枳壳 枳实
文/辛明
我老家有过一棵树,是橙树。
我老家在袁河与赣江交汇处那块冲积平原的尖尖上。小村子,不满三十户,百十来口人。风光甚好,背依水流清亮垂柳依依的河,面对低矮青翠蜿蜒静卧的山,村与山、村与河之间,是平展展、水汪汪、阡陌交错的稻田。蓊蓊郁郁的树木和篱笆环绕的村边,其间有高大古老的樟树、枫树和苦槠树,有枝叶扶疏、飘飘摇摇的长竹,还有许多叫不全名字的乔木、灌木、藤蔓和草,时时有绿,日日有花。我家的祖屋位于村子前排偏东,是经历了几十年风雨的砖木老宅,正屋前接了一个小小院落。房子的右前方,相隔百步,是一口青砖砌岸十几丈见方的水塘,细细长长的水圳自西往东逶迤而来,穿塘而过,注人活活清水,带走淡淡污浊。水圳于院门前一箭之地款款转身,弯出一个椭圆形半岛,扬长而去。那树,就生长在这半岛上,斜对院门,绿意长映。
自我记事,树就庞然屹立在那里,高及二丈,伸展的树冠遮盖住了整个“半岛”。每年的春夏之交,南风拂拂,橙花应时而至,雪白的骨朵从鲜绿的枝叶间逸出,竞相开放,那浓烈而黏稠的异香便纵情溅洒,四向飘飞,融着软软的风和廊檐下钩镰相击的叮当之声登堂入室,常常让我迷醉,生出无限遐想。
橙树是祖父亲手所植,也是祖父的珍爱。祖父没念书,不在意叶的翠绿和花的芬芳,看重实实在在的好处。
花开花落 ,橙树结满了小小橙子。橙子日长夜大,至暮春或初夏,就有小算盘珠子那么大了,圆圆的,青青的。这时节,祖父总是天不亮就出门,捡拾晚间掉落在树下的粒橙子,提回家细细分拣。小的用水浸泡数日,滤去苦汁,拌上盐、干椒、豆豉、蒜,放锅里反复蒸,于是家里总有那么一钵黑黑的、咸而微苦的、细嚼慢咽之后口舌生香带甜的“橙子酱”下饭。大一些的,则被祖父分别横切成两个半圆,几经暴晒,干透了收成袋半袋,背到集市上去卖,换回些红糖草纸盐巴灯油。祖父告诉我们:这是积实,一味好药。
序人清秋,时至九月,小小橙粒长成小儿拳头那样结结实实的大橙了。此时,祖父必然动员全家参加项重大活动:下橙,就是将满树的橙果及时采摘、炮制。我家的橙树大,结果多,橙们总是成双结串,挂满枝头。祖父搬一把长梯,稳稳地靠在树枝杈上,轻巧地爬靠上去,将沉甸甸的青橙个个摘下丢落。 我和弟妹们在树下,把那蹦蹦跳跳的橙逐一捉了放到箩筐里。听着祖父的朗声吆喝,嗅着橙树橙果浓烈的酸香,边嬉闹边干活,我们都是小小神仙。橙树结果有大年小年之分,凡大年,我家的树可采二三担鲜橙,即便小年,也能收满几箩筐。橙子采下来,祖母便领着我们一个一个切开,用撮箕端到屋外的平场上翻晒,早摊出,晚收回,等到晒足1天半个月的好日头那些盛状的橙片就干透了,由深青变褐紫。祖父又告诉我们:这是枳壳,也是好药。逢集之日,祖父穿戴整齐,神色怡然地挑上满箩筐的积壳上街去,,还家之时,筐里没了积壳,却有了稻草扎缚的新鲜猪肉、土纸包着自的油饼油条还有祖母急用的针头线脑火柴肥皂。这一日,全家欢喜,胜似过年。
后来知道了,我家这树,学名酸橙,属芸香科乔木,外观类橘、柚,质地各不同。枳壳是其接近成熟期的果实,枳实是幼果, 都是干品。的确是不错的中药材,功效相近,主要是破气、行痰、消积,在治疗胸膈、腹胀便秘、里急后重、水肿之类病症的方子中常用。
祖父是地道的农民。兄弟五人,他排最后,长辈叫老五,平辈称五哥五弟,晚辈则唤作五权五公公。我出生的时候,祖父已年近六十,依然高大。我家人口多,自我打头,兄弟姊妹-一串,“五男二女 七枝花”,很长时间,就是一窝老鼠那样吱吱乱叫嗷嗷待哺的雏儿。其时,父亲母亲都在外混事,赚不了多少钱,顾不上什么家。祖母缚过脚,长年咳喘,家里的大事小情,主要靠祖父撑持。祖父为人,万事不肯敷衍,种的树,要比别人家多结些果;侍弄的菜园子,要比别人家花样多,收获好;养的猪牛鸡鸭,要比别人家肥壮;打来的柴垛,要比别人家大而实;酿的酒熬的糖,要比别人家香而甜......最要紧的,他的孙儿孙女们,要比别人家吃得饱一些穿得暖和一 些。因为这些,祖父便有操不完的心、干不完的活。我很少看到祖父躺着,总是见他进进出出,忙个不休,像永不停转的机器。永远不会忘怀的情景是:酷热的盛夏劳作后进门的祖父,头顶上冒着腾腾热气,身上的粗布衫被汗水湿透,显出一片片雪白的汗渍;寒冷的冬季,那粗糙如砂纸的大手,更添道道深而见红的血口子,而他满不在乎,抹上点“蚌壳油”,撕条胶布缠住,扛上锄把又出门。祖父的大脚板变了形,弯弯的像柴刀,中趾超长,五趾分得很开,这是经年累月在泥巴地里负重挣扎的结果。祖父祖母做寿术,所用的杉树大料,全是祖父从邻县的大山里一根根扛回来的,往来一趟,有上百里的艰难路途,这时的祖父,年近七十。
