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拜年（一）
一九八四年，春节，中国北方煤矿家属区。
乍暖还寒，春暖草未长。地上的残冰积雪，只有在太阳升起的午后，才会开始融化，可夜晚还是温度很低，一旦太阳落山，地面上已经融化的冰雪会再次冻结，直到第二天的太阳高悬空中时，它们才会不情愿地化为污水，让大街小巷满是泥泞。
北方就是这样迎接新年的。不用说举国欢庆的春节了，就是到了“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的正月十五也还是很冷的。说是春天，其实需要等到三四月份才能真正感觉到春天的到来。大年初一的早晨，在鞭炮齐鸣中，人们按照习惯，早早就出门拜年。
十六岁的金光也是这样，里面穿棉袄，外面罩着军绿色涤卡布的上衣，下身毛裤，套一条军绿色的裤子。这种衣服，据说是退役的军装，跟他一样大，或者比他大点的男孩，都是这样的穿着。小时候还能穿花样的新衣服，现在大了，用母亲的话说，就是知道“赶时髦”了，再穿新衣服，恐怕会被同学们笑话的。
金光昨晚一夜没有睡，和几个同学伙伴一起熬夜守岁，还偷了父亲的一瓶酒两盒烟，聚在父母亲不在的赵老二家，看春晚，打扑克，瞎胡闹。天没亮就散伙跑回家，放了鞭炮，吃了饺子，准备出门时，父亲又严肃地告诉他，从小就去拜年的那几家亲戚不能不去，无论如何，礼数是不能丢的。
从第三家出来后，金光就开始犯嘀咕了。他清楚地感觉到，这几家亲戚不像以前那么热情了，根本没有一家像过去那样拉着不放，死活必须留下来吃饭的。他第一次品尝到什么叫失落感了，想来想去，归结为父亲从重要岗位退下来的原因。但愿下面的表叔家不是这样，否则，那可真是世态炎凉了。
表叔家虽然有些远，需要顺着穿过小镇的公路往上走，但是也用不了二十分钟。路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也有给他打招呼的，金光礼貌地说着过年好，但还是高兴不起来。
从他十岁开始单独出门拜年到现在，已经六年了，每年都是一大早出门拜年，先去前后左右的邻居家，尤其是岁数比自己父亲大的，那是一定要去的。然后开始去亲戚家，虽说都是远房亲戚，但几家一直都来往的频繁。按照习惯，等到了表叔家，就快到饭点了，表叔和表哥风扬会留他吃饭，唠唠家常，有些话需要他回去告诉父亲，无非就是一些需要父亲帮忙的事。
到了表叔家，客厅里人挺多的，表婶正忙着炒菜，表哥表姐们也都出来进去的帮忙。表叔递给金光一个小凳子，让他坐下，就不再搭理他了，转过身跟几个客人继续着热火朝天的闲聊。表叔最近工作可以，大有升迁之势。
坐了一会儿，表叔让大家继续聊，他去看看菜做好了没有。隔着窗户，金光看见表叔把表哥风扬叫到院子里说着什么，一会儿就回来了。风扬跟着进来，搂着金光说：“还没去小叔家吧？一会儿咱俩一起去拜年，以后拜年我陪着你，咱们这几家挨着个地走，谁让我是你表哥呢！”
金光愣了一下，这个比他大两岁的表哥，以前可不是这样，总是在他面前装成熟，根本没有今天的热情劲。金光本来想说以前剩下的小叔家都是下午去拜年，看着风扬的表情，没有说，只是点了点头就站起来，给表叔表婶分别打了招呼，说去小叔家拜年，就往外走。
“好，好，早点去拜年，上午完事了下午就能去玩了，去吧，去吧！”表叔面无表情地说。
“走，走，我陪着你一起去！”个头比金光高出半头的表哥风扬，搂着金光，似乎是急不可耐的样子，生怕金光不走，多少有点往外推的意思了。
出了门，金光反感地挣脱了风扬的手臂，但脚下并没有停。风扬尴尬地笑着，在狭窄的胡同里，他走在了前面，并且有意无意地加快了步伐。金光的脸色十分难看，低着头，跟在后面，心里一万个草泥马，不留吃饭就是不留吃饭，既然如此，那就别在假惺惺了。
走到岔路口，金光突然喊了一声：“风哥，你自己去吧，我先回家，小叔那里，还是按照原来的时间，等下午我再去拜年，走了。”说完，没等风扬说话，转身就上了大路，头也不回地加快速度，留下风扬，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
回到家中，父亲有些诧异，这么快就回来了，前几年金光出去拜年，都是天黑了才回来，今天才到中午就回来了，不知道该走动的那几家都去了没有。岁数一年比一年大了，心也野了。想到这里，父亲板着脸问道：“都去过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啊？”
金光白了父亲一眼，所问非所答地说：“以后拜年，我就看人，您也别强迫我，虚情假意的，去了还不如不去。”说完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满脸都是气愤。看了看家里茶几上的五个凉菜和一瓶酒，更加确定自己的判断了，不等父亲开口，又说：“是不是以后咱家要门可罗雀了？”
父亲一愣，稍微想了想，笑了。拍了拍金光的肩膀，指了指沙发，然后自己先坐过去，打开酒盖，倒了两杯酒，然后一动不动地看着金光，一直等他坐过来，才开口说：“儿子，有些话我早就跟你说过了，我是有心理准备的，锦上添花的事谁都会做，至于雪中送炭，那就……”父亲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指了指酒杯，画风突转，说：“你都十六岁了，有些事只要想想就能明白，来吧，咱爷俩喝一个。”说着就把自己手中的酒喝下去了。
父亲点燃了一支香烟，并且把烟和火柴都扔到金光的面前，表示他可以当着他老子的面抽烟喝酒了。以前，金光抽烟喝酒都是背着父亲，一旦被父亲发现，会不分场合地给他两脚。
这次轮到金光诧异了，这是啥意思，不管了吗？还是要安慰这颗受伤的小心脏。看来以后父亲对自己抽烟喝酒要放开了，这倒是好事，既然如此，有啥可害怕的。于是，金光拿起香烟，抽出一支，有些哆嗦地点燃了。抬头看看父亲，居然发现，虽然父亲显得老了许多，但小时候的慈祥又回到了他的眼睛里。
父亲再次点点头，示意金光把那杯酒喝了。金光不再犹豫，端起酒杯，一仰脖就喝了下去。这时候，院子里传来了声音，有人来拜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