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名著阅读红楼梦

贾政的温情与寂寞

2015-11-02  本文已影响1971人  颜牧之

我一向不赞同用某阶级某主义的眼光去分析《红楼梦》中的人物,给他们定性。在我看来,曹雪芹笔下的每一个人的性格都是复杂的,都很难用几个简单的词汇去概括的,因为,真实的人性即是如此,好人和坏人都难得纯粹。我经常跟朋友说,我虽然不喜欢《红楼梦》中每一个人物的性格,但是我珍爱其中任何一个人物形象,恐怕曹雪芹亦是如此吧。《红楼梦》中几乎没有人能得善终,每一个人都是命运的玩物,都是可悲可叹的,而我们又何必再强加什么多余的爱恨呢。

贾政是《红楼梦》第一号主人公贾宝玉的父亲,因为其表面不苟言笑,很不待见大家所喜爱的贾宝玉,甚至亲手毒打,在很多品读《红楼梦》的人的心里留下了极其恶劣的印象。在过去上百年的红学发展历程中,贾政一直是个饱受诟病的人物形象,什么“封建制度的卫道士”,什么“虚伪的老学究”,什么“旧势力的代表”,什么“无才无能的虚伪之徒”等一个个千斤重的大帽子扣在了贾政的头上。而贾政这个名字作为“假正经”的谐音更是几乎得到了红学研究者的一直认可,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既是贾政的悲哀,亦是红学研究的悲哀。因为这实在把贾政这个人看简单了,类型化也肤浅化了,想要真正理解曹雪芹笔下的人物形象,就必须放下成见与这个人物将心比心地交流,而我们一旦窥探见贾政严肃外表下的无奈内心深处,就不能不为之前的误解和贾政的温情与寂寞而唏嘘不已。

《红楼梦》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提到贾政时说:“(贾代善)次子贾政,自幼喜读,祖父最疼,原要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问还有几子,立刻引见,遂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其入部学习,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了。”这里先说贾政自幼喜欢读书,而且已达到可以科举的程度,可见也算学有所成了,先不提他学的是什么,想来不会是贾宝玉读的那些闲书和歪书,但其才情和才学可见一斑,并不是一个愚笨的人。再说这贾政是祖父,也就是荣国公最喜欢的孙子,可见贾政从小就有过人之处,正如贾宝玉一般,在子侄中是个出众的人物。

《红楼梦》第三回,林如海向贾雨村介绍贾政,说:“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故弟方致书烦托。”林如海让贾雨村将林黛玉送入贾府,顺便为其举荐谋职,他没有让贾雨村去找荣国府有爵位的贾政的哥哥贾赦,而是让贾雨村找只是工部员外郎的贾政,可见林如海对贾政的信任,也从一个侧面看出贾政虽然官位虽轻,但确实有帮助贾雨村谋职的能力,他的交际和人缘肯定是要比贾赦好的。书中所记载的贾赦结交的只有一个平安州节度使,而贾政交往之人就很广了,后文他带贾宝玉赴宴,诗酒唱和,大有魏晋遗风,也显文人本色。林如海又说贾政“为人谦恭厚道”与祖父荣国公相似,不是一般的轻薄的富家子弟,这就说得很清楚了,贾政不是贾赦,贾赦可以通过长子的身份袭爵,而贾政却是要通过科举举仕的,他的身上有读书人的谦虚和真性情,正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饱学之士贾政从学识上到个人气质上都是与贾赦有很大的区别的。这里说到贾政大有祖父遗风,就是说贾政性情像荣国公,而后文清虚观打醮一回,张道士与贾母交口称赞贾府有一人神似当年荣国公,甚至让贾母想起荣国公而潸然泪下,那人正是贾宝玉。贾政与贾宝玉都有当年荣公遗风,可见性格外貌上必然有相似,如果我们把贾政骂了,那不是要连贾宝玉一起骂了嘛。曹雪芹如此褒扬的一个人,又怎么可以简单地说是一个老学究,老封建呢?

《红楼梦》第七十八回,贾府已显末世之颓,文中有一段贾政的内心旁白,先肯定了贾宝玉的才情,又说:“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初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归以正路。近日见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这里我们先知道贾政是一个头脑很清醒的人,此时的他已经深切地感觉到了家族的破落无可避免,加上自己年迈,心中一股无可奈何,名利心大灰,把一切都看淡了,对宝玉也换了一种看法。又说他先前是个诗酒放诞的人,这就告诉读者贾政原先的性格并不是这样的,贾政像贾宝玉那么大时何尝不是一个喜欢吟诗作赋的豪情之人,只是后来不得不归以正路。起初,贾政把家族的希望寄托在贾宝玉身上,希望他和自己一样,一心科举,光宗耀祖,可是当他发现自己的儿子根本就不适合科举之路时,贾政的心就软了。这个时期的贾政对待儿子再也不是先前那样声色俱厉了,贾政也是从宝玉那个阶段过来的,心里清楚地知道“归以正路”的痛苦,打心里他是舍不得儿子的。所以在这个时候贾政在培养宝玉的方向上发生了转变,以前贾政让贾宝玉多见见贾雨村那样的人,想让贾宝玉将来搞好关系,以正统科举做官,努力学习官场中的点点滴滴,将来成为一个实干家。当发现贾宝玉不是那块料时,贾政更多地是带贾宝玉参加一些跟他一类的曾是“诗酒放诞”之人的类似“清谈误国”的集会中,培养他的情操和才学,给贾宝玉以展示的机会,或许将来可以成为一个“清官”,不求济世天下,亦能于乱世中自保。这样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将来规划可谓用心良苦,不管对贾宝玉是严厉也好,宽松又好,他根本的出发点都是为了儿子的将来的好,试问这样的好父亲又有什么好苛责的呢?

