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我愿在地狱和宗庙之外,继续公布自己的褊狭和愚蠢。

2017-11-17  本文已影响126人  eaa5f6f971d1

这就是六十年来中国历史的一体与两端:不是层层地狱,就是巍巍宗庙。此刻,我愿在地狱和宗庙之外,继续公布自己的褊狭和愚蠢。

                                                                            ----《荒废集》(2009年)


当鲁迅抨击他的时代,同时许许多多人在抗争,今天既没有人像鲁迅那样抨击,也没有像样的抗争。抨击与抗争不适合今天,准确地说,“今天”的一切,成功地使任何抨击与抗争变得很傻、很错位,非常犯不着,因此非常不合适——乖、忍着、别犯傻,这才是今日中国人真正的“精神”。


在我看来,鲁迅与托尔斯泰的魅力,是对人世的巨大的同情。


在中从五四直到1949年,中国幸亏有一位胡适,也幸亏有一位鲁迅,幸亏有人反对胡适,也幸亏有人反对鲁迅——在他们二位之外,中国还幸亏有其他不同主张、不同学说、不同性格、不同来历的人物。可是到了我们的时代,鲁迅被独尊、胡适被批判,绝大部分知识分子被抹杀,总的目的,就是剥夺我们的常识、判断与选择。这种剥夺的后果,是政治生态迅速败坏、文艺生态迅速荒芜,我们从此失去选择、失去记忆,最后,失去历史。


在中国,鲁迅和马克思各有分工:鲁迅专门负责诅咒万恶的旧中国,马克思专门负责证明社会主义的必然性。


对中国人的大国情结你怎么看?陈:自卑情结。自卑太久了,总想出人头地,让世界承认。


半个世纪的洗脑,弄得本来应该知道的事情,变得不知道,本来蛮清楚的是非,变得不清楚,本来很普通的常识,变得很稀,


这五六十年,全社会发展出一整套语言,煽情、造作、夸张、空洞,打开电视,几乎每个节目主持都用这种语言说话,日常生活中我们也这样说话,即便说的是真人真事、真挚的感情,语言却是空洞、夸张、造作、煽情,而且大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我们是从丧失语言开始,丧失了传统、丧失了天性。


八十年代,一部由尊龙主演的好莱坞电影上映后遭遇华人游行抗议,说是对唐人街黑社会的描写侮辱了华人。这是弱者的撒娇。


在我们这里,“特立独行”的人肯定遭遇两种困境,而且是没有出口的困境:一是反体制,你休想;一是反社会,你也休想。从儒家的传统,到当代历史,我们都没有反体制反社会的空间。所谓“反”,不是造反,不是革命,而是不从众,保持独立人格,坚守自己的价值观,这在中国非常难。


我的问题是中国人的国民性是什么?陈:好死不如赖活,装丫挺,不老实。中国人最大的问题是不老实,但中国文明居然能够一直存活,也因为狡猾,不老实。


从“Made in China”到“Cultured in China”,这命题,还是想做老大,还是没摆脱自卑。自卑,会影响对人家对自己的种种判断。。。。我们强大过,有过影响力,如今不那么强大,不再有影响力,先接受并承认这一点,则可能还会强大,还有点影响力。


我们的人马如今排不出一个《红色娘子军》,它至少动用了部分艺术方式,成功表达了一种谎言。现在连谎言都弄不好。


如同作为主体的学生沦为校园陪衬,盛装歌手也未必是赛场骄子:舞台光束频频掠过他们是为了照耀庞大的评审团(阶梯式坐席竟让我想起伦敦下议院),而评审团的苦心奉献,最终指归也非艺术,而是凸显“中央电视台”的无边恩威。注意:“CCTV”的主语不是“TV”,而是“CC”——如所周知,“中央”才是这文艺百花竞相盛开的最高主宰,而在我们这里,百花齐放不是指文化生态,而是体制的园林。


所谓现代化,是一边造枪炮、制宪法,一边有人美孜孜画着梦中的裸妇、宫廷的弄臣、宁静的陶罐……缺了这些,现代化的驱动进程就像跛子、独轮,只剩了科技。


当“保守”与“新创”等词语被政治化、绝对化、功利化,后果是什么——就是我们丧失了历史感。


最近二十年,孩子们学乖了。什么都可以做:跳舞、唱歌、吸毒、堕胎、考试、升学、赚钱……都没关系,都很好,但千万不要救中国,千万别去闹革命。是的,是你们,在座的孩子们,总算被迫或者主动摆脱了九十年来救国与被救的轮回,人人做个乖孩子,学会照顾自己。


如今我们经已停靠岸边,快乐地喘息:新世纪以来,本土体制、境外机构,以各自的“政治正确”与文化阳谋,合纵连贯,成功覆盖了所有可能的空间。年轻人的选择与回报无疑远远多于三十年前,前提是抵押自己的天性。标准模式,任君挑选:考试,入党,或者交钱。游戏规则,则是体制内外的关系学与经济学,交相奏效,统称利益学。


这种中国当代文化究竟有没有创造力?陈:我认为有创造力——这种创造力的伟大功能是成功泯灭人的创造力,使文化教育等等成为纯行政机构,供养无数饭碗。在中国,国家才是文化的“灯塔”,文化人可别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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