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老费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哎,哎!听说了没,夜来,老潘头骂了一天大街。”
“听那谁叨咕一嘴,具体不知道。”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跟所有农村一样,小卖铺门口,三位妇女围着简易石桌坐在小马扎上八卦。三个女人一台戏,这是区别于城市的典型。村子实在是太小了,东头狗叫一声,西头说吓我一跳。村人之间就像左手与右手,既互相帮助又瞧不顺眼。谁家有个大事小情,连一天都不用,保准传得满村皆知。需要帮忙的伸出援手,遇到八卦的越传越凶。秋日午后,阳光斜照,正南向的小卖铺墙根下已经炙烤了。我往太阳伞下面挪了挪,继续听她们说话。
“你个大老爷们听啥?”其中一位妇女许是感觉到光线一暗,抬头瞪了我一眼,本就满脸横丝肉的饼子脸上凶相毕露地喊。手里正在勾的围脖一刻没停,双手如同穿花蝴蝶上下翻飞,使得口袋乳在她大红薄套头衫里乱窜,像是准备出窝的小兔子急需探寻外面的奇妙世界。
我当然认识她。她就是老潘家那条街的,和老潘家就隔了一户。她五十多岁,除了满脸横丝肉其他五官组合起来还是很耐看的,就是平时爱怼人,她也因此在村子里出名。我自然不能和她一般见识,再说和女人争论无论最后赢了还是输了都掉男人的价。我掏出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仰脖吐了出去。一条烟雾从我嘴里呈直线射向了花色的太阳伞,使得太阳伞上的光亮斑驳陆离,如梦似幻。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饼子脸见我没搭理她,转头又八卦起来。她见对面两位妇女脸上先是失望再充满好奇,嘴角不自觉地往上弯了起来,洋洋自喜的神色毫不掩饰地从大眼睛里流露出来。“就听老潘头大骂几个儿子不孝顺,不给他养老费。”
“快说说,快说说。究竟怎么回事。”
“就是,就是。”
那两位妇女被勾起了好奇心,越发急促地问起来。此时,饼子脸就像聚光灯下的明星,脸上出现了少有的红润。“嘻嘻,嘻嘻。”她激动地傻笑起来。
对于老潘头,我还是比较了解的。再怎么说,他和我还是本家呢。虽然分支有点远,但按照辈分,我还要管他叫一声大爷爷。他今年八十多了,但体格很好。虽然三个儿子都不在身边,但他和老伴儿依然可以做到自给自足。我其实挺羡慕他的,最起码比起我父亲来,他的身板硬朗许多。不过,我还真不相信他三个儿子能不给他养老费,因为在我的印象中那三个儿子都是大孝之人。记得十多年前,老潘头检查出患了早期胃癌。对于绝症,老潘头已经做好了等死的准备,可三个儿子硬是把他拉到医院做手术。期间,我去看过,三个儿子轮流陪护,照顾得无微不至。等到出院回家,老潘头不仅白了,还胖了一圈。就这样的儿子,说不给养老费谁能相信?
“以前,他家老三和他住东西屋。”饼子脸过足了明星瘾才慢腾腾地开了口,“这个你们知道吧?”
“当然知道了,以前还经常在村里看到他们两口子呢。”
“就是。听说在城里买了房才搬走了。”
“什么买了房。”饼子脸大手横着一挥,连带着胸前一阵波涛汹涌。“还不是让老潘头骂的。多少次了,我在家都能听到他的大嗓门。”
知道妇女们喜欢传瞎话,尤其是农村妇女,但我没想到她们能把瞎话说得这么有鼻子有眼,就像她就是当事人似的。我能管住自己的嘴,却管不了长在她脸上的嘴,只能无奈望向街对面的小河。杨柳依依,一群鸭子正在嬉戏,不时扬起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芒,煞是好看。它们一会儿窜到岸边啄起一株水草,一会儿摆动双蹼尾巴朝上,在河底叼起一团淤泥,那无忧无虑的形态真是羡煞旁人。远处,一排模糊的大山轮廓显现在地平线上,像一扇巨大的屏风遮挡着这个朴实无华的小山村。
虽然我很长时间没见过大爷爷了,但在我的印象中,他虽然有着农村老人特有的倔强毛病,但从不骂人。只不过遇到我那个特别懒的三叔总是刻意提醒什么时候该下种,什么时候该间苗。或许在气头上会忍不住嘟囔几句,可是,哪个人生气还能控制住自己?怎么到了这些老娘们嘴里就成了骂人呢?我看着即将烧到烟屁股的烟头,突然没了生气的理由,这一明一灭又何尝不是人生的状态。当走红运,无论干嘛都有人吹捧;可到了低谷,哪怕再小心也同样有人说三道四。
“这很正常。不都说亲戚远的香吗?儿子对老人也同理。他家肯定是住得远的老大当意。”
“以前可能还真是这个情况,可这次老潘头骂得最凶的就是老大。”
“唉!多大好多大恼啊!”
