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樹》一个人的世界

那个精神病患者是我的弟弟

2022-03-31  本文已影响0人  郁蓁

      1

我仍然清楚的记得多年前那个酷热的午后,我们一家人都要昏昏欲睡。只有我的弟弟拿着个篮球在屋前的坝子上拼命的拍。

球声一下一下拍打在水泥地板上,也一声一声地敲击在我们心里,伴着屋后树上知了的聒噪声,更让人觉得燥热难当。

妹妹说,爸,哥哥打球吵得我睡不着。

我睁开眼朝弟弟看去,弟弟满脸赤红,汗珠一滴一滴的往下掉。直觉告诉我他不是在打球。

对,他不是拍球,他在发泄,充满压抑。篮球在他手里像个玩物扔出去又捡回来,忽上又忽下。

三叔哄着妹妹,哥哥不听话,我刚才说他了,他在生气呢。

我也被吵得心烦意乱,朝弟弟喊:“天热,睡觉去。”

弟弟对我的喊声充耳不闻,我不耐烦了,冲他吼了句:“大中午的不睡,吵死人,有病啊。”

我一语成谶。

弟弟听到我的吼声,丢下球,跑进屋,拿起门后的扁担朝着厨房一顿乱打,厨房里顿时狼藉一片。

三叔冲进厨房,要抢弟弟手里的扁担,弟弟红着眼,叫嚣着。

正洗衣服的三妈也慌忙丢下衣服冲进厨房。

我护着瑟瑟发抖的妹妹,泪如决堤。

不知道弟弟是看到三叔焦灼的脸色,还是他听到了来自三妈深情呼唤,他仅存的最后一丝理智终于使他丢下了扁担,然后无力地倒在三叔怀里。

三叔像抱着一团软软的棉花,老泪纵流,口里喊着:“我儿你怎么啦?怎么啦?你别吓我们……”

三妈嘶声力竭呼喊着“我儿呀,我儿……”

我丢下妹妹,慌不择路的边跑边喊医生。

2

当村里见多识广的赤脚医生为弟弟打了一针后,便拿出一小瓶药吩咐药量,并严肃的把三叔和三妈叫了出去。

几分钟后,三妈抹着泪直奔弟弟。

我的弟弟此刻像个婴儿在熟睡。

三妈摩挲着弟弟的手,眼泪一直吧嗒吧嗒往下掉。

三妈虽然一句话不说,但我们基本都明白了弟弟的病。

是的,我那个从小聪明伶俐,开朗活泼的十七岁少年弟弟毫无征兆的患了“间歇性精神分裂症。”我们那叫“神经病。”

其实,也并不是毫无征兆,只是我们后知后觉罢了。

几月前,也许更久时间以前,弟弟就开始有点自言自语,有时候会莫名烦躁不安,有时候神情恍惚,或者半天不说话,或者一下丢掉手里的活……但我们都当他是小孩耍性子,都没去怎么关注。

三妈哭得捶胸顿足,怪自己疏忽了弟弟的平时异样。

我的奶奶从得知弟弟生病后就卧床不起。她说,老天爷收留我换我孙子的健康吧。

3

几天后,弟弟病情缓和,在三叔三妈连哄带骗下,弟弟去县人民医院检查了一番,坐实了赤脚医生的断言。

医生说,这种病属于精神病的一种,病因复杂,环境、心理、遗传等因素都有可能。诱因就是精神受到极大刺激,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家人要多多加以心里疏导,加上药物治疗,还是能治愈的。至于什么时候能治好,看他的配合程度,但一定不能再受刺激。

我常常想,假如那天我没那么说弟弟,是不是弟弟就不会有患病的诱因,从而弟弟就不会患病?

可惜没有假如。

弟弟从医院检查回来后,作为他的兄弟姐妹,我们小心翼翼的照顾着他的心情。我们都曾试图和他聊聊心里话,幻想着弟弟还会跟以前一样,会跟我们一起嬉戏玩耍,但从他患病开始,就注定我们兄弟姐妹一场什么也回不去了。他显然对我们失去了往日信赖。

他在心里筑起一堵高墙,他在墙内拒绝所有来自外界的关心与爱护。

他开始变得自卑,不和我们说话,把自己反锁在屋内,不肯出门见人,还开始学会了抽烟,与以前判若两人。

  4

值得庆幸的是,弟弟在家吃药治疗几月后,并没有再次发病。

在我们都认为要看见曙光时,他却犯病了,而且来势汹汹。

那是弟弟确诊病例大半年后的一天,三妈叫弟弟吃饭。弟弟刚拿上筷子,突然放下,拿起碗狠狠朝地上摔去,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起火炉旁的火钳朝三妈背打去。

三妈背部受击,踉跄了一下,转过身还要去安抚弟弟,她只想以母爱来感化弟弟。但弟弟已不辨是非,又拿起桌上另一只碗朝三妈面门扣去。

三妈看弟弟急红了眼,自知一个人不是弟弟对手,便惨叫一声夺门而出。

邻居出来看时,只见三妈在前跑,弟弟拿着棍子在后咆哮追赶,棍子时不时在三妈头顶上飞。

左邻右舍有胆大的便冲上去要拿下弟弟。

还有人叫,快去打120啊。

弟弟已经完全失去理智,浑身狂躁难安跟众人抗衡。但只手难敌四掌,弟弟满头大汗的被众人拿住时,他还在使出毕生蛮力与大伙叫嚣着。

大伙在等120时,弟弟还在负隅顽抗,他像个急红了眼的小野兽又抓又咬又蹦又跳,极力要挣脱几人的钳制。

闻讯赶回家的三叔看到被弟弟抓伤的邻居,悲怆的说了声,用绳子绑起来吧。

我流着泪亲眼目睹了今生我最不愿看到的一幕,心疼得无以复加。

我的弟弟被几个年轻力壮的人用麻绳绑住了手和脚,他全力想要挣脱枷锁,仰天长啸,凄厉的哭喊声震撼着我的耳膜,也震动着我们每个人心弦。

三妈想扑过去,但她已经没有力气站稳,她被几个妇女搀扶着,哭得撕心裂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弟弟做困兽之斗。