过去常说贾政无才无能,还偏爱装样子,事实真的是这样的吗?贾政正统之学自然是不用说的,当然这也许多人所不屑的。而贾政确实也有着类似贾宝玉的那种歪才的。《红楼梦》第二十二回才灯谜,贾政一口气猜中了所有的灯谜,几乎是一气呵成,这不仅仅是偶然。难能可贵的是,贾政不仅猜谜,还从晚辈们的谜面中有所感悟,想到儿女们将来的命运,内心悲苦寂寥,黯然神伤,不可谓不说是个性情中人,而这种悟性书中无人出其右。说到悟性,还有几处可说的。秦可卿死,贾珍在薛蟠的怂恿下,用了原本是“坏了事”的义忠亲王老千岁要用的潢海铁网山产的樯木做的棺材,这本身就是逾矩了,恐怕是要招祸的。在旁多人,无人劝说,只有贾政出来劝贾珍说这恐怕不是常人可以享用的,意在提醒贾珍。虽然贾珍最终没有听贾政的,但可见贾政的清醒。再前文提到贾政在七十八回的时候名利心大灰了,实在是他已经对贾家的破败有预料了,只是不好说出来,不免心中凄苦。对现实现时的认识他是相当清醒的,不会像贾赦那样,在贾母都对末世来临有所伤感的时候还提什么袭爵的事,荒诞而不知形势。

熟悉《红楼梦》原型及背景历史的人都知道,其实贾政并不是贾母的亲生儿子。贾政的原型曹頫是为了继承江宁织造的职位过继过来的,是贾母原型李氏的继子。曹頫从本家来到江宁织造府,从感情上就先是对生母的不孝了,他在内心里是寂寞的,痛苦的。作为一个人,都渴望得到母爱,而贾政离家别母,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从书中我们可以得知,贾母其实并不怎么喜欢贾政的,别提什么母爱了,贾政心中虽苦,也无法说,只有循规蹈矩地做事,一心一意想光宗耀祖,自己把分内事做好,也教育好子弟。当贾母指责贾政毒打贾宝玉时,贾政跪在地上哭着说,为儿的教训儿子,也为的是光宗耀祖,可谓是他内心的真实,爱之深,才责之切,他只是希望宝玉可以成材。而贾母说要回南京时,贾政哭着说,母亲要如此,那贾政就真是没有立足之地了,这真实地把他的处境说了出来。贾政这样一个心苦之人,也实在有他的不易之处。对于贾母,贾政不能不说是一个合格的儿子,先不提他从没有忤逆贾母的举动,从细节上他也是希望贾母可以开心的。猜灯谜那一回,贾政见贾母开心,不请自到,而在猜灯谜时为了哄贾母开心,而故意猜错。贾母恐贾政在孩子们有拘束,便有意让贾政离开,贾母心中自然是苦,还陪笑说:“今日原听见老太太这里大设春灯雅谜,故也备了彩礼酒席,特来入会,何疼孙儿孙女知心便不略赐以儿子半点?”这是一句让脂砚斋听了都不免落泪的话,其中对母爱的渴望近乎乞求,实在让人动容。而反观贾赦,这个时候根本毫无踪迹,而且在中秋夜宴的时候还讲一个天下母亲都偏心的笑话来刺激贾母,一比之下,更显贾政的孝心。