太阳依然火辣辣地照,可待在太阳伞下却感觉到凉。秋天的气候总是这么奇怪,直接晒太阳吧,热;离了太阳吧,还冷。我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只能把小马扎往外挪了挪。这一动作惹来了饼子脸的一顿白眼。我没理会,自顾自地掏出烟又点了一支。门前垂柳上已经没了知了的叫声,却换上了不知名的昆虫叫,吱吱嘎嘎地惹人心烦。大田里的玉米已经由青转黄,半枯的叶子莎啦啦的响;河对面不知谁家的几棵苹果树的翠绿中,露出几张红红的笑脸,煞是好看。空气中到处都充斥着成熟的味道。
“老大那人全村谁不知道,一辈子老实巴交、一脚踹不出个屁来。要是真不拿养老费,肯定是他媳妇撮窜的。”饼子脸边说边一下紧似一下的点着手指,仿佛不这样就不能体现她说话的肯定性。我斜眼打量着,见她与胸齐平的肚子上,赘肉随着她的点动一颤一颤的,像地老鼠在拱柔软的土地。
“他那媳妇,哼!”女人四十豆腐渣,可时光好像故意绕着她走,快五十了却苗条依旧的妇女接过话头恶狠狠地说:“蛮不讲理!”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仿佛那脸上至今还留有蛮不讲理的佐证。我冷眼旁观,她年轻时肯定是美女一枚。只不过,薄嘴唇破坏了她的整体美。
“可不咋滴。记不记得前年,他家和西边邻居家打起来的事?”饼子脸把正勾着的围脖往腿上一放,全身心投入演讲大业中。“正好我在家,就听西边直吵吵。我出门一看,西边围了一群人。等我急忙跑过去,就看到他媳妇正抓着西屋家的脖领子,一个嘴巴连着一个嘴巴地扇。”
“对,对。听说打得挺狠。”薄嘴唇连忙插了一嘴,“因为啥呀?”
饼子脸对薄嘴唇打断她的话好似很不满意,狠狠白了她一眼,那表情就像对待生死大敌。只不过,薄嘴唇根本没有自知之明,木滋滋的脸上一点歉疚的神色都欠奉。饼子脸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狠狠吸了口气压下怨愤,“你听我说!”
最后一位妇女顶着个爆炸头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们两嘿嘿笑,见牙不见眼的脸上露出玩味的神色,仿佛从他们两的争论中找到了独属于自己的乐趣。
“我本来想上去拉架的,”饼子脸达到了目的才继续往下说,“可看周围的人居然没有一个上前,我也就站在旁边看热闹。正好旁边站着西头那户人,我就问了问。”饼子脸停顿了一下,“你们猜怎么着?”饼子脸上,用洋洋得意已经不足以形容了。清风轻抚着她有点乱的头发,很有种宣誓就职的味道。她仿佛成了世界中心,正在对着她的子民们演讲。可这次不仅没等来那两人的询问,还惹来了她们的白眼。饼子脸尬笑一声,悻悻地讲道,“原来啊,只是为了他们两家的地头。就那么点地头呀!谁能想到居然还动手了。”饼子脸突然露出惋惜的表情,好像开始的沾沾自喜,刚才的尴尬都没出现过一般,哪怕川剧变脸也没她这么快。“连古代都有三尺巷,现在的人呀,怎么还赶不上古人了呢?”
