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女&野兽

2024-03-14  本文已影响0人  颜玖言

作者:弗德洛娃/颜玖言

文字是一棵树。一半在风中,高大挺拔,枝繁叶茂,盘虬卧龙。一半在土里,阴暗潮湿,纵横交错,丑陋不堪。人们往往看见的是树的上半身,风雨飘摇,依然屹立不倒。就像那些伟大的文字,历经数亿年,依然长盛不衰。但又往往忽略树的下半身,盘根错节却是千万年的支撑,多像写文字的肉身,就算半截在土里,依然能写出亮瞎心灵的文字。亦如矛盾综合体的我们。我们愿意示人的大都是美女的一半,也有可能不是我们愿意,而是一种生存本能;另一半野兽的样子可能被我们藏了起来。也有可能其实并没有藏起来,只是蓄势待发,藏起来的或许也是一种隐形的力量。

前几日,去周至梅园玩。其实本可以去其他地方看梅,只要是梅,哪儿能有多大差别呢。但周至文化底蕴深厚,建县两千余年,因“山曲为盩,水曲为厔”而得名,所以心向往之,那里的梅花该也有2000余年了吧。导游早就在群里说可能去得稍嫌早些,不是梅花开得最盛之时——但其实我觉得刚刚好。谁说最盛之时不是凋落之际呢?高处不胜寒,全盛过不去隆冬。车上有一位女士,气质超好,仪态万千。在一群中老年人中极为醒目。初春乍暖还寒,大家穿得较臃肿。只有她一身春装人比花娇,不止衣着靓丽,其举手抬足也尽显妩媚。好像那一群人里,只有她正在盛开,娇艳欲滴。我是上车就睡觉的主,别人吵了把火聊天就是我入眠的白噪音,稍嫌聒噪,却又听之任之。反正大家无非是炫炫老公、孩子啥的,东一嘴西一嘴听的,有时候倒也觉得有趣。她倒是安静,看上去一副恬淡岁月静好的模样。

果然,辗转到了山上,花骨朵比花多。不过没关系,不影响拍照打卡。我是看看这一朵很美,看看那一朵也很美,幸好没有全开,不然根本看不过来。花骨朵远远地看上去都一样,都是没有盛开的花。但是仔细一朵一朵地看,每一朵都不一样。有的大大的,似乎正在长情地告别成长,正在快马加鞭地冲向终点,冲破岁月的尘封,盛开在春天来临之前。有的小小的,全然不顾春风已经刮在了脸上,依然慢悠悠的小步小步往前走。“这旅行社就是骗人的,有啥可看的,要不咱们去投诉吧。”她从我身边走过,眼神恨恨地扫过那些花骨朵,满脸怒气在那里煽风点火。

何苦呢?出来玩就要玩得开心。漫山遍野的花若都开了,你是每一树每一枝上的每一朵都要赏吗?玩其实就是玩的心境,不论花开与否,只要心里的花常开,又何惧自然的花骨千万朵。

我便一下子觉得她的面目狰狞起来。就像看见美丽的文字下面那些隐藏的黑洞,默不作声却咄咄逼人。

原来,人是有多面性的啊,恰如文字。而文字不是人,但一点也不低级,反而高级。保不齐我之蜜糖,却是彼之砒霜。文字默默在那里,什么都没说。就像我们很难说美女美还是野兽美,很难彻底去区分,可能中间并没有一个明显分界线——原本被叫作美女的也许私下里有野兽的属性,从美女口中出来的应是美言,听起来像天籁之音的文字,但是那描红的樱桃小嘴里,说出的文字却是人人避之的品性糟粕;原本被称作野兽的也许灵魂最深处藏着一个美女,瞧那些语言文字,就像被洗净铅华,充满野性沥去兽性。而我们看到的大都是我们愿意看到的,物质世界和意识境界。所有眼里的实相,本就是我们心灵的投射,这就是意识的觉醒。看见的未必就是真实的。我们以为看见了花骨朵,没看见盛开的梅花,其实是透过语言,臆想文字,看见了自己的美与兽,看见了文字的野与灵。

蓝天,绿树,红花。谁不美呢?我知道文字是有颜色的。文字的颜色不在于字本身的色彩,而在于意境抽象话里字外。浓墨淡彩的未必就是文字里的水墨画,耀眼夺目的也不一定就是文字里的水彩画。作者只是提笔写字,而读者才能给文字填涂颜色。有的颜色感动自己,有的颜色感动别人。无论哪种色彩,都无限制地接近自然之色。平衡和谐,巧夺天工,才是自然界最美的颜色。亦如文字之美,不是给人以幸福,而是让心能安宁。

鸟儿啁啾,小雨淅沥,雷声轰鸣。谁不动听呢?我知道文字是有声音的。落笔写文时有沙沙之声,那是思想在飞奔。写文字的时候总是跑着写,那一瞬间的灵感牵动万千文字翻滚奔流出场,踏出一条文字阳光之道。而那些浏览文字的人,激动时默默在心里翻江倒海,平静时趟过流水捧起文字每一朵水花,静静听花开的声音,响彻在文字海洋的每一个角落。

