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流年·花殇（220）

赵新芹告诉李志梅，一定要让李瑞昀来一趟医院，自己有重要的事情要交待。

李志梅让母亲放心，父亲说过，他每天一定会到医院来看妈妈的。

第二天，李志梅把来看母亲的父亲堵在病房门外，悄悄告诉了李瑞昀头天夜里母女俩的对话。她非常担忧母亲的心态，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这么轻易就说出她自己的生死？

李瑞昀看着女儿百思不解的样子，心知不可能再隐瞒下去了。他微微闭了一下眼睛，长出了一口气，定定地看着李志梅，低声而清晰地说：“吁—，志梅，你也不是孩子了，告诉你实话也无妨，你妈妈—”

李瑞昀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没想到，事到临头，他竟然连说都说不出口。他忽然之间脑子一片混乱，就呆住了。

“爸，我妈她到底咋了？”李志梅见父亲话只说了一个开头，就呆呆的没有了下文，不由地有些焦急地催促道：“爸，爸—”

“呃，啊？”李瑞昀努力地吞咽了一下吐沫，平抑一下自己突然混乱一片的感觉，竭力用平稳的语气缓慢地说：“你妈妈她是肝硬化晚期，医生说、医生说，她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啊？啥？”李志梅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惊讶地大叫道：“爸，这不是真的吧？不是吧？”

李瑞昀闭上眼睛，沉重地点点头，声音闷闷地说：“是真的，真的啊！”他忍不住哀叹：“志梅啊，咱们家、咱们家要—”

“不—”李志梅突然打断了父亲的话，拼命摇头阻止他说出自己不想听见的东西。她从来没有想过，妈妈会离开自己，没有想过家里会没有妈妈！

她抬起头，看见父亲万念俱灰的脸、充满死寂的眼神和花白的头发，忽然醒悟过来，父亲的伤痛肯定比自己更深更重。她头一回真正意识到，自己作为已经成年的长女，应该替父亲、替家庭担起自己的责任。

有些人一辈子浑浑噩噩，随意潦草度日，也能平安无事了此一生。有些人瞬间长大，明白自己的责任所在，从此负重前行。

李志梅就是在这个初春的早晨，在人来人往的的医院病房走廊上，突然成长、成熟，明白了自己在家庭里的责任，从此改变了她的生活态度，也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李志梅几乎是瞬间努力收拾起自己忧愁悲伤的心情，脸上露出几分勉强的笑容。她上前亲热地挽着父亲的胳膊，语气平和地说：“爸，咱们一起去看看妈妈吧。”她没有说出来的话就是，一定要陪着妈妈好好度过这人生最后的日子。

李瑞昀非常诧异地看着李志梅，在他的印象中，自从大女儿成年之后，她从来不曾和自己有过这么亲密的举动。他有点儿受宠若惊，稍稍冲淡了一些刚才忧郁沉闷的心情。

接下来的日子，李志梅不仅尽心尽力地照顾着赵新芹，同时还三不五时地关心着李瑞昀，让她的父母亲同时欣慰地真正感受到，吾家有女已长成。

赵新芹在医院里住了几天，病情并没有明显的好转，她的精神头反而一天不如一天。她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心里的那个念头压抑不住地疯狂叫嚣。她终于忍不住向李瑞昀提出了这一辈子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关于她自己意愿的要求。

赵新芹躺在病床上，脸色因为白色被单和枕套的映衬显得不是那么蜡黄。她眼睛里闪烁着强烈的光芒，盯着李瑞昀的脸，低低地说：“当家的，有件事儿，我想求你—”

“新芹，”李瑞昀俯下身，脸凑近妻子好似枯萎树叶般的脸庞，轻声说：“别说求，你只说你想要啥？只要我能办到，一定给你办好。”

赵新芹的心轻轻颤动着，这么多年，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见丈夫叫自己的名字了。她眼含渴望地望着李瑞昀，心里期盼着他能够多叫两声自己的名字。可是，几乎一辈子的养成的习惯让她不好意思说出口。

“唉！”赵新芹暗自叹了一口气，气息不稳地缓慢说出近些日子一直萦绕在她心头、久久不能释怀的愿望：“当家的，我知道我的日子不多了，”她吃力地举起手，这辈子头一回阻止了丈夫想说话的举动，接着说：“我求你，在我走了之后，千万不要把我和咱爸埋在一起，一定不要！”