我突然对饼子脸萧然起敬,没想到一位农村妇女还有这等觉悟,以至于对她说的事不得不怀疑是真实发生过的了。
“不对啊?他们两家的地中间不是有一条水道沟隔着吗?”爆炸头想了想,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坏就坏在那条水道沟上!”饼子脸以肯定的语气说,“想没想那年下大暴雨?艾玛,三天两宿啊!哗——哗的!我活半辈子还是头回见。说平地水深三尺那是扯淡,但肯定没过脚面了。等到不下了,我出去一看,房前屋后已经看不到水道沟的影子了,全是水!大水裹携着杂物把沟边的泥土冲下去老大一块。西屋家那边地头因为摘了一排柳树,那水就奔着东边冲去,结果把老大家的地给冲塌了一大块。冲塌了本来怨不得别人,可西屋家偏偏出来显摆。说什么还是栽树好,一点没冲到。他媳妇是惯人的人吗?拿起镢头就去刨小树。西屋家看到不干了,于是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了起来。越吵越凶,最后就动手了。”
“我说去年春天怎么老大到处找小树苗呢!应该是他家也摘树了吧。”薄嘴唇接了一句。
“栽不栽的咱不管,你就说老大媳妇那人霸不霸道吧。”饼子脸对于薄嘴唇的打断已经无力吐槽,只能把话题继续引下去。
“大媳妇的霸道那可是从为姑娘就有的。”薄嘴唇可不管是不是抢了饼子脸的风头,自顾摸了摸自己的脸,“我刚嫁过来那会儿,她和老大还没处对象呢。那时咱村正时兴跳舞,闷热的夏夜正好边娱乐边消暑。别管是大姑娘小媳妇还是小伙子老爷们,吃完晚饭一个个溜溜达达地聚集到场院,拉呱的拉呱、跳舞的跳舞。那晚也是巧了,女多男少。我对象昨天出门干活去了,正愁没舞伴,刚好看到村东老张在旁边站着。我走过去想拉他跳,还没等进场大媳妇来了,非说我抢了她的舞伴。”薄嘴唇脸上的不平之色更浓,要是大媳妇在眼前估计她会直接上去挠。“你们说,就跳个舞,和谁还不一样,那老张难道就非得和她吗?”
爆炸头看眼不怕乱大地点了点头,“就是,咱愿和谁和谁,又不是卖给谁了。”
薄嘴唇感激地看了看爆炸头,“我当时也是这么说的。谁知道大媳妇当时就发飙了,说什么她天天都是和老张跳。”薄嘴唇胸口剧烈起伏,“我本来寻思她愿意跳就跳吧,我忍了。可她把老张拉走不要紧,还非常大声地嚷嚷我和老张有一腿。当着全村人的面,我能忍吗?我一步跨过去要和她理论,那知道她见我靠过去二话不说一把挠我脸上。”薄嘴唇又摸了摸自己的脸,“你们说,就那样的人我能和她一样吗?”
饼子脸嘟着嘴,手里没停,但已不复刚才的灵巧,一下一下像是发泄似的狠狠地捅咕着勾针。她听到薄嘴唇说话告一段落,立马接上了话,“说起处对象,大媳妇和老大还有一段故事呢!”饼子脸放下围脖,脸上又恢复了神采。“一个村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老潘头当然知道她的泼妇劲。得知老大要娶大媳妇,那真是死活不同意。哎,你们说这人啊,也是怪了,越不让做的事偏要做。别看老大平时老实巴交的,真到关键时刻,还能拿出纲来,非娶不可。这下好了,彻底惹恼了老潘头,说老大要是娶就不认这个儿子。要说老大也真有男人味,二话不说,直接搬出去和大媳妇住到了一起。“唉!”饼子脸少有的叹息一声,“为这事,大媳妇连婚礼都没办,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跟了老大。你们说,要是生活条件还行,大伙也不能说什么,问题是当时老大连他妈一双筷子都没有。两个人跑到看果园的小房子里一住好几年。”满脸横丝肉的饼子脸,难得出现一抹温柔,但配合她说话的语气却没有一点违和感。
“该!”薄嘴唇很解气地附和一句。
