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
1
我与书生相遇是在京城的小酒肆中,那是一个夜晚他身着青衣头戴方巾坐在屋角。我好奇,上前,书生膝上摆着一本书,昏黄的灯光中,他垂头手指缓慢在书上缓慢的动着,嘴里中喃喃。他很认真,全然没注意到我的靠近。我拍他肩,他猛个激灵看向我。
我道:“兄台坐坐。”他笑的腼腆、道:“好。”
我们坐了起来,我要了二两烧酒,给自己满上,然后给他斟上。道:“兄台那里人。”“渔阳人。”书生道。
“进京赶考?”我知道这是十足的废话。“对。”“那为何不住同文馆。”书生尴尬的笑笑,我明白了,也不再追问。
“那兄台本次定能高中头榜。”我打趣他。书生微微点头,很不客气。我被咽住了,干笑两声。举杯,对着书生一饮而尽,书生也端起酒,入口,嘴里胀得满满,强忍着咽下去,弯腰低头干咳道:“不甚酒力,不甚酒力。”
我拍着书生的背,我觉得书生人不错,也有趣。随后我们交谈起来,他才学很高,这让我对他自信打消了怀疑。
夜深了,书生起身样子是要告辞,我伸手让他坐下,道等会我带去个好地方。书生摸不着脑袋,疑惑的看着我。我故作神秘的笑了笑。
过了会我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书生跟着往京城西边走去,走过一段黑漆的路面,随后道路越来越亮,两旁都是商铺人家挂的红灯笼,时有男女一伴挑灯夜行,人声渐渐嘈杂。“吴兄你这是要去?”书生问,我往前面指了个方向。
那是一条城中河,水面映着月和两岸的浮影,上面有一艘楼船,很大,周身光色琉璃。
书生脸涨得通红,“吴兄不行,我还有妻儿。”“呵呵,走吧!到里去的谁没有妻儿。”我拉着书生往楼船去了。
里面,馨香沁人,墙壁雕龙画凤。一路花绿衣服的姑娘们,往我们瞟着媚眼,我笑嘻嘻的,书生闭眼一副非礼勿视的样子。我带着书生直往后院雅厅走,那里分两排坐满人。我同书生找了个位置坐下,书生好奇想问我,我示意他不要出声。很快,一位侍女模样的人端上来两副笔墨,纸上写着诗题。周围的人,奋笔疾书。
“写吧。”我对书生道,“试试。”我自己也写了起来。
书生见没办法,蘸墨,笔尖在白纸上滑动。
写好,我看书生早已在那闭目养神,“杨兄想知道这是在做什么吗?”书生睁眼,我身前的纸张也被人呈了上去。
这时雅厅前面房间内响起了一阵清脆的嗓音,“各位公子稍等,待奴家品读一番。”
“知道了吧。”我笑道。书生脸红了,有些不好意思。
片刻,轻柔的说话声从房内传出,道:“请吴公子,杨公子。”我起身掸去袍上灰尘,对着书生道:“走吧!”书生的脸更红了。
我们进来,里面早已摆好酒菜,一大红衣裳,头插金钗的纤柔姑娘坐在我们对面。她道:“公子们坐。”我们坐下,书生掐着衣角。
我和姑娘饮酒聊了起来,书生在旁一言不发,姑娘时而去搭讪,书生涨红脸说出不话来。门外有人影和敲门声,我对姑娘道我还有事先走了,随后转身离开,书生也想走,我把他按在坐位上,笑道:“这可不行,总要有个在这吧,不然传出嫣儿姑娘还不被人笑死。”书生转头瞟姑娘,姑娘对他莞尔一笑,书生连忙低下头来。
我走后,屋内沉默了一会。之后姑娘道:“公子都没话说吗?”“那公子是嫌弃我了。”“没,没。”书生道。“那我敬公子一杯。”“嗯行,咳咳,不甚酒力,不甚酒力,姑娘莫怪。”“嘿嘿,公子还真有趣。”又道:“那我给公子弹一曲吧。”
曲调婉转凄凉,曲后姑娘道:“公子知道我是那里人吗?”“不知道。”“也对,我是南阳郡人。”“你...”“公子是想问我为什么会到京城这边来,还能怎么的,逃荒呗, 一连三年无雨整个州都一样。我就随一家四口人逃出去,母亲在逃亡的路上饿死了,剩下的我们半死不活,这样下去一家恐怕都要被饿死,没办法家父就把我卖给了一户人家,换了几碗米。公子你安慰我,不用。”
“我在大户人家待的不长,不久他们开始逃亡了,路上被盗匪饿民一折腾,也就破败了。到了京城投靠亲戚不好带上我,又一转手就卖到这里了。”
“嗤嗤,公子你别笑话我。我到这第一次见到满桶的大米饭,吃地时候差点被噎死了,到现在姐妹们还笑话我呢。这里的日子也苦,妈妈教我们琴棋书画,学不好就用裹着棉絮的棍子打,不伤皮肉但很痛。我人笨,总是被打晕过去。公子你说现在,那是我知道学,知道学不好饭都吃不上,我怕呀。嗤嗤,公子算了,不会喝就放下吧,看把你咳的。我来给拍拍背。”
“公子,时间到了你不回去吗?嗤嗤,公子你脸红什么,没事再坐会。好久没找人这样聊天了。”
2
第二天在酒肆,我又遇见了书生,他身前放着一碗酒。
我坐下,他问我,给向嫣儿那样姑娘,赎身要多少钱。我不说话。他道:“一百两。”我摇头,“那一千两。”我摇头,“那一万两了。”我不说话,我其实想跟书生说这不是钱的问题,但我觉得没有必要。
我笑道:“杨兄金榜题名后,那时不就简单了。”书生无奈的点点头。
又几日,我听闻一位非常才华的考生顶撞监考官,原因大致是考生强行给醉花楼的嫣儿姑娘挡酒,之后一阵大道理说的监考官拂袖而去。我苦笑,想着书生涨红脸和那年过半百的老头斗嘴的样子了。
考试开始了没有意外,书生落榜了。
酒肆书生在给自己灌酒,满脸通红,我坐过去道:“杨兄不开心。”
书生点头,我道:“舍一身胆为美人,有什么不开心的。”
“不是这个,是朝廷,是那些文武百官们。”书生气愤的道。
我笑笑没有说话。酒肆内黑沉沉的,外面天下着雨,落在瓦檐上砰砰作响,如豆子撒入缸内。
书生一杯接着一杯,样子快要倒下。我过去扶住书生道:“杨兄你醉了,你住的旅店在那,我扶你过去。”
书生拍着脑袋高声道:“对,我早已应该醉了,怎么自己就是没发现呢?有劳吴兄了,在。”书生向我说了旅店名字。
我搀着走去酒肆,天还下雨不过小了许多。路边,嫣儿姑娘一件大红衣裳撑着鲜红的油纸伞笑吟吟地站在那,一对红唇刺得人眼热,雨如线丝般绵绵落下,她向我们走进,她那双小巧的绣花鞋已浸湿了大半,但脚步依然轻盈,到了身边她道:“吴公子,把杨公子交给我吧!”
