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小

这是当年的马大小，如今已是这样子了。

那一年我准备不干代课教师了。通过书信，我结识了一个在深圳打工的朋友，她是四川自贡人，我们在那年冬天约好了，我去四川看自贡恐龙节，然后去深圳。虽然我没出过远门，但我不是路痴，我相信自己会安全到达的，而且我自己也攒了一些钱，够走两个来回的。我把事情跟妈说了，妈妈并没有反对。

我在等一封信，那封信会告诉我行车路线，到了四川她怎样去接我。可是，那封信迟迟不来。那时候打个电话是很费劲的，我们的联系方式只有书信。那年春节过得很烦躁，不开心。在之前我从来不相信命运，当她的信姗姗来迟的那一瞬间，我忽然觉着冥冥之中是有神灵的。

她在信中抱怨我没有赴约，问我为什么没有给她打电话？她在给我的上一封信中详细告诉了她家的地址，电话号码，联系方式。这样，我才知道，生命中可以改变我命运的一封信丢了。我能说什么呢？

这样，在被刷掉代课教师这一身份的时候，我坦然接受，准备去迎接新的挑战。但我不是断线的风筝，我的命运掌握在别人的手中，我被调整去了马小小。

既然不能翱翔于蓝天，那便纵横在自家炕头吧。

我从没见过这么破落的村庄：村头有一口井，有女人在洗衣服，小孩子在一边嬉戏玩耍，鸡鸭鹅狗也在悠然自得地踱着步子；农户的篱笆是由木板夹成的，有的便用树棍，少有砖墙；家家户户养的猪，粪水在篱笆外恣意流淌；如果刚下过雨，道路满是泥泞，泥水和着粪水，不穿水靴你是没法走路的；很少有人家是窗明几净的，进屋就是一团的黑，等眼睛适应了，你可能会看到养在屋里的猪仔；塑料布蒙在窗子上，权当玻璃，夏天也就罢了，如果到了冬天，你可以想象那种冷……

但也不是一无是处，这里的房子不管是砖房、土坯房还是“霸王圈”（东北山区特有的居住房屋，特别适合流动人口居住，盖房用料都是取自周边，不想在这儿待了，可以拿腿就走，不用心疼），就算是猪圈鸡舍都苫着红瓦，远远望去，很是气派，给人以繁华假象。后来我才知道，因为这里的黄土黏性极好，可以烧出高质量的砖瓦。在改革开放初期，这里很是红火了一阵子，人均收入达到了千元，是那个时期天水的首富村。可因为这里只是个移民村庄，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才被有规模地开发，才渐渐有了人烟，被称为“农场”。因为没有原住民的向心力，当村里企业生产遇到瓶颈的时候，这个村子迅速陨落，在我去的时候已经成了“小穷场”（村人自嘲语）。

村子缺水，村中的那口井到了冬天便会干涸，得去村外的一个有辘轳的井里打水。井水发涩不好喝，村人大多喝茶，茶叶是那种最廉价的茶，只是盖了水中艰涩的味道。但村子里的女人都有一头乌黑漂亮的秀发，稍有姿色的女人身材也是极好，婀娜多姿。我想，这就是一方水土一方人吧，上天给了这里贫瘠，但也给了这里得天独厚。

有一天早上，我遇到一个戴礼帽、穿西服的人。互相寒暄后，得知他来自台湾，是来这里探亲的，他说这里的山好、水好、人也淳朴，我心里暗笑这个台湾人真会开玩笑。晚上，他邀我去亲戚家吃饭，只是从城里买回一只烧鸡，做了条鱼，然后就是家常菜蔬。那天晚上停电，我们是点着蜡烛吃的饭，我那时稍有洁癖，对着这黑暗屋子里的饭菜感觉难以下咽。台湾人却直呼好吃，催我动筷，我觉着这人简直有毛病到了极点。可到了今天，看看我们吃的那些东西，唉！也就理解了台湾人的心情，惭愧自己见识的浅薄。

马小小给我的宿舍极小，不到4平米。一米七长、半米宽的炕，我要是稍微高那么一点点，就没法在那里呆了。然后是一盘锅灶，但没有锅盖，做饭时我拿一个小黑板扣上，倒也能把饭焖熟。因为没有经验，我把锅烧裂了，没敢告诉领导，偷偷用鸡蛋清和了些石灰把缝抿上了，倒也对付了一年。