“都是女人,”爆炸头瞪了薄嘴唇一眼,“我能感受到她的不容易。”她的语气有点低沉,仿佛在为女人鸣不平。
“所以我说,要是真不给养老费肯定是大媳妇撮串的。”饼子脸总结了一下。“换成是我,肯定撒手不管。”
“他家最当意的要算二媳妇了。”爆炸头叹了口气说,“不仅老潘头的长孙是她生的,而且离他不远不近,既能照顾到他还不用为一点小事闹得脸红脖子粗。这也多亏了二媳妇这人人品好,不管说话还是办事,粗点细点都行。从她家谁都愿意去就能看出来,左邻右舍没有说她孬的。只是啊,好人不长命,听说检查出了乳腺癌。”爆炸头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对二媳妇得了绝症的惋惜还是对命运不公的叹息,“前几天我还看到她了,都瘦得不成样子了。”
“对对,前几天她的确回来了,听说是去大城市治的病。瘦是瘦了点,但看上去精神不错,估计治疗还是有效果的。至于最后能不能好利索谁也不敢说。”饼子脸生怕没了显示的机会,赶紧接上了话。“要说不拿养老费,我觉得二媳妇也有可能,毕竟治绝症的花费可不是小数目。虽然她家条件还可以,可也架不住长期花钱不是。”
爆炸头斜眼瞅了饼子脸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七分厌恶三分难以置信。“我去买包瓜子嗑嗑。”爆炸头对她怀疑一切的脾性不敢苟同,她白了她一眼,站起来扭着屁股走进了小卖铺。
对爆炸头的突然离去,饼子脸显然没防备。她围脖也不织了,只定定地望着爆炸头的背影,直到她融化在金色的阳光里。
“我去看看有没有人打红五。”薄嘴唇不等饼子脸回答也站起来走了,只留下饼子脸半张着嘴想说又无处述说的憋屈模样。
二
一丝云彩像一根细线挂在蔚蓝的天空中,刚好从太阳这个针孔里穿过。太阳如同害羞的少女,既想隐藏自己又忍不住好奇,露着透红的脸张望着即将丰收的人世间。是的,正是一年收获季:高粱羞红了脸;玉米呲着金黄的牙;各种水果飘来阵阵香气。我无心欣赏这天高云淡,更无心感受这秋高气爽,因为满地成熟的庄稼正等着我去收割。虽然欣赏不了这无边的美景,但对于农民,秋季同样有不一样的悸动——收获的悸动。
大田里的玉米整齐地排列着,一垄垄一行行同时发出莎啦啦的响声,像列队的士兵正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来收割它们的农民。无论什么,只要排列整齐就自带美感。故宫因为对称的整齐而显示出一种磅礴大气的美;城市因为整齐而给人一种舒心的美;玉米地也同样因为整齐像等待检阅的部队给人一种肃穆的美。我一头扎进玉米地,像一滴水融入大海再也找不见。
太阳当空照,汗在脸上流。顺着地垄,我一岁一岁掰着玉米。半枯的玉米叶像一把把钝刀无情地割着我的脸颊。带着盐分的汗水更是嫌痛苦太少,急急忙忙地赶来凑热闹,于是乎,裸露在外的皮肤像是从辣椒水里过了一遍似的难受。伴随着玉米被掰下来的咔嚓声,我憋着一口气,向着逐渐显现出光亮的地头走去。
我向着水瓶扑去,如同飞蛾扑火,顾不上身上头上散落的玉米花。我不得不喝水,长袖工作服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湿哒哒地粘在身上;嗓眼里像有一团火,一张嘴就能喷出来。我一口气鲸吞下去半瓶水,长长地打了个饱嗝才感觉舒服点。
地中间,父亲正挥舞着镰刀,那一排排玉米秸像是听话的孩子一棵棵被割下来再整理成捆,身后是整齐的玉米茬。我抽了支烟,消了消汗又一头扎进了玉米地。两亩多地,我不得不加快速度,要不然就靠我和父亲怎么也不可能在天黑之前收拾回家。