这时书生见到嫣儿,努力的想站直身子,本就红彤彤的脸变得更红了,口齿不清道:“嫣、嫣儿姑娘,你来干嘛。”
我带着戏谑的笑意将书生推给了嫣儿,书生一个不留神,整个身子都扑到嫣儿身上。书生赶忙站直,又忽的倒去,嫣儿急用手搀住他,嗔了我几眼。“吴公子告辞。”
随后大红衣裳的嫣儿就一手撑伞一手搀着书生往小巷深处走去。
3
往后书生和嫣儿的名声就在京城流传起来,男的不拘形迹、女的温文儒雅,到算一对丽人。
可我听后不禁有些奇怪,书生名声不怎么合适呀。
一日我在酒宴见到书生,他散发饮酒,对空邀杯,大醉从旁小斯秉起一只笔墙上挥洒一通,写得一首好诗,字迹潦草轻狂,赢得满堂喝彩。随后倒下,被嫣儿搀扶带走。
又一日,我在酒肆遇见书生。这时书生已不在和从前一样沾就醉,但那一副遇人局促不善言辞的样子还是没变。
过了几日,书生给我留下一封信就消失不见了,嫣儿来找过我,问书生的消息,我摇头没有。信中内容家有贤妻云云。
几个月后,嫣儿找到一位真正放浪形骸的才子。书生渐渐被京城中人遗忘。
三年,书生赶考,这日我在宫中找阅卷官员要了书生的卷答,给父皇呈了上去,道:“父皇看看这张吧。”
皇帝正在筛阅送来的卷答,“怎么你对这人感觉不错。”我点头。
“不错。”皇帝接个卷答观看点头道,“是位俊才既然你也觉得不错,那好吧。”
后来,殿试书生高中状元。
大殿之上,皇帝问书生,你要什么我可以赏你。
书生说了自己远在家乡的妻儿们。
4
一年我路过书生所辖的县,进去做客。迎接我的是一位穿着青浅色衣服的妇人,头插木钗,她见我笑的很热情道:“你是吴公子吧,拙夫最近就说公子要路过于此。”便邀我进屋候坐,自己端上茶水来,我连连起身接过茶水道:“嫂嫂,这种事下人做就行了,自己动什么手。”妇人道:“哪能?平时我就干惯了没事。”
“吴兄,总算盼到你来了。”书生穿着朝廷派发的厚重朝服,大步往屋内走来,到了,妇人走到书生身边很自然的接过书生递来的帽子。
“吴兄稍等,我换身便服就来。”书生往后面的厅阁走去,妇人跟上。片刻,“让吴兄久等了。”书生一袭青衫连束带都没系好就往外走,后面妇人弯腰跟着忙不迭的帮系。书生站直等了会,系好,坐下同我交谈起来。
这时一身清脆的童声响起,“爹爹。”一位总角年龄的孩童攥紧拳头,往书生跑来。“爹爹。”后又跟着一声铜铃般的轻叫,女童追赶着男童绕着书生打圈圈,“爹爹,哥哥他又欺负我。”“才没有呢?爹爹她骗人。”
书生轻声的安抚着两人,夫妇跑了进来,对着两人厉声道:“爹爹还谈话呢?你们不能捣乱。”说着强行的将他们拉走。
安静下来,书生对着我苦笑,道:“孽子顽劣。”我打趣道:“杨兄,你这和别家不同呀,别家是慈母严父,你们倒好,严母慈父。”书生对我不断点头。
小住三日后,我谢绝了书生的挽留执意要走。书生和妇人连送十里路后,在一个城郊处分离,我往前走过一段路程。
随后转身张望,太阳才刚刚升起,大地的野草散发此时才有的清香,书生一手牵着妇人,一手牵着男童,而妇人则牵着另一位女童,一同向不远处的马娇走去。
我嘴角扬起一丝笑意,勒马转头飞奔。
现在我终于知道书生离开嫣儿的原因了。也许书生爱过嫣儿,但书生对于嫣儿的那种爱,说来不过美好的冲动,就如烟花冲向天际的那一刻它会明亮整个夜空,甚至不惜牺牲自己,但灿烂之后它终将迅速沉寂。而妇人则更如蜡烛的萤火,灰暗摇曳,但胜在长久、平和,不会让人感到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