李瑞昀万分震惊。他完全没有想到，赵新芹一辈子开一次口，提出一个要求，竟然是这？！他呐呐地说：“那个，这是为啥呢？”他惊讶之下，竟然忘记了自己是在和妻子讨论她的身后之事，忽略了安慰病重妻子的情绪。

赵新芹惨然一笑，脸色越发苍白得令人不忍直视。她轻声说：“我这辈子给咱爸当儿媳妇，也算是尽了心、出了力、也尽了孝，是吧？”

李瑞昀连忙点头如捣蒜，连声说：“那是、那是，你是个孝顺的好媳妇，好媳妇。”

赵新芹微微闭了一下眼睛，仿佛积蓄了一些勇气，继续说：“可是，我一直都挺怕咱爸的。他一大声说话，我就忍不住要发抖……”

“这—”李瑞昀无言以对。他从来不知道妻子对父亲是这样的感觉，他感到深深的愧疚。这辈子，他给妻子的精神关注实在是太少了！

赵新芹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我这辈子活着的时候，尽量做到一个儿媳妇应该做的事情。死了之后，我真的不想太靠近咱爸，不想死了都一直害怕……”

李瑞昀的内心早已濒临崩溃，表面上却努力做出一副平和的样子。他情不自禁地握住赵新芹的手，郑重承诺：“你放心，如果到了那一天，只要我在，就一定不会让你靠近咱爸。咱们另外找地方。”

赵新芹终于放下心上的一块石头，松弛下来，安静地睡了过去。当天夜里，操劳了一辈子的赵新芹在睡梦中离开了人世。

赵新芹是李家这一辈女子中，最先凋落的花。

赵新芹从十几岁几乎是盲婚哑嫁给李瑞昀，成为李家的长媳，李家儿女们的长嫂。她的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李家院子里度过的，她这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K市。

她是非常典型的传统中国女子。她的性格温和，勤劳，善良，一辈子遵循着“三从四德”的古训，整个人生都是围着丈夫，公公婆婆和子女们转。“温良恭俭让”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她的悄然离去，只是在李瑞昀的小家庭里引起了一些反响。正所谓，轻轻地来，悄悄地去，仿佛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她在病床上，再三叮嘱陪护的大女儿李志梅，要替她照顾好李瑞昀，替她为奶奶尽孝。她的一个遗憾就是没有能够为婆婆尽孝、养老送终，自己反而先行离去。

她的临终遗言被女儿牢记在心，并努力身体力行实施。这些对李志梅的个人生活带来了巨大的影响。

李瑞昀按照赵新芹的遗愿，在K市公墓里，为她选择了一块远离李鸣岐墓葬的地方，将她安葬了。

李志梅为了执行母亲的临终嘱托，同时也是为了照顾父亲和祖母，搬回了李家院子，每天晚上和奶奶一起睡在东屋里间。

李瑞昀每天都睡在父亲李鸣岐睡了一辈子的东屋外间炕头上。他时常夜不能寐，默默流泪到半夜三更。

短短的时间内，李瑞昀经历了失去父亲和妻子两次重要的亲人离世，身体和精神都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仿佛一下子就老了许多，真正呈现出一个老人的模样。

李瑞昀心里还有一个始终放不下的结：没有告诉远在外地的姐姐、弟弟妹妹父亲去世的消息，不知他们会作何感想？

远在千里之外的李瑞晶，完全不知道家乡发生的一切事情。她自己还挣扎在运动的漩涡中，努力适应的同时，也力求保护自己不要受到无谓的伤害。

苏醒和李瑞晶双双被关在牛棚里，根本不能回家。家里的大事小情都依赖于蔡阿姨和少年苏隽苏蕙兄妹俩。因为苏醒夫妇被关在牛棚里，他们家无意中避过了另一个风浪。

当时，除了大批的“知识青年”被一纸最高指示送到了农村，许多机关干部、院校教职员工，甚至医院的医护人员，凡是“身家清白”，没有什么历史或现实问题的，都被强制性的拖家带口送去了农村。

关在牛棚里的牛鬼蛇神及其家属们，是不能和革命群众一起到农村这个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里去的。他们无意中避免了全家当农民的境遇，始终留在了城市里。

看着小伙伴们一家一家的离开，不是很了解农村生活状态的苏隽和苏蕙竟然心生羡慕。他们知道，因为父母亲身份的缘故，自己是不可能享受敲锣打鼓欢送去农村的荣耀的。

古人说的好：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可惜，当时年纪很轻的苏隽苏蕙兄妹俩并不真正了解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