中秋时节的大田里是一年中最热闹的,基本上每一块地里都有人。人们在各自的田里挥洒着汗水,把一年的希望都寄托在这几天,痛并快乐着。崎岖不平的山道上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车辆:电动三轮、手扶拖拉机,这些不管怎么说还沾了点现代化,更有那手推车,单轮的也好,双轮的也罢,一路吱吱嘎嘎唱着古老的歌谣远去;还有那以前是绝对的主角如今已为数不多的马车,晃晃悠悠地行走在田间土路。车夫手里的鞭子不时挽出一个个圆圈,圈住了太阳,留下长长斜斜的影子。
两亩多地的玉米,靠纯人工基本上得一天,这还是母亲搭把手的情况下。我跟在马车后面,迎着夕阳,一路听着车粼粼马嘶嘶,看着夕阳下一片金黄的大地。远处乡村的炊烟袅袅升起,盘旋在村子的上空,像是海市蜃楼;偶尔夹杂着几声隐约的狗叫。这一刻,心里突然变得宁静。
路边,一位老人站在金光里,身前的小推车上放着金黄的玉米。他静静地看着越来越近的马车,下巴上的胡须若隐若现。走近了,我才看清,原来是大爷爷。永远不变的军绿色中山装在钻完玉米地后变得脏兮兮的,一顶现代的鸭舌帽使得他整个搭配显得不伦不类。帽子边沿,几缕白发不甘寂寞地冒出来。半金黄一灰暗的消瘦脸颊上,一双浑浊的小眼带着羡慕盯着身前经过的马车。
“收玉米啊,大爷爷?”我本不想打招呼,不是我不懂长幼尊卑,只是交流障碍让我真的没法打招呼。但遇到了,还是在有外人的情况下,我不得不出声。
“啊——?”大爷爷把手搭在耳边,扭了扭头把耳朵朝向我。
刚才一直运动还没感觉,这停下来,微风徐徐,使我脸上的汗水一片冰凉。而身体里却还是热的,这种又冷又热的感觉实在是不好受。我本想说上一句话就走,可大爷爷发声了,我不得不放开喉咙大喊:“你收拾玉米啦?”
大爷爷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笑,浑浊的眼睛里仿佛有光在流动。“嘿嘿,嘿嘿。”大爷爷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古怪的声音,“帮你爸收拾玉米哈。嘿嘿,真好,真好!”也不等我回话,他弯腰推起小推车向前走去。夕阳从他的身前透过来,轮廓变得模糊,如同走进了一座时光之门。蹒跚的步伐和僵硬的双腿无不证明大爷爷正在老去。
父亲说,玉米收拾到家就不着急了,所以我和父亲第二天一早就又回到了大田里捆玉米秸。农人有农人的规矩,捆玉米秸只能趁着早上露水还没消、玉米叶软乎的时候进行,要不然等把玉米秸捆好,那叶子早就被弄得稀碎。对农民来说,哪怕一片玉米叶也不能随意糟蹋,所以,起大早就成了必然。天刚刚放亮,太阳还没出来,西边的天空还是一片灰蒙蒙的。早晨的农村格外凉,露水不仅凝结在各种植物上仿佛还凝结在空气中,吸一口,从鼻腔凉到心里。田里很静,除了各种虫子的叫声再也没了其他声音。
走下山岗,就到了通往大田的路,突然我看到一个身影在忙碌。那身影半跪在田里,两只手不停地忙碌着。一会儿抓起玉米秸摸索着掰下玉米,一会儿把掰下来的玉米归拢到一起装进网兜里。由于天还没大亮,那个身影是谁却看不真切,但那一身军绿色的中山装和没法协调的鸭舌帽还是让我第一时间肯定了他就是我的大爷爷。可我并没有靠近他说话,因为自家的玉米秸还等着我去捆。时间稍纵即逝,不能因为说话耽误了工作。
对农人来说,田里的劳动不仅累还特别枯燥乏味,就像流水线上的工作,一直在重复重复再重复。可是,繁重的体力劳动中又夹杂着独有的技术。用单棵玉米秸来捆,看似简单,真做起来并不那么容易。我学着父亲,抽出一棵玉米秸从成堆的玉米秸下穿过,再围上来一扭一别。可那玉米秸好像故意和我作对似的,不是从中间断开就是别不上去,来来回回地弄,累得满头大汗才弄好一捆,而此时的父亲早已捆到地中间了。看他脸不红气不喘,才知道差距。当太阳高照,露水从植物上消失,我和父亲终于完成了捆玉米秸的活,这才有时间走到我大爷爷那里。这个时候的他已经在地中间了,同样是两亩多地,他一个人别说一天,就是两天也收不完。
