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男孩成为男人

      2014年的夏末，距离大学毕业已经整整三年了，工作换了一个单位又一个单位，有的是主动离职，也有的是被公司开除了。

       命运与我似乎总有太多过不去的地方，念初中的时候，我曾经说那些补习的同学是吃回锅肉，老油条，后来我自己迷上打网络游戏，中考名落孙山，不得不补习一年初三。刚进大学，看到师兄宿舍的人到毕业的时候只通过了不到10门课程，最后被学校除名，我到处跟人家说这人很废，结果我自己挂三门课差点没有按时毕业。毕业之前，听说那些一天到晚跳槽的人，都跟着说这人没什么出息，后来我跳槽的频率世界排名领先。

      有时候，人越是害怕的东西，就越会遇到，我们身在其中不知其所以，就称之为命运使然，这样我们就能原谅自己的弱小和过错，让自己活下去。

我应聘了一个去非洲工作的职位，打了疫苗，办了签证，装好行李，搭上了去非洲的飞机。我在赤道几内亚的首都马拉博呆了10个月，马拉博是一个治安相对比较好的地方，但因为领导胆小怕事，所以禁止我们私自外出。

但我是一个好奇心很强的人，如果不到处逛逛，岂不是白来了一趟非洲么？所以我有机会就到附近的村落，教堂去跟当地的人交朋友，有一次周末，我外出散步，被同事看到了，然后同事在公司内部之间互相传来传去，领导就找人警告我，让我不能出去散步。

其实领导的意思也没有说一直关你在基地，你可以出去，几个人一起开车出去买东西或者踢球，然后开车回来，但是我们的签证合法期只有三个月，过了这三个月，你出门被人抓到非法居留，那你只能塞钱给警察让他放你走，这些钱通常情况下是不能报销的。也就是说，虽然我出了中国，去到赤道几内亚，但实际上跟坐牢区别是不大的，只不过活动的区域相对要大一些。

为了避免被警察抓到，同时也不被多嘴的同事看到，我把活动范围缩小到方圆五百米以内，所以我去得最多的地方，是附近的教堂和村落，没多久，我就跟周围的人很熟了，而且他们都很喜欢我。

一开始去的时候，由于我话特别多，见了谁都自来熟，所以招来了一些人的讨厌，公司很小，总共只有30来个人，很快大家都在背后议论我，这没有什么好奇怪，因为跟我之前的遭遇一模一样。经理那段时间经常警告我，说我只有两个月的试用期，如果我这样下去，我肯定是待不够试用期的。我压力很大，因为出国之前，我已经欠了3万多块钱，如果我在试用期被开除了，我不仅拿不到工资，还要赔公司的机票钱，成天睡不着觉，没过多久，发际线上移了快一公分。

又过了两个月，经理说我再给你两个月时间，那时候我已经不怕了，因为如果她开除我，我已经不用赔机票钱，同时我的工资也够我还清所有欠款了，我受不了那么大压力，我就直接告诉她，你以后不要跟我说这些，你如果觉得我不行，就直接找人来替我。

其实她不想开除我，只是不希望自己的办公室有一个人成天说话都得罪其他的人，想让我收敛一些，只是我身在不同的位置，始终随时都会被开除，终于我顶不住，下定决心等回国休假的时候就离职，至于离职之后的打算，我根本就没有想过，我想因为我有了一年外出工作的经验，工作应该更好找一些。人家每次问我为什么国外工资那么高，我不在国外长期呆，我每次回答都不一样，最真实的原因，其实和我之前离职的原因并无区别，当你在一个环境里面格格不入，呆到一定的时间之后，不用别人开除你，你自己就会走了，不是因为工作能力和工作内容的原因，是因为我始终无法融入到一个集体，一个环境当中。

这个问题困扰我很多年，大概是从初中开始，那时候我爸爸和妈妈离婚，我最喜欢的女孩没有跟我打一声招呼，全家搬去了西双版纳，从此杳无音信，我爸爸那几年生意不好，成天喝酒，喝完酒不是打我，就是骂我。

我整个人都变得十分自卑，所以我希望别人重视到我的存在，恰好我有这个能力，比如说在老师没有念完题目之前把答案算出来，然后告诉全班同学，比如说同学在聊天的时候像谢耳朵一样不停地在旁边给人家科普，然后告诉别人你说的是错的。结果所有人都很讨厌我，大家越是讨厌我，我越来劲，除此之外，我得不到别的认同，恶性循环，我在学校里面臭名昭著，被那些学习垫底但是打架很厉害的人成天欺负，我曾经发誓有一天，如果我离开普洱这个地方，我就永远都不回来，我也曾经许下心愿，将来有一天我靠自己的学习努力飞黄腾达，把欺负我的所有人都踩在脚下。当然这些愿望都没有实现。

我们经常说，十分日下，人心不古，来形容社会风气变得越来越糟糕。其实这跟经济的发展是有关系的，当大家都比较贫穷的时候，人活动的范围比较有限，社交圈子相对稳定，所以人们都需要约束自己的行为，以此来获得他人的一致认同。

