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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味道|好吃的阿公

2017-04-20  本文已影响0人  一只肥路

阿公是个很好吃的人。

每天早晨六点左右,阿公就会起床,骑着他的老式自行车到小镇上的菜市场上吃早点,这是他雷打不动的习惯。

早市总是特别热闹,穿过熙熙攘攘的买菜大潮,就会看到一个夫妻档摆的油条摊。支着一口大油锅,阿伯负责做油条,阿姆负责炸油条、捞起来装袋和收钱。

做了二十几年的活计儿,阿伯的手艺已经娴熟得不得了。用刀把搓成条状的面团切成食指那么长的小段,再将两节粘在一起,扔进油锅里炸。面团一下锅就滋啦滋啦地响,油香味儿直往鼻子钻。阿姆就拿着长长的木筷,不时给油条翻个面,确保两面都炸得酥脆金黄,再用笊篱捞起来放到铁盘里,有人来买,就迅速地装满一袋,一手交钱一手交袋。相视一笑,一气呵成。

阿公连单车也不用下,提上油条调个头就往豆浆摊那骑。

豆浆摊摆在小学旁的一块空地上,光顾的人总是络绎不绝。作为老熟客,阿公往座位上一坐,就意味着他已经点好了单。份量多少,口味要求,老板早已经熟记于心。

从桶里舀起一瓢刚熬好的纯豆浆,倒入小铁锅里,再往里面打上一个鸡蛋,利落地搅碎成蛋花,一起熬煮几分钟,再撒上几勺糖,热气和甜味儿轻飘飘地在清晨的风里荡着,荡得人肚子又瘪了三分。

等豆浆上了桌,第一件事就是夹起一根还热乎的油条,往豆浆里稍稍一蘸,油条吸了些浆汁,满口的豆香味儿解了些油炸的腻,外头吃起来还是酥脆有韧劲儿,里面却变得软绵绵的,入口即化。

阿公最好这一口儿,隔三差五就要去吃一次。虽然偶尔也会吃咸食,比如西洋菜猪血汤和瘦肉薏米粥,但他对豆浆油条还是情有独钟。

我总觉得,阿公已经达到了吃货的最高境界:对他来说,吃,好像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也是唯一重要的事情。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从北方回到潮汕,一句家乡话都不会说,总觉得自己是个外地人。

小镇上的人都喜欢走家串户,去各家喝功夫茶聊八卦,聊到兴起处总是音量骤增,就好像在吵架一样。但阿公总是温和地笑着,很少搭腔,像个不问世事的神仙。

他的这种性格和小镇上的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跟我那锱铢必较的阿婆更是截然不同。当阿婆因为某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念叨甚至苛责我的妈妈或是婶婶的时候,阿公就会出来缓和气氛。但他缓和气氛的方式,也只不过是对阿婆说一句:“算了吧。”

但我阿婆并不会就此罢休,她的那股怨气和不满源源不断,像关不掉的水龙头。没有人对付得了她,包括阿公。

这样的场景对年幼的我来说,实在不堪重负。在回到小镇之前,我从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人可以活得这么不幸福,要把自己的不幸福转嫁到别人身上,才会稍微好受一点。

我还看见许多生起气来暴跳如雷的大人,气急败坏地用全身的气力吼出一句脏话,整个身体甚至都会有些颤抖。

但阿公和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他就像一个平静得不得了的湖面,哪怕有人往他这扔石子,他都不会有丝毫的波动。

这种与众不同让人心安,我也因此喜欢起阿公来。

但喜欢归喜欢,我和阿公之间的关系,却始终像个陌生人。

呆在小镇的那几年,我和阿公说过的话屈指可数。除了每天出房门遇见时,礼貌性地喊他几声,获得他嘴角扬起时的一句回应,似乎就再没什么对话了。

偶尔,我也会在早点铺喝粥的时候,看见骑着车往豆浆摊那去的阿公。他精神抖擞,脸上是极其放松的神态,像是要赶赴一场盛宴。我低下头继续喝粥,安慰自己说,阿公可能不知道,我也喜欢吃甜食吧。

有时候我会想,阿公为什么不像其他人的爷爷一样,让人可以亲近。虽说他和小镇大多数人一样,有着重男轻女的思想,但对我几个堂弟,阿公的态度也是不冷不热的。

阿公的温和,隔开了我们和他之间的距离。

再后来,我上了初三,寄住在外婆家,备战中考的日子压力不大,但也很少有时间回小镇看望阿公。

一模考试的前几天,爸爸突然坐飞机赶回小镇,急匆匆地让我回家。我才知道,阿公病倒了,是糖尿病引起的并发症。

治疗了一段日子,因为病情严重,阿公从医院回到了家里。没过多久,阿公左半身就瘫痪了,说话越来越吃力,左腿也面临截肢的危险。

每天都有人来家里探望阿公,一拨人进了他房间,上一拨就走出来到客厅里聊天,热闹得像个集市。我就默默地呆在自己的房里做功课,看电视,等到只有叔叔姑姑在场的时候,再走到阿公身边,静静地看他一眼。

躺在床上的阿公,对我来说,陌生又熟悉。和他没生病前一样,我们依然没什么话讲。只是我终于有机会握一握他的手,虽然以这样的方式靠近他,并不让人开心。

临近中考的一天,事情开始急剧变化。我知道,阿公可能不行了。

大家慌张地往阿公房间跑,耳边呜呜的哭泣声围住了我,像是一阵让人窒息的巨浪。我的眼泪开始啪嗒啪嗒地往下流,甚至睁不开眼睛看看阿公。

人总是害怕某种结束,尤其当这种结束就发生在你眼前。除了手足无措,除了下意识地哭,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做。

忘了过了多久,阿公终于脱离了危险,从鬼门关擦身而过。爸爸和叔叔们开始更努力地照顾他,希望减轻他的痛苦,希望那一天,能够晚一点到来。

我们给自己事先架设好了一切心理准备,但当那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还是瞬间土崩瓦解了。

我记不得整个过程是怎么发生的。我只记得,我意外地没有哭,只是突然想起一个十分遥远的周末,阿公从镇上带来了他最爱的豆浆油条,放在餐桌上,留给睡懒觉的我吃。

那一回,我吃得特别香,不知道这到底是一个甜蜜的梦,还是人生一个崭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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