“大爷爷,怎么不喊儿子们帮着收啊?”其实,这一直是我很纳闷的问题。
大爷爷抬头见是我,露出了笑脸。汗水混合着泥土从他脸上滚落,使得他每一条皱纹里都黑乎乎的。他抬起胳膊胡乱地擦了把脸,顺势一屁股坐下去,也不管地上是不是凉。我赶紧掏出烟递给他一支,又帮他点燃,顺便自己也点了一支。见玉米秸正好在我屁股下,我也顺势坐下来。
“来家帮着收玉米哈!”大爷爷深深地吸了口烟又吐出来,“嘿嘿,真好,真好!”他弹了弹烟灰,“这人啊就像这苞米,”大爷爷指了指我屁股下的玉米秸,“小时候就像玉米苗,施肥、浇水,享受了从父母那里所能得到的所有美好。结婚就是结穗,全力以赴哺育一个玉米棒子,打药、施肥,把所有能想到的办法都给它用上,生怕它受一点点委屈而影响发育。眼看着玉米棒子一天天长大,欣慰、欣喜。从夏到秋,就像人到中年,拼了命地努力,身体就像一根管道把吸收到的营养全部贡献给了玉米棒子。等到玉米棒子熟了,欣慰的同时不得不面对玉米秸枯萎的事实。”大爷爷又吸了口烟,眼望着从玉米秸上分离出来的一堆堆玉米,“这玉米有大用处,可以填饱肚子,还可以酿酒,可玉米秸呢?玉米秸有什么用?啊?有什么用?”烟雾随着他的话语从嘴里喷出,朦胧中像一位思想者。“玉米被很好地收藏,剩下玉米秸被随意丢弃。我这心里啊,很难平衡。哪怕他们回头望一眼也好。我这棵秋后的玉米秸虽没大用,但最起码还能烧火做饭。”大爷爷浑浊的双眼里充满了坚定,这种坚定像根钢针直扎我内心深处最不愿面对的懦弱,使我瞬间渺小起来,以至于屁股下的玉米秸像是烧红的铁棍烫得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大爷爷三两口吸完了烟,把烟屁股插进松软的泥土里摁灭。他先支棱起双腿蹲起来,再手扶着膝盖一用力,腿站了起来,然后才把腰一点点直起来,就像尺蠖一节节挪动身体使自己前进一样。他稍稍停顿了一下以适应从坐到站的身体,然后才蹒跚着走了两步,来到一堆玉米前,把刚才的动作反过来做了一遍,直到整个跪了下去。他把玉米一岁岁拾起来,仔细地摘掉上面的缨子,再放进网兜里,布满老茧的黑乎乎的手在金黄玉米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黢黑。只见他装一会儿掂量掂量,再装一会儿再掂量掂量,感觉差不多了,他先蹲起来,再扶着膝盖一点点站起,拎起网兜放到肩膀上,一步一步朝着地头小推车走去。我有心想帮一把,但能帮一次却不能帮全部,只能无奈地看着他拖着双腿在遍地玉米茬子的大田里艰难地来回。
农村,永远沿袭着一种古老,像是这浮躁世间的一个惊叹号,印刻在每个人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地方。收玉米也不例外。在什么都快节奏的今天,只有农村依然保留着纯手工操作的习俗,仿佛不这样做就是忘本,是对祖祖辈辈传承的亵渎。玉米收回家后,还要去掉外面的玉米包,这是个费时不费力的活。一个小板凳,一双手就解决了。坐在小板凳上,可以边唠嗑边剥玉米,只要不是一个人就不会感觉到苦闷。农村的剥玉米是一场另类的交流会,尤其是对人缘好的人家,更是如此。看吧,偌大的玉米堆边上,左邻右舍围坐一起,手不闲着,嘴也不闲着,东家长西家短地唠了起来。人越聚越多,小板凳不够干脆坐在玉米堆上。不时的笑声证明了这场唠嗑大会的热闹。
