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0m,写诗
那些诗句,是用刻意板正过后依然带有浓重乡音的话语念出来的。
“狼藉的古老丛林,淋着微凉的露水,月光泛滥,远处传来了恐怖的人声。母袋鼠赶紧将后代搂于怀中,加快步伐,身后紧跟着胆小的萤火虫。”
戴厚厚镜片的年轻人,坐在廉价人力市场里诵读这首诗,读完,腼腆一笑,
“可能我朗诵得不太好。”
嘴唇乌青的中年人想了想,说,“你说的这个我不太懂……”
他应聘的岗位是内刊编辑,或者叉车司机。
换了一家,继续投递简历。这次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摘下镜片的眼睛笑眯眯,拿手轻轻一点身后的小黑板,
“你会写诗啊,那你肯定懂我这个是做什么的,你仔细看看,我这个是做什么行当的?”
“嗯……运输。”
“对啊,运输,做物流的嘛。开叉车的我这边已经够啦。”
于是小小的诗人走出摊位,手里捏着一叠小小的诗。他叹口气,把诗句塞进印有哆啦A梦图案的塑胶口袋里,里面装着一些基本的衣物和洗漱用具,那是他所有的行李。
《我的诗篇》这部纪录片,记录了六位诗人的生活。在白天,他们是富士康手机生产工,叉车工,爆破工,制衣厂女工,矿工,少数民族工人。他们每天的工作内容,是在工厂的流水线上组装零件,熨烫衣物,驾驶车辆,把浮浮荡荡的鸭毛塞进羽绒服里,在地下六百五十米的深处把煤炭挖出来,用电钻在山脊里打洞,然后填上一捆炸药,在黑暗里等待那一声轰鸣。
其余的时候,他们写诗。北京的工人剧场里,诗人杨烁形容他们写的诗,“把中国原版的真正的生存经验,注入到诗歌的形式思考里”。的确,他们多数作品的注脚,都来源于自己的真实生活。
来自四川大凉山的彝族小伙写,
“好些年了,儿时的伙伴已建起小楼,我也回到了大地的中心,我的土掌房。父亲笑呵呵,像温暖的经书,让我念诵不已。他的拐杖又长高了不少。”
过年返乡,他跟年迈的父亲用秸秆生一团火,围坐在火焰旁。老人沉默地抽着烟,过一阵,对他说,
“我的黑头巾,我自己缠好了。等我死了,你们就可以直接戴在我头上了,以前是曲木波普给人戴头巾,现在他也去世了。等我们老死了,也就没人会缠头巾了。”一句一顿,也像是在念诗。
当了十六年爆破工人的中年男人写,
“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借此把一生重新组合。我微小的亲人,远在商山脚下,他们有病,身体落满灰尘,我的中年裁下多少,他们的晚年就能延伸多少。”
他的父亲半身瘫痪好些年,没有低保的母亲在某天被查出癌症晚期,消息传来的当天他已经没日没夜在地下工作了整整两个月。“听到她这么说,我的心里真的好像炸裂一样。”
十四岁就进入工厂制衣的短发女人写,
“我手握电熨斗,集聚我所有的手温。我要先把吊带熨平,挂在你肩上不会勒疼你,然后从腰身开始熨起。多么可爱的腰身,可以安放一只白净的手,林荫道上,轻抚一种安静的爱情。最后把群裾展开,我要把每个皱褶的宽度熨得都相等,让你在湖边,或者草坪上,等待风吹,像花儿一样。而我要下班了,我要洗一洗汗湿的厂服,吊带裙,它将被打包运出车间,走向某个时尚的店面,等待唯一的你。陌生的姑娘,我爱你。”
她热爱吊带裙,但车间统一发放的工作服没法显出腰身,有时她会在加班结束的夜晚,爬上床,换上带有亮片的吊带裙,偷偷跑进卫生间里,借着窗户的反光打量自己的模样。
六位诗人,每一位都带有自己家乡的口音,明明是真实的生活,看上去却像某部人文主义的电影。第六位诗人许立志去世了,他生前在富士康工作,加班的每天需要连续在流水线上操作十一个小时。他写,
“一颗螺丝掉在地上,在这个加班的夜晚。垂直降落,轻轻一响,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像在此之前,某个相同的夜晚,有个人掉在地上。”
后来,他自己也掉在了地上。
我对读诗这件事存在一点点偏见,总是迷恋那些稍显笨拙的发音,好像一刀切地认定,越笨拙越真诚。这些来自底层的诗人,他们歌颂爱情,赞美青春,排泄痛苦,一丝不苟地接受着生活的马虎对待。
在黯淡里写诗,在痛苦里写诗,在无法挣脱又停滞不前的生活里写诗。这些概念,多么多么地接近诗歌本身。每一个字,不被看见,像一枚投进湖面的石子,在接触水面的时候发出轻微波动,倏而消失。
他们的白天和黑夜是不同的季节,写诗,是小动物囤积精神食粮,以度过白昼组成的冬天。
我家乡的小镇上,有一位在中学食堂打饭的叔叔,每天工作结束后,他会在自家的院落里摆一台ktv才有的小屏幕机器,然后举起话筒,旁若无人地唱。
许多人都觉得他疯了。看向他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人不动声色地撕扯开自己的内脏。
我知道他没有疯,他在写诗。换了一种形式的诗。
End.
文/田可乐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