捣衣的记忆
读唐诗。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江城向暝东风急,一半乡愁闻捣衣。”
“客舍梨叶赤,邻家闻捣衣。”
唐时,棉花鲜少,寻常百姓家的衣服,大多是葛麻制成,质地太硬,穿着不舒服,上身之前需要捣,女人们便把布匹或者衣服铺在砧板上,或在自家院落,或结伴到水边,拿着木杵棒槌一路敲击,将布敲平捣软。
生活画面到了诗人笔下,逐渐凝成寄远、思亲、怀人的情感。声声砧杵,迢迢长路,绵绵情意。
小时候,也熟悉捣衣声。
不管是在自己家的林场,还是姥姥家的村子里,每到夏天,左邻右舍的女人都会把脏衣服带到河边去洗。清澈的河水哗哗流向远方,洗衣服的女人在河边找好合适的砧石,用冼衣粉泡上床单等大件,把小件衣裳铺好,打上胰子,拎起家里的木棒槌,呯呯啪啪,开始水边的劳作。
砧石在河滩上陈一长溜儿,每一块都又平又宽又长,而且都被垫得前低后高呈出微微的坡面。每块砧石的后面又有一块坐石,坐石差不多也挺平整,但是,坐久了也有些咯得慌,来洗衣服的女人们都是先把两三件衣服卷卷放在坐石上当个垫子,前头的衣服都洗完投净了再洗最后这两三件垫底的。
河边的砧石也不知是从哪辈子传下来的,也不知上面捣过多少件衣裳。夏天的早晨,是砧石们最热闹的时候。头天就想着要来河边洗衣服的女人早早就给家里开了饭,赶早就收拾好家里面端着盆子来到河边。但凡懒了一时三刻,河边就没位置了,所有的砧石都有了临时的主人,那晚来的没办法,只好走到河中间,去找大些又稍微平整的石头,有熟识的女人过来,帮着把石头抬到河边安顿好,这河滩的砧石群便又算来了个新伙伴。虽然新来这位用起来不如老伙计那么顺手,但三季五季下来,也就分不出先来后到了。
河边洗衣是女人们的节日。
虽然每个大盆里都是一大堆的衣服,一洗都要洗半头晌,好些衣服又厚又脏,洗起来很吃力,但是和家里的活儿、菜园子里的活儿、大田里的活儿毕竟不同。
河边洗衣差不多有半工半玩的性质。
河水哗哗地唱歌,河岸那面是大山,山前有青幽幽的树林子,还有绿葱葱的庄稼,河滩上开着黄色的婆婆丁花、粉白的喇叭花、紫红的大米花、红艳的五星花、好几种颜色的石竹花,还有叫不出名字的小白花、小紫花、小蓝花贴着被晒得热乎乎的沙石上精精神神地笑着。
女人们的头顶上时不时地就有蜻蜓嗡嗡地飞过,河滩上蜻蜓更多,也有些蝴蝶落到草丛里,家里跟来的孩子聚成一帮,一会儿在河滩上疯跑着捉蝴蝶抓蜻蜓采花,一会儿又拿了自家盆子和带来的空罐头瓶子到河里捞鱼,也有胆大的跑到河一边“狗刨”去了,这时候洗衣的女人往往就要分些心,三五不时地叫喊一下自家娃儿的名字,过一些时候,就过来把娃儿从河里撵起来,让去捞鱼或者瞅瞅河滩上的弟弟妹妹。
女人们虽然坐在河边,但是心也跟着河水、跟着娃儿们在玩呢,她们洗衣服,但是心是可以不在衣服上的。
女人们平时在家里家外操持,差不多总是独自一人,默默地忙活。在河边,就是个难得的聚会了。家常里短,烦愁的事,开心的事,都能拎出来叨咕叨咕。打扫出去自己的事,还顺便带回点人家的各色事,事和事摆一摆,原来家家都有难唱的曲儿,家家也都有自家的小确幸,水一样的日子,还得干净着过,还得踏实了过。
夏天的日头毒,赶着洗,晾在河滩草丛上的衣服赶着也就干了。洗完最后一件衣服,女人站起来,先把最后这件晾上,再走回来,与伙伴说几句,顺便捶捶背、抻抻腰,就赶忙收拾着往回去了。到家,差不多就要张罗午饭了。
夏天的每一天,河滩的每块砧石上都要换几批洗衣的女人。
一直到傍晚,太阳将将落山,河滩一下子就空了,大山静静的,河滩静静的,砧石安然地守候着哗哗的河水,坐石散发着微微的余温。
起初,曾经是河滩里疯玩的娃娃中的一个,稍大一点,也学着长辈在砧石上洗衣服,再以后,迁居到城市里,离河太远了,捣衣褪色成灰白的记忆。
四十年过去,老家的亲友说,河还在,但是家家都有自来水、热水器、洗衣机,就洗个衣服,谁还愿意折腾到河边?
捣衣声,真的飘散在风中了。
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