黄橙橙的玉米在院子里越堆越高,作为男人的我所要负责的工作就是把去掉外皮的玉米运到门口的墙根下摊开晾晒,再把大家剥下来的玉米包抱到房西头垛好,留待干了以后烧火。抽空,我可以坐下了抽支烟,静静地听邻居们唠嗑,这种慢节奏让习惯了快的我感到无比惬意。
“老潘老太又去小卖铺门口卖苹果了。”东屋家邻居大婶头也不抬地随口说道。她手上的苞米就像面条似的,怎么摆弄怎么是。
“这老两口,都那么大岁数了,自己走道都走不利索还那么拼命。你们说,八十多岁的人了,挣两个够花得了呗。”前屋家邻居玉米也不剥了,拿起水杯喝了口水接上了话。
“哎——呀!话可不是那么说。老潘头这辈子就认钱。你们看他家二媳妇和三媳妇都什么样了,还天天要养老费。”
“可不是咋滴。说起来,二媳妇也真可怜。啧啧!瘦得都没模样了,风一吹都能倒似的。”
“三媳妇也没好哪去!左边奶子割掉后左手天天肿。听说转移了。”
“家里三个儿子,就大媳妇能好点,可老大去年才做的搭桥手术,现在一点活都不能干。”
“就这样式儿,老潘头也没放过他们。这次收拾玉米,还天天嘟嘟,怨儿子们不回来帮他收拾了。”
“人到老了不给小的添麻烦就行了呗,他还护着那么多地干嘛?!”
“谁说不是呢?你看没看到,老潘头今年不是去年了。去年天干,老潘头自己从家挑一担水上山栽地瓜,那劲总也用不完。前天我看到他,感觉他都拖蹄了。”
“不是累的?十多亩地呢,靠他一个人收拾,没累得躺下就不错了。”
“你说,这人是咋了。够吃就行呗。还有几年好活?唉!”
“他要是能这么想就不会盯着养老费不放了。”
正说得热闹,猛地听到救护车的警笛响,所有人都愣了。在农村,听到这个声音绝对算稀奇的。我第一时间站起来,拔腿向着声音响着的主街跑去。救护车一路向西,在十字路口稍稍停顿了一下,接上一个人又乌拉乌拉地继续向西,最终停在大爷爷家门口。等我满头大汗地跑过去,只看到饼子脸和几位妇女望着远去的救护车叽叽喳喳地议论。
“他家这是怎么了?一个个总有事。”饼子脸又发挥她的特长,唾沫横飞地演讲。我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靠过去问个究竟。“你没看到吗?老潘头摔断了腿……”我脑袋轰地一声,至于饼子脸后来说了什么我根本无心去听,连忙往家跑去。
三
“我说帮着收收玉米,你们非不同意!这下好了吧?”
略显昏暗的医院楼梯间里,我提着水果篮刚走到缓步台就听到一个声音在头上响起。那嗡嗡的回音像是一群马蜂朝我飞来,攻击着我的耳朵。我抬头一望,看到老潘家哥仨围着不锈钢垃圾筒吞云吐雾。我本想上去个打招呼,但见他们正在争论,只好退了一步,站在他们视线盲区点了支烟。身旁垃圾筒上面的烟灰缸里,一些长短不一的烟头胡乱堆放。每个烟头周围都洇出一圈黄色,像是蜡黄脸色病人的皮肤。
回声过后就是沉默,我以为他们不说了,正想去看看大爷爷,但还是先探头望了一眼。黑色的大理石地面反射着棚顶微弱的灯光,使得他们仨的身影朦朦胧胧的不真实。只见老三瞪着外凸的大眼紧紧盯着对面的老大,语气里责怪意味不加掩饰地透露出来。老大也不接言也不抬头,只顾低头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本就昏暗的楼梯间加上他吐出来的烟雾令他愈发朦胧,像是身处虚幻中。
“这么说可不对。”老二看不过去了,伸出夹烟的手遥指着老三,“收玉米之前咱仨不是没碰过头,你不是也同意了吗?现在居然反过来怪我们?”烟雾在他的点动下转着圈上升,偶尔还夹杂着一个个浑圆的小烟圈。“再说,去年我们因为回不来拿钱帮他雇人收玉米,结果怎么样?啊?”老二越说越大声,随手把烟头扔进烟灰缸里,发出“吱”的一声。“结果怎么样?不仅没少种,还变本加厉地多种。那么大岁数了,我们看着不心疼吗?”老二又掏出一支烟点燃,“老三,你自己说说,我们当初的目的是什么?这个时候来怪我们,你自己没责任吗?”青筋像是将要破土而出的蛇,从老二的脖子上凸出来,使他本就不白的脖子变得更加黑红。