对待子侄辈的关心,贾政更是一个合格的父亲、爷爷、舅舅和叔叔。对于贾宝玉的良苦用心,前面已经说过。对待贾环,纵然贾政认为他举止荒疏,形容猥琐,觉得他才情比不上宝玉,但也从来没放弃对贾环的教导,对他的八股文方面也是有肯定的,认为是略胜过宝玉的,作诗也是带上他的。观贾环其人,虽品行不端,但才学方面到了后来已经能作出像模像样的诗文来,这就已经胜过贾琏贾蓉之流不知道多少倍了。贾政还有一个亡子贾珠,书中虽没有正面描写,但可以看出贾政对贾珠是有感情的,当王夫人提到贾珠的时候也是泪如雨下,心也就软了,大概贾珠的品行就正如被归以正路的贾宝玉,现时的贾政吧,是贾政十分喜爱的儿子。贾政长女元春,贵为皇妃,省亲之时,元春在内室与女长辈们哭作一团,这是贾政过来,元春更是想哭,贾政说了一大通歌功颂德的话,为后人诟病。其实,作为一家之主,作为一个父亲,贾政除了说些勉励话还能说什么呢?难道也抱着一起哭吗?这本身就是失态的,而虽是内室,不免旁人,传了出去也是不好的。贾政爱女之心不会比王夫人少半点,可是作为父亲如何倾诉呢,只有放在心底,无人能知。我们现在常说,母爱如水,父爱如山,大概贾政对元春的父爱就如山一样吧,沉重而寡言,但是分量却是极重的。贾政一共三个儿子两个女儿,贾珠、贾宝玉、贾环、贾元春、贾探春,除了贾环稍次,任何一个都是杰出之人,比起贾琏、贾琮、贾蓉之流,不知道胜出多少倍了,这也见贾政在家庭教育上的成功。贾政还有一个孙子,即贾兰。贾兰和李纨在贾府的地位是尴尬的,而贾兰更是极易被忽略,还是猜灯谜一回,贾政看了子辈,张口就问:“怎么不见兰哥儿?”除了贾政,还有谁会想起贾兰呢,对于亡子的遗爱,对于幼孙的怜爱,一览无遗。

贾政不仅仅对自己的孩子,对待侄辈也是关怀备至。他让贾琏过来帮他理事可见对贾琏的厚爱。中秋夜宴黛玉湘云对诗一回,黛玉提到“凹晶馆”和“凸碧堂”的取名,不无得意地说:“和你说罢,这两个字还是我拟的呢。因那年试宝玉,因他拟了几处,也有存的,也有删改的,也有尚未拟的。这是后来我们大家把这没有名色的也都拟出来了,注了出处,写了这房屋的坐落,一并带进去与大姐姐瞧了。他又带出来,命给舅舅瞧过。谁知舅舅倒喜欢起来,又说:‘早知这样,那日该就叫他姊妹一并拟了,岂不有趣。’所以凡我拟的,一字不改都用了。如今就往凹晶馆去看。”书中虽没有贾政这个舅舅和黛玉的正面接触,但这里已经暗里交待出来了。贾政并没有“女子无才便是德”俗见,对于外甥女的才情是充分肯定和鼓励的。这在贾政或许只是几句话的事情,但对于黛玉来说,却是莫大的鼓舞,自己寄居于此,已经不安,而得到舅舅的夸赞后无疑是吃了定心丸,让黛玉纤弱的内心里多了些许的自豪。

迎春嫁给孙绍祖,府中之人多有觉得不合适的,但都不好说,连贾母王夫人都说:“亲夫做主,何必多事。”而贾政知道自己不能左右贾赦的主意,但还是两次出来劝说,可见对侄女迎春的怜惜,不想她投入火坑。

最后,再说说贾政和贾宝玉父子关系。作姽婳诗一回,贾政听宝玉作的诗句甚和自己的主意,遂自提笔向纸上要写,又向宝玉笑道:‘如此,你念我写。不好了,我搥你那肉。谁许你先大言不惭了!’”平时严厉的父亲此时心态转变跟儿子开起了玩笑,还难得地跟笑着说话,场面实在是难得的温馨。贾政大概是典型的严父型,对于孩子的优点虽然心里是肯定的,但是却不会说出来,怕孩子因此得意而轻飘飘,大观园题对额,贾政嘴上不夸宝玉,其实最终还是全部用了宝玉题的名字。而“捶你那肉”大概又是贾政的一句口头禅,不可能真捶的。写到这我想起我的父亲,我父亲从小对我也难得夸赞,别人夸我时他还拦阻,说我不好,可是到我大的时候,别人夸我的时候他总是一旁笑着,有时还向别人炫耀自己儿子的成绩。父亲也有一句口头禅,说:“我打你嘴巴子了!”我小时候调皮了,不听话了,他总是拿这话吓我,可是我长这么大,他却从来没有打过我一个耳光。话题再回到《红楼梦》第二十八回,贾宝玉因胡诌了一个方子,还说王夫人糊涂,被骂道:“扯你娘的燥!又欠你老子搥你了!”可见贾政说要捶宝玉这话已经是深入人心了,王夫人这么说,跟小户人家母亲用父亲来吓唬儿子没有半点区别,是极具温馨的。而贾宝玉却回说:“我老子再不为这个搥我的。”一家子的一团和气和温情跃然之上。纵观书中,贾宝玉对待父亲有的是敬畏,但从来都没有过半点的恨意,而作为读者的我们又何必自作多情呢!

曹雪芹在《红楼梦》的《凡例》中提到自己有负父母教育之恩,可见他对于自己的父亲更是只有愧念,更无从谈起什么恨意了。你要再说贾政是什么老学究,老腐朽的话,恐怕曹雪芹第一个站出来要不同意了。

《红楼梦》是一首美丽女性的挽歌,其中女子多是美好的,其中男子除了贾宝玉之外,多是反衬的角色,多是污泥浊物,可是我们实在不能因此而把当中的很多人物就一笔抹杀了。身在红楼,谁没有自己的苦处呢,贾政这么一个温情又有作为的人实在应该我们去重新认识,用心去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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