瓜果飘香,稻香芬芳,甘脂肥浓。你能说谁不香呢?我知道文字是有味道的。咬文嚼字,方能体味其中滋味。文是用来咬的,字是用来嚼的。如果既不咬也不嚼,那就只有生吞。生吞吸收不了任何营养,还容易造成消化不良。只求速度,不求质量,长久成疾,疾久成病。就像吃饭,如果不咀嚼,时间一长,人比黄花瘦。只有下嘴咬才知道文字其实很筋道,只有细细嚼,才能品出文字浓浓醇香。

文字更是有温度的,对吗?可是文字当真只有温度吗?那又何必有“恶语伤人六月寒”呢?是温度,还是零度,不过都是“文字”背后衍生的意义给了我们那一刻心的感觉。是不是说文字就是我们的脸?不然怎么会有“见字如面”?如果是,它又会以何种面目示人?

开口的时候,文字在我们的唇齿之间翩翩起舞。那些语言就是跳动的文字,每一个脱口而出的随意而为的,哪里还有比“妈妈”“爱”……更柔软的舞姿?

凝眸的时候,文字在我们的双眸中流光溢彩。我在你的眼里看见了文字的浓妆,你在我的眼里看到了没有文字的淡抹。就算妆容浓或淡,哪一种不是文字的期盼,哪里还有比“春花秋月”“夏雨冬雪”……更美的胭脂?

码字的时候,文字在我们的指尖载歌载舞。十根手指弹不尽七个音符的千变万化,一支笔写不完无数个自己的一生绝唱。那架黑色钢琴上耀眼夺目的黑色键盘,弹跳出金刚黑的尼古拉朽文字。在那些文字的名曲里,哪里还有比“乐观”“慈悲”……更悠扬的曲子?

我们的金口一开、我们的双眼一瞥、我们的小手一挥,我们的灵魂一颤,文字就是散落人间的精灵。

这一生,终是注定了和文字的痴缠。这一生,爱的不只是人,还有文。这一生,恨的不只有情,还有字。和文字交织在一起,就像恨爱牢牢不分离。这一生,从自己“哇哇”哭着开始,到别人“泣不成声”结束。这一生,是文字的一生。有文字就有记录,没有文字,连记忆也没有,也就没有人。

尼采说,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如此说来,这是不是可以成为我们热爱文字的理由?其实,我们若是真的热爱,哪里还需要任何别的理由?每一个不曾提笔的清晨,都是对墨水的漠视。正如每一个没有文字的日子,算不算真的就活过。那些逝去不再回来的每分每秒,就像只有风,而没有风铃,刮过去连响也没响。风过无痕,文过无字,就像吻过无爱,走过去连脚印也没留下一洼。

我们一直想洞悉人性,就像我们一直想窥探文字的奥秘。人性是善是恶?文字呢?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白是黑?是美是丑……嗯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说的都是对的,我只知道文字可能什么都是,善恶美丑,高矮胖瘦,人兽鸟鱼,红白黄绿青蓝紫——

文字是清风明月,为我们涤荡这世间的尘埃。文字是阳光雨露,为我们闪耀这前方的旅途。文字是山间一泓泉水,滋润我们日渐干涸的心。文字是田野一朵鲜花,娇艳我们日渐衰老的脸。文字是斑驳墙上的一束光,把我们沧桑的心照亮。文字是我们白头发上那一小片白色的头皮屑,明明耀眼地存在,却抵挡不住岁月侵蚀,能看见的只是白发,就算余生日子再黑再暗,也不会把白头发染黑……

要我说:文字是双面娇娃。有时恬静,有时喧闹。恬静时如美女袅袅婷婷,喧闹时如野兽独步天下。美女有美女的狂野,野兽有野兽的温柔。

我是说,我不知道我写了些什么。明明写了很多字,却又好像什么也没写。就像美女不知道野兽的热爱,就像野兽不知道美女的轻恋。二十天前,发小还在古城游玩,二十天后,他已经远走。震惊,悲伤,童年,友谊,岁月……该说什么或者保持沉默?我不知道。说什么有什么意义?沉默都是关于昨天的回忆。活着,我们都各在一隅,即使疏于联系,知道这世上有你,安心。死去,你就到另一个时空,开启新的旅程。从此,不必想念。说来你这一生,儿女双全,也算圆满。可是,谁也不敢说今生没有遗憾。一念,我们活过;再念,我们解脱。如果不念,就只有来生再见。生时无所谓欢喜,死时无所谓悲哀。生生死死,皆在一念之间。如果文字是一棵树,风吹过的时候,我们擦肩。怕就怕,我们的心离得太远,连擦肩都是奢望。一个在天涯,一个在海角。听说天涯海角,其实是一个地方,而且这四个题字,一笔呵成,在那石头上挨得很近。