祖父极少生病 ,偶发头疼脑热,总是唤我们去那橙树上摘些鲜叶,让祖母烧水煎了,港出浓绿的汁,就着这汁下点挂面,放上大把的干辣椒和葱,盛出来呼噜呼噜喝了,躺床上蒙头睡两个时辰,翻身起床说:“发汗了,好了。”接着干活。
好些年,祖父在外面听生产队长调遣,在家里就是我们的生产队长。天没放亮,小孩子们还做着甜甜的梦,祖父的大嗓门就在院子里嚷开了:“老大跟我砍柴,老二放牛检粪,老三打猪草……快起来,莫做懒精!”正是在祖父的声唤和差道中,我们渐渐长大,品尝了人生的艰辛,也体味了劳作的欢愉。
祖父不识字,却费尽心思而且十分执拗地让儿孙们念书。村子里没出过多少文化人,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有了自古以来第一名大学生 ,是我叔;七十年代末出了第二个大学生,是我。
祖父再忙再累再操心,从没误过对橙树的照料。春施肥,夏打枝,秋防虫,冬保暖,树长得茁壮,也成了我们家许多事情的见证,经见了阳光,也经见了风霜雨雪。
渐渐地,我们大了,树老了,祖父也老了。村子里的人多了,房屋多了,事儿也多了。浑浑蒙蒙之间,苦槠树不见了、枫树不见了,那硕大无朋、神佑村人几百年的老樟树也没了。那是某年,一群浙江工匠被村人请去,用了将近一个月时间,斧斫锯拉,将樟树放倒,树干树枝解成板,树莞树根刨出来剁碎了熬油,有那么半年多,村子里总弥漫着浓烈的樟脑味。这味道后来就没有了,也许永远不会有了。就在这些岁月,村前的水塘被垃圾泥土填平,让人盖上了猪圈;水圳改道绕行,橙树边少了清水,多了碎砖烂瓦;村民盖新屋打墙基,挖断了树的根根须须。终,树下布满了虫眼,树上多了枯枝黄叶,后来大半边树也枯了。祖父少次在树下徘徊,忽一日召我们到树前,低沉而坚定地说:“倒了吧!活不成了,还有点用。”树被砍倒,祖父用了很长时间,将枝枝桠桠细心地晒干捆好叶子也全扫了回来,供了我家并近一个月的灶柴。树干尚实,祖父请人锯开成板,做成两条长凭。
树没了,祖父健在,明显多了几分老态。祖母七十六岁无疾而终,祖父有过一阵孤独,依然健朗。因为祖父的坚持,我和弟 妹们能读书的读了书,相继跳出农门,做了城里人,祖父却始终住在村子里,由我的父母亲和善良的族人们陪着,还有那橙树长凳。凭祖父的身体禀赋,我们满以为他能活过百年,遗憾的是没有。祖父九十七岁那年,一个寒冷的冬日,和满屋的晚辈在厅堂烤火,站起身夹炭时,扑通跤跌坐在泥土地上。等到惊慌不已的族人将他抬上床,老人咧着嘴说:“怕是断骨头了,让出门的人都回来吧。”医生到家给祖父做了检查断定是股骨颈粉碎性骨折,年岁太大,不能手术,要在病榻上走完最后的路。渐渐地,祖父虽然苍老却依旧饱满的身躯被点点熬干,最后到了皮包骨头的地步,那深陷的眼窝可以搁下小小酒盅。
祖父的脏器没有毛病,只是老化了、衰竭了。衰竭的祖父仍有很强的生命力,可他不想给后人子孙拖累,大约在摔倒两个月后,就坚决不打针不吃药,再往后,几乎不吃饭不喝水。我那时正在某县做芝麻官,常在星期日回家看祖父,问他想吃点什么,老人提过的唯一要求是:“老大, 去买根冰棒来。”噙着泪,驱车到市区,我挑最好的雪糕、冰棍、蛋筒,为祖父买了满满一保温瓶。在父亲的帮扶下,祖父吮了半支绿豆冰棒,干瘪的面容上现出满足的笑意。
祖父伤于隆冬,殁于初夏。在他居住了大半辈子的祖屋,后人们设酒致祭。祖父自己扛回的木料所制造的棺椁之中,安卧着他干枯的躯体;支撑棺木的两条长凳,曾是老橙树的主干。
不见橙树,二十余年;泪别祖父,十有三年。清明之节又将至,一定带上妻小回老家一趟, 为祖父的坟头添儿张黄纸,给橙树板凳抹抹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