  5

120来时,弟弟被医生打了一针睡了过去,眼角还淌着泪。然后他们载着弟弟绝尘而去,留下悲痛欲绝的一家人相拥恸哭。

弟弟第一次住进了离家五十公里之外的县精神病医院。

三妈躺床上不眠不休一天后杀了只老母鸡用保温桶装好去送弟弟吃。而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天黑时,三妈才回家。她勉强挤出一丝力气,说,医生说叫我们以后多开导开导他,然后一言不发。

三妈和三叔隔三差五就去看弟弟,我们也想去看,但三叔让我们再等等。

一个月后,因为我要出远门,跟三叔商量是不是在我出门之前可以去看看弟弟。

三叔思忖了一会,说,你打个电话问问他,去医院就免了吧。

早上七点刚过,我就守在了村里小卖部--那里有一部公用电话。我在等待时,听见自己的心咚咚直跳,我的弟弟他还好吗?

八点一到,我就迫不及待接通电话,我报上了弟弟大名。话务员一听我报的名字,有些犹豫,嘀咕了一句,好像没有这名呢。

  5

我想起来了,我的弟弟从患病后,家里就请了阴阳先生来卜卦,看基宅,测八字,改名字,为他避凶化吉。

弟弟五行缺土,得起带土偏旁的名字。而弟弟原名带火旁与命格相冲。

我赶紧说了另一个我早知道但从没叫过的名字。

苏城,电话!话务员的女高音在听筒里回响。

话音落后,嗒嗒的脚步声就和我咚咚心跳声合二为一了。

弟弟拿起话筒,他刚喂了声,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掉。

我长吁一口气缓解自己,喊了声:“弟弟。”

弟弟迷茫地问:“你是谁啊?”

我的弟弟,离开我们才一个月,竟然辨别不出我的声音来。

“嘿,我是你二姐啊。”

“二姐,对,你是二姐。”弟弟听到是我,好像一池波澜不惊的湖水,平静地说。

我瞬间也冷静下来,拭去脸上的泪。

“姐,你接我出去好不好?你们不要把我一个人扔在这,我有点害怕呢。你们是不是不要我了?我保证出去听你们话。”

我还没擦好泪,弟弟就朝我的心湖里扔了一个大石头,水花四溅,浇透了我的五脏六腑。

我开始哽咽,安慰他:“下次我们来接你好不好?”

弟弟道:“我妈每次来看我也是这样说的,没有一次算数,姐,你说话算数不?”

“你在里面好好听医生的话,哪天医生说你能回家了,我们就去接你,好不好?”

“好吧,”弟弟的声音像蚊蚋,“我好好吃药,好好打针,好好听医生的话,你们一定要接我出去啊……”

我终于明白三叔为什么不让我们去医院看他,三叔是担心我们说不出违心的话去“哄骗”那个无时不刻想回家的弟弟啊……

我记不清那天我们还聊了什么,聊了多久。反正,挂了电话时,我已经泪流满面。

6

弟弟出院时,已是三个月后的事了。我没去接他,我在跟他打电话后第二天就出了远门。

听我妈说,弟弟出院后,按时吃药打针,病情已有所好转,只是他更沉默了。

我的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事实上,在以后的多年里,弟弟的病情并没有很大起色,还是时好时坏。我们的心情随他的病情明明灭灭。好在那个有名的赤脚医生可以随叫随到,让我们一家人有惊无险的度过无数不眠之夜。

弟弟因为长期服药,身体受损,头发大把大把地掉,身材开始走样,只能依稀辨得他当年的俊巧模样。

但在我们家,他只要在,我们心里就不会有所缺失,他还是我们那个招人心疼的弟弟。

我们每次回家,看弟弟是首要大事。只是弟弟与我们越来越疏远。我们每次照面后,弟弟几句寒暄就终结我们很久不见的想念,有时候他甚至都不愿待见我们,他一声不响的回到自己房间关起门来,他与我们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7

但弟弟对奶奶却恰恰与对我们相反。奶奶是他唯一愿意靠近的人。

弟弟从医院回家后,奶奶的身体也渐渐好起来了。弟弟喜欢安安静静地坐在奶奶身边,他们一老一小度过无数这样美好的时光。

他在身体力行时,对奶奶饮食起居的照顾可谓事无巨细。

奶奶嘴边有饭粒,弟弟会轻轻拿下,奶奶感冒流鼻涕,弟弟会毫不犹豫为其擦鼻子,从无怨言半句。

我的弟弟,即使身体欠恙也没忘记骨子里的善良与孝顺,这样的弟弟,怎能不让我们心疼?

三叔说,奶奶是弟弟最好的镇静剂。

那时我就坚信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天有不测风云。

还没等到弟弟痊愈,奶奶因病逝世。

这对弟弟无疑是一种来自身体和心灵的双重重创。他开始胡言乱语。

奶奶丧事办好后,弟弟拒绝吃药,他像只小小刺猬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不吃不喝,稍有不慎,又开始乱打乱砸。显而易见,他的病情又开始逐渐加重。

三叔只得把弟弟送去医院治疗。

而我,从在奶奶的丧事上看到弟弟后,因为各种原因,快有一年时间没看到弟弟了。

我只从我妈的电话里知道我的弟弟前不久又送去了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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