然而文字不只是一棵树。文字还是我们。有时候我羞于表达,有时候我也怯于交流。我就算爱你,我也不会昭告天下;我就算恨你,我也不会打打杀杀。我只是在文字里淡漠冷静,就算爱得疯狂,就算恨得彻骨,也找不出哪怕一个字,专为你而写。

希望吧,失望吧,绝望吧。文字始终用来望的,抬起头来,爱并非要说出口,恨也不是写的理由。文字不应该是情感奴隶,也不是泄愤工具。文字只是文字,往前一步是文学,往后一步是汉字。至于中间地带,只是一种需要,表达的需要,唯人类拥有。

但这不妨碍我只是把我的喜怒哀乐寄托在文字里,无论爱恨情仇,也可能无爱无仇。每一个文字就在那里,随意汲取,任意组合。我激动时不会去大街上裸奔,怕导致交通拥堵。我颓废时也不会要死要活,怕连累文字遭殃。一个人生死是小事,一群文字的来去才是终身大事。我塑造了无数个人物,大人物,小人物,活着的,死去的,让“我”在重构的“我”中新生再生永生。生生世世,不灭不尽。文字必须对得起我的重托。可是,文字又有什么义务?我凭什么把千斤重担系于它一身呢?看呐,那弱小的文字,纤细苗条。横竖撇捺折,点勾弯框提,一根根多细的线,一点点多小的笔迹,到底能承受多大的重量呢,那些难以承受的生命之重,都让文字去扛,是理智的泯灭,还是感性的焦灼。而自始至终,文字都没有发声。

如果一个时代文明程度的标志,脱离于文字,那这个时代还有文明吗?

无关乎文明,我们注定了和文字的缘分,纯粹是因为我们对文字的热爱。即便文字带给我们的并不全都是美好,就像生命带给我们的也大多是苦难。其实,我们若是真的热爱,哪里还需要反复的诠释强调?可是,爱是需要说出来的,热爱是需要写出来的。诠释就是注解,注解的逻辑越清晰,表述越准确,才表明越了解。了解才会理解,理解超越爱。理解万岁,而爱,千万不能乱睡。多强调没坏处,就算让文字表达,也要恰到好处。

文字变化万端,一如我们的善变。有时它可能化成了美女的样子,为我们锦上添花。有时候也可能是野兽,无情撕咬那一条条伤痕。不管什么样子,文字就是文字,它所有的样子都是我们自己——我们一半是佛,一半是魔。一半是美女,一半是野兽。

嗯嗯,我们在文字中看见自己。

面对日子里的琐碎,是随波逐流还是踽踽独行?是活成人群中的甲乙丙丁还是独一无二?也许,我们用半生的颠沛流离想要活成别人眼中的美女,但不幸的是,我们找不到自己,镜子里的影像是谁?不是“我们”,也不是美女,谁都不是,倒像是野兽——可我们不想被定义。或者只有在生死面前,我们才知道我们要的到底是什么。我们穷其一生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所谓名利,终究还是让我们面目全非。倘若一切可以重新来过,谁还在乎谁如何看“我”?如果我愿意,我既可以是美女,亦可以是野兽。我可以在美女和野兽中自如切换,随缘随性随心。

嗯嗯,我们也在“我们”中看见文字。

儿时的美好,少年时的懵懂,青年时的拼搏……如果我只是单纯地提起这些偏正短语,谁又能找到过往的痕迹?儿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父母健在阖家欢乐;少年至情至性率性而为,纯洁无瑕兄友弟恭;青年昂扬向上积极进取,意气风发志存高远;中年的坦坦荡荡,老年的笑看落花流水……

我们中有文字,文字中有我们。我们终归要合二为一。人到中年才发现,我们出生之前文字就在那里,我们百年之后文字还会在那里。不忘初心,方得始终——若文字里只有一个字,那就是“人”,它告诉我们要顶天立地;若文字里有两个字,那就是“生命”,它告诉我们要风生水起;若文字里有三个字,那就是“我爱你”,它告诉我们悲天悯人,爱众生,爱一切能爱之人事物。爱是放手,而文字则是牵手。牵的也不是手,而是守。守住内心的真我,便也守住了文字。

若有四个字,我愿意是:美女&野兽,那大概就是“灵魂”吧,它告诉我们要颠倒众生——我是说,我们像文字那样活成一棵树呀!我们既不可能全然赤身裸体,又不可能全然避世隐居,于是我们的确无所谓悲欢的姿势,却能偶尔发声。但当风来的时候,那簌簌的声音,就是风在翻阅树上每一片叶子,那叶子上都是文字,每一位经过树下的众生都会写上一文,简称经文,如果叶子恰巧是贝叶,那就是贝叶经。佛说,人人皆有佛性,人人皆可成佛。如果文字是树,如果我们要活成一棵树,那我们所写的文字,只能在树叶上。春来撰写,夏来狂书,秋来镌刻,冬来雪藏。只有风来的时候,正是阅读好时候。正如三毛所言: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一半洒落荫凉,一半沐浴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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