当经济处于高速上升期的时候，人员流动性很大，社交圈子不稳定，失去了监督的个体有时候为了达到目的就可以撕下人皮，露出兽性，不择手段。非洲是一个华人构成最不稳定的地方，极少有人能够呆到三年以上，所以人在非洲可以为了任何目的把自己最丑陋的一面展示给你看，反正两三年之后他就回国，从此永不相见，你能耐他何？

有一件事让我印象非常深刻，公司的工资本来是保密的，结果年终奖发下来的时候，不知道是谁注册了一个马甲号，把公司的年终奖发布到了公司的qq群里面，有几个人的年终奖比其他人高出了整整十倍，这几个人都是总经理招来的人，公司里面顿时炸开了锅，于是有人就怂恿其他人跑到国内的领导那里去举报，总经理迫于压力，必须要开除他招来的这几个人。

其中一个人老李，老李一家三口都在非洲工作，一家人在一个单位上班，这在国有企业是很常见的事情，但是既然被人举报了，那老李的兄弟和他儿子都先后回国，后来总经理又想开除老李，但老李合同没到期，并且为公司贡献自认为劳苦功高，所以要求总经理赔偿。

总经理想了一个办法，让老李来总部办公室坐着，不安排任何事给老李做，大家都是明白事理的人，也都不跟老李说话，大厨和我，一个是不怕事，一个是不懂事，所以我们两下班以后就天天跟老李打牌，后来领导托人警告我，说如果你再跟老李一起打牌，你就跟老李一块儿回国算了，所以我也不敢跟老李打牌。有一天下午，老李问我，说为什么不打牌了，为什么大家都躲着他，我说：“领导不让我们跟你打牌。”

老李说了一声很长的：“哦～～”然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整整站了有十几分钟。过了不到一个星期，老李就乘飞机回国了，赔偿自然是一分钱都没有拿到。

后来，总经理和请来的顾问谈下来一单非常大的生意，总金额是7.5亿美金，又过了几个月，副总经理回国休假回来，同时也带了几个国内的领导一起来，然后就宣布总经理回国任职，副总经理同时升任总经理。

直到这里我才看明白，整件事从一开始，就是副总经理精心谋划的布局，先是指鹿为马，经常利用各种团队活动的机会辨识出那些不听话的人，然后利用发年终奖的机会做文章，迫使总经理砍掉自己的左膀右臂，对内不得人心，对外臭名远扬，最后来一招鸠占鹊巢，等总经理把生意谈下来，再把总经理干掉，自己坐享其成。

我们身边发生的很多事，都远比小说要更加精彩，只是你不知道其中的细节，无法体会其中的玄妙和人性的丑恶。我们不能因为欧美强大，就说欧美人十全十美，不能说黑人穷困，就说黑人一无是处。长短相较，有比较才会有好坏，每一个国家，民族都有自己好的地方和弱势的地方，从人性这个角度来说，我觉得中国人毫无疑问是全世界最丑陋的民族，没有之一。

在非洲最值得回味的事情，是每个周末都去附近的教堂和当地的黑人一起做礼拜，听他们唱“集体卡拉ok”（教堂音乐），我教他们一些基本的医学和科学常识，教他们如何省钱，他们没有讨厌我，反而非常喜欢我，我在那里，感受到了久违的认同和尊重。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认为去当一个教授，教书育人，这才是适合我的工作，但是生活所迫，命运有时候无从选择，我毕业的时候，我家里已经没有多余的钱再给我去读研，我也不忍心看着我父亲操劳多年，又与我后妈离婚，还要挣钱供我读研究生，所以我觉得其实人生有很多选择并没有好坏，只是在两害相权当中取其轻而已，没有好，只有坏和更坏。

我回国以后，一个在成都开公司的朋友因为一年的时间没有请会计，所以账簿整整堆了一年，他一直想请我过去上班，所以我就答应了去帮他整理账簿，但是我没有答应他入职，其一是因为我想观察一段时间，其二是他那个公司太小，我觉得跟他干并不是最好的选择，但既然答应了，我还是要把事情给他做好。

我帮他把账做完，又帮他请了一个会计，带了一个月时间，然后才从他那里走，我觉得做人做事，要有始有终，要有交代，至少我答应的事情，我给他做好了，我对得起自己，对得起朋友。

从他那里出来之后，就一直在跟王立联系创业的事情，我在成都找了一个政府代理人，想联络一些政府关系，帮助王立的公司快速成长，作为回报，我获得一份工作和一些期权，我在成都忙了近三个月，事情几经波折，最后王立来到成都亲自面谈，但生意最终都没有成功合作。

我初中时候有一个同学，他家里很穷，我去他家玩的时候，他家连当时一块钱一斤的盐都是跟乡村小卖部赊账的，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赤贫的真正含义。他学习成绩冠绝全校，所以当时我们全班同学凑钱给他交学费，他周末经常在我家吃饭，我后妈给我织的毛衣，我一件都没有穿过，全都给他穿。

