了。我的双脸已经红肿。我的气息已经微弱。我的胸上，一切的毛发都已经凋落了。我的年纪已经一大把了。我的胡须，已经白了。我的灵魂，仿佛入耳了。我的磨碎的胸怀，我的骆驼子弟的幽思，我的火焰，我的湿漉漉的树树的汗水，我的入夜的岁月，已经抵达了万古的沧桑。是的，我曾经生活过。我的一个儿子和四个女儿都已经成家立业了。我的一切的事情已经停当。我的所有的孤独，我的背反着的落拓之地，都已经游丝一般地归于了好伐着的树林了。红树上，我干湿的灵魂已经被风吹白了。古老的颜色，电镀了我的树木。而返回老家的孩子们，我曾经站在了树的旁边。我家的门户已经关闭了。真的，我们家门都已经关门了。感伤的岁月，都已经抵达了我的家族。我们家族，在十里牌楼的古老的坷垃，一切的泥土和桑莽，一切的莽苍芒的土地，都归宿了。我们的家，已经停驻在了村子的边缘。一切的美人儿，都与我无关。一切的口水和唾沫，都与我无关。那么，我们如何去呢？门之外的世界，何等的气魄！门之外的公园，水上的陀螺，水上的鸳鸯，我们见到的古老的房子，那一座座的白房子，伫立在了苍茫的夜色里。我们何等的日子将会如此的落寞？我们华贵的房子之外，那些功劳薄上的文字，打击下的文字，于我有什么关系呢？真的，除了老去之外，除了我的苍黄的牙齿和龋齿之外，我还需要什么呢？

大舅妈：我已经归于死亡之外了。除了眼前的黑圈圈，我的日子已经不多了。这时候啊，我想起了自己的外甥。他多么稚嫩。他对门的孩子如今怎么样可怜呢？他还少吗？他还需要一个妻子吗？他，我曾经去找他。墙外的世界，墙外的耳朵和梅花，墙外的流淌的小河，墙外的桃花，纷纷的落花，我的世界，我的鹿村，如今如何呢？

大舅舅：你又去幻想什么呢？难道外甥还不好吗？外甥应该有一个妻子了。可是，他一直就这么孤独地过着。过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他的脸色愈发的苍黄了。牙齿也去黄了。牙齿上的孤独，那这真正的孤独。永远的孤独。曲折的河流。面就安下的龋齿的孤独。已融入了古老的罗店镇。已经融入了古老的新狮乡。真的，新狮乡，已经开始了新的日子了。

大舅妈：我的身体越老越差了。大概离死就不远了啊。真的，孤独了。米之外的世界，一颗的米粒，我的苍茫的雨夜，如茶一般萎靡，如水蚁一般孤僻，如河谷上的白云一般荡悠悠的。而我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我归于了寂灭了。我信佛。佛主啊，您会保佑我吗？佛爷爷啊，您会眷顾我吗？佛珠啊，主课上的开讲，萎靡的我，除了枯竭的我，还有什么希望吗？真的，已经没有什么希望了啊。还有供养的香吗？还有点燃的烛火吗？还有辽阔的大地吗？还有炊烟袅袅吗？还有古老的空地吗？林中的地上，还有桑树吗？还有接门的佛主吗？我曾经无穷地相信佛主。我曾经无尽头地相信和膜拜佛主。可是，他究竟是谁？他如今在哪里？如何抵御暗淡的星火？如何窠臼了？如何免除了箭簇的射击？地上腾起的烟灰，暗淡了下去，还会有暮色飞扬吗？还会有灵魂的熔铸吗？土地上的呜咽的眼泪，滴落在了灰尘里，我的赶上了道路上的楚楚可怜的杯子，还会有等不住的孩子吗？孩子们都已经长大了。如今，我担心的是我的外甥。外甥，你已经长大了。现在，你看看，我如今在兰溪门卖菜，我在兰溪门做生意，可是，最近，我的电瓶车和秤砣都已经被菜市场的管理者给夺走了。我要如何做？我要如何反抗？我等着我的强大的外甥。我相信我的外甥一定能够给我夺回我的尊严。我不能在这些人面前丢脸了啊！真的，我不能丢脸了啊。

小外甥：如今啊，我的大舅妈，您的身体已经不好了啊。您就不要去折腾了。兰溪门的生意不好做，就离开了，算了，不要与那些城管去一般见识。好了，算了，就算了，不要去为难他们了。日子本身不好过，我也是一个卑微的人，我有什么可以炫耀的呢。我不过懂得几个汉字。我不过懂得几两人物。有什么可以炫耀的呢？有什么介意的呢？算了，不要与他们计较了。算了，算了，不要去麻烦了啊！还是算了吧！算了。

大舅妈：算了？我的好外甥，你说得可轻巧。不行，我一定要把电瓶车给弄回来。否则，我与他们不罢休啊！我的好外甥，你读得的书多，你懂法律吗？不，我相信，你一定懂得法律，去给我评一评理吧。舅妈需要你的帮忙呢。

小外甥：没有，我什么用都没有。我没有任何的才能。我是一个窝囊废。算了，算了，不要去弄着这个东西了，算了，不会有什么结果的，还是注定的了啊！算了。算了。

大舅妈：不行的。不行的。我的好外甥，舅妈就指望着你了啊！这一回，你一定要给我弄一个脸面回来啊！

小外甥：我不够的。我不愿意的。

大舅妈：你怎么对舅妈说这样的话呢？嗯，你不对，不，不够，不行的，你一定给我涨一涨脸啊！大舅妈可是全看你了。一回生二回熟，你一定跟我去派出所，去告他去！去！

小外甥：好了。好了。我去。还不行吗？我一定去。可是，结果我可不敢担保的啊！

大舅妈：好的。结果你不用管。只要你跟我去派出所，一定要告他去。妈妈的，好啊，你算算了，我可不算呢。我可要与他们对下去呢！我的胆子可是大了啊。我的外甥，舅妈全指靠了啊！这一回，你一定要给看我涨一涨面子了啊！

小外甥：好的。我们去吧！这一回，算是舅妈的脸色了。可是，结果如何我可无法保证的啊！去吧，我的好舅妈。我的舅妈，外甥给不了你的脸面。可是，在古老的世界上，在这个无法无天的世界上，我的舅妈啊，一切都是冰凉的，一切都如同冰霜一样冷酷，我的大舅妈，你太天真，太孤独，太迟滞了。我们去吧。暂且向前去吧！我们不问结果，但问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