“别吵吵,别吵吵。让人听到了笑话。”老大左右望了望,压低声音一脸焦急地说。我赶紧缩回脖子,生怕被瞧了去,惹得我们都尴尬。
老三深深吸了口气,放低了声音。“对,我是同意雇人帮他收玉米,可这不是大哥保证说今年不再种地了吗?”说到这里,老三又提高了音调,“现在怎样?老头没得好,我们更没得好。先不说住院花钱,就说我们哪个有时间伺候。行,伺候也算了,谁让我们当小的了。我就问你,村人的议论你们都没听到?你看看我们现在的名声,那是能让人戳断脊梁骨的啊!”老三说着说着声音不觉又大了起来。
“老三,你小点声,小点声。”老大弱弱地开了口,“我知道我没尽到责任。我本来是想拿养老费这个事威胁父亲不让他种地的,谁知道他那么倔强。我有责任,要不……”老大本想把伺候老人的活接过来,可一想起媳妇马上改了口,“要不,我问问你嫂子,父亲住院由我们来伺候。”
我恍然大悟,我就说按照我以前认识的他们怎么也不可能放任老人不管,更不可能不给养老费。怪不得今年他们谁都没伸手帮忙收拾玉米,原来去年已经雇人了。听他们说话的意思,是我大爷爷违约了。
老三“嗤”的一声笑了。“哥啊!咱仨在一块你还装啥?都是男人,谁不知道谁。我家的和二嫂是都有病,可这并不是逃避伺候的理由,再说,你什么样我俩还不知道吗?”老三把一直夹在手里的烟屁股怼进烟灰缸里,“我之所以发火,不是我想逃避什么,而是觉得关于养老费和种地的事,我们一开始就走错了方向。”
现场沉默下来,楼梯间瞬间变得安静,偶尔能听到其他楼层开关门的声音。那声音经过空旷楼道的折射,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老三默默地掏出烟,又随手发了支给老大,同时帮他点上,而他叼着烟并没有要点的意思。刚想说话,正好这层的防火门开了,进来一个人。老三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那人明显没想到楼梯间有这么多人,但他也没停留,越过哥仨直接向我走来。我急忙转身假装慢吞吞地往楼下走,等那个人远去,我才又转回来。趁着这个功夫,老三把烟点上了,刚吸了一口就忍不住咳嗽起来。
“咱仨虽不是大富大贵的家庭,但也不差这点养老费。”老二也放低了声音,略带伤感地说,“等老头醒了,咱把养老费补上吧。”
“现在已经不是养老费的问题了,老头往后肯定不能干活了,甚至连自己都照顾不了。母亲就更别说,那么大岁数的老太太,能照顾好自己我们就烧高香了,还能指望她照顾父亲吗?”老三看着手里的香烟,犹豫了一下还是放进嘴里吸了一口,立马又咳嗽起来。他叹了口气,无奈地把香烟扔进烟灰缸。“往后的日子,难了。大哥你还行,闺女都出门子了,你虽然有病,但嫂子体格好;二哥你尽管儿子结婚了,可我二嫂现在连自己都需要人照顾;我就更别提了,小的到现在还没媳妇,他妈又,又……唉!”
“这几年,咱家也不知咋了,谁都不顺。是我这个老大没做好啊!”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这事怎么能怪到哪一个人呢?”气氛有些沉闷,老二吐出嘴里的烟装作混不在意地接了话。“咱现在可不是感叹的时候,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现在急需解决的一个是山上的玉米,再一个就是伺候老头,其他的都是扯淡。”
“对,可不能再让人戳脊梁骨了。”
我带着自认最灿烂的笑脸,向他们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