后来他考上了西安交大，又在浙江大学念研究生毕业，我去成都的时候，找人问了他的电话号码，就去拜访了他。他家里有一个治疗风湿的中药配方，他想要拿出来卖钱，于是我们一拍即合，我找人实验药品，得出临床数据，然后找人投资，到时候他占股份，我来负责经营，后来我在广东拖朋友找了一些人进行试验，试验的结果应该说让人可喜，但是我这个同学却不继续给我药品，我也没有拿到配方，他说：“你说那些都是无聊的，那个药只能缓解疼痛，不能彻底治疗。”

我当时并没有多想，反正药方是他家的，他说不做就不做了。

他当时在面试一份很有前途的工作，那个公司还要招十几个人，那个公司给他安排了一个作业，我熬夜两天两夜帮他把作业做完，后来他成功面试了那份工作。当时我的事情谈崩了，他说：“我觉得你应该找个工作，不要想着创业这些无聊的事情。”

当时我觉得反正事情谈不成了，去面试一份工作也是必须的，正好他面试那个工作还非常缺人，我就打电话给那个公司的老总，约见了去面试。

去面试之前，他打电话给我，语气很不高兴，说警告我千万别把我帮他完成作业的事情说出去，我听他语气很不好，所以我就说：“兄弟，要不，我就不去面试了？”

他说：“你尽管去面试。”

后来我去面试了，第二天，他说，他已经对我仁至义尽。

当时我彻底笑翻了，因为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把“仁至义尽”这四个字用得如此的“恰如其分”。

他还指责我说：“我觉得你不能拥有一些资源是因为你不配拥有，你这个人连做人都有问题，品德有问题。”

我当时回答他说：“兄弟，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走过那么多地方，吃过那么多苦，见过各种各样的人，我心早已坚韧如铁，你只是我一个十年没见的初中同学，既然你今天这么说，那我把我行李拿走，你我就当今生从未相识，愿你我永生永世不再相遇。”

我为你雪中送炭，你盼我家破人亡，但我却一点都没有恨这个人，相反，我非常高兴，能够及早看穿这种人，也许是一种幸运。最重要的是，通过这件事，我找回了我人生当中，最后一块拼图。

王立曾经两次跟我说过，我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什么事情，都爱装最屌装懂，说得越多，错得越多，所以要自己少说，多听人家说。

我何尝又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是我却一直改不掉，其根本的原因，是因为我过于自卑，过于想要表现自己，所以我忍不住在别人说话的时候插嘴，习惯去表现自己。

但这件事，改变了我对许多事情的看法，我突然发现，其实我根本就不需要别人的认同，你他妈只不过是我一个十几年没见的在我家吃饭穿我衣服的初中同学而已，居然敢来指责我的品德有问题，说对我仁至义尽，我还需要你来教我如何做人么？

想想，其实我更应该对那些真正关心我，爱我的人好一些，让那些不爱自己的人远离自己。

自此，我变得不那么爱说话，同时，也对其他的人没有那么多的看法，以前我总觉得，这个人有问题，那个人也有问题，其他人周身都是毛病，随着阅历渐长，我渐渐觉得，其他人有什么问题，跟我有毛关系，我后来发现，我变得可以和任何人交朋友，也能够融入到集体当中。

我回到普洱以后，跟当地的混社会的二哥他们经常在一起玩，跟二哥学到很多的东西，我记得有一天喝酒，二哥跟我说：“其实我也不喜欢这个社会，我只是努力地改变自己，让自己迎合这个社会。”

我以前做人非常清高，经常不愿意融入其他人当中，其实我们所看到的那些我们原来认为丑恶的人，也许他也并不喜欢他现在的样子，只是迫于生存，不得不如此，也许年少的时候，他也曾经许下心愿，要改变世界，只不过后来发现，即使拼尽全力，也只能勉强生存下来。

造化弄人，我们都变成了自己讨厌的人。

有人说，你这是成熟了，我高度怀疑，成熟这两个字的含义，我并不认为经历磨难然后变成自己痛恨的样子是成熟的表现。

只不过人生于世，有很多事你都无从选择，比如生老病死，比如爱恨离别，即便你一生都无望去完成那些伟大或者微不足道的梦想，即便你永远都没有机会去成为你真正想要成为的人，你仍然要扛下命运交给你的东西，让自己适应社会，生存下去，承担责任。

抱父母对我们年幼的养育之恩，这叫尽孝，还兄弟对我们危难时候的慷慨情义，这叫义气，给朋友求我们走投无路时候许下的承诺，这叫信用。

等到我们死去的那一天，我们亲友围在棺木的周围，流下悲恸的眼泪，想着我们在世时所做的事，好的，坏的。中国人说，盖棺定论。

我想，一个人即便是没有机会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但可以为了忠孝、义气、信用、责任，放弃自己自私的梦想，成为自己讨厌的人，他就从一个男孩变成了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