在那里我遇到很多困难，我努力克服着，甚至逃跑过，最终还是坚持下来了，那段经历成了我人生中最宝贵的财富。

学校先后有四位同事，都是男的。现在想来，他们都是极好的人，只是我那时不谙世事，不懂得为人处世，闹出很多矛盾。到得现在，一位老教师早已退休，另两位离开了教师队伍，早已经断了联系，很久没见面了。

学校有两个班级，一个四六复式，一个二年级。按理说，六年级是不应该搞复式班的，但六年级只有三名学生，而且前一位代课教师干得非常好，这个班级有很好的集体荣誉感，征得刚来的两位老师的同意，也就保持原样了。

我在这里遇到的最大困难是“行”。农场村并不在公路边上，没有直通车，得下了车爬一段山路才能到达。现在村里已经修了水泥路，汽车可以直接进入，当年遇到雨天我可是得扛着自行车进村。一年的时间里我走过三条路线：骑车到婆口，翻岗上去；从马鹿沟村经大或小马鹿沟沟趟子上岗顶，走到村子，途经好巴集；去天水客运站，坐去二道岗的客车，在头栋房下车，爬上去。

这三条路线最悲催的走婆口，骑车到婆口后，得把车子寄放在一座小房里。有一次，我去的时候看门人不在，我只好走着回马鹿沟，在路上我跟电影上演的一样伸着大拇指堵车，这样的情况我遇到过四次，最远走到了十九道沟才搭上车。有一次我堵了一辆拉电线的车，驾驶室里人满了，只能上车顶，开车的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被那大线圈挤着，现在想想都后怕。

其次是翻岗，最少走两个半小时。我一个人背着妈妈给我蒸的十五个馒头（那时候没有双休日，得住五晚上，大约十五顿饭，经常有村民请客，后来我便带12个。夏天屋里潮湿，馒头长了毛，我把皮撕掉，照样吃，倒也没闹过肚子）上路，行150分钟的寂寞，便到了学校或是家。

坐大客车也不容易，我得先坐车去车站坐车。因为是在始发站，我每次坐车都是有座的，可上车容易下车难，有好几次我是从车窗爬出来的。我这人恐高，那大客车在我眼里很高很高，每下一次都心惊肉跳。后来，我就让座，凑近车门口，可是这也不方便，那时候偶还是小鲜肉一枚，在车里挤着难免遇到些……（哈哈，你懂得）

“吃”的方面我是很在行的，我天生会做饭，也爱学习，在家里第一次用大锅做的大米饭，炒的花生豆都相当成功，我都佩服我自己。难的是巧夫难为无火之炊，那个锅灶受条件限制，只能过四分之一的火，做出来的饭四分之一糊了，四分之二尚可，另四分之一便是粥，后来我就改成吃馒头了。经常没有菜，你说肉我从家里拿点儿，菜我咋带啊？村里萝卜土豆白菜多的是，你不能从家里拿吧。让我去管学生要，那时候我面嫩，张不开那口，本村的两位老师倒是今天拿棵白菜明天拿点土豆的，但他们也有忘记的时候。有一次我实在是缺菜了，叫一个学生回家给我拿俩土豆，结果那孩子背来了半袋子，那些土豆我一直吃到长芽了也没舍得扔。大概是孩子们看到这件事回家说了，便经常有家长来找狗唤鸡的，灶台上便再也没有缺过菜。那年清明，有位家长给我送来一方豆腐，足有四斤多重，我没吃完，便背了回去，家里人都是这豆腐做的好吃，有豆子味。

“住”的方面嘛，胆小的人根本就住不了。学校离村子很远，四周都是树，岗顶风大，到得晚上，外面风声呼啸，很是吓人。学校的房子都高，晚上特别冷，冬天的时候我都戴帽子睡觉，不知道看到这篇小文的人听没听说过，是否尝试过？

因为我从没接触过社会，到了这里算是开了眼，那一年里村里发生的事情如今我依然历历在目，这些素材足够我写一阵子的。我的小小说《丢牛》便出自这里，也是我在报纸上发表的第一篇文章。我在这里给大家讲一件诡异的事情吧：有一阵子村里很不安生，不是这家狗死了就是那家鸡丢了。晚上经常有人找我打麻将，目的就是为了防范小偷。其实村里人都明镜似的，就我一人彪呼呼的啥也不知。有一天晚上，我们正打麻将，忽然听到外面炮响，他们都呼啦啦跑出去看。我也要去看，那家娘们儿说她害怕，要我陪着她看家。而我有夜盲症，出去得有人领着，听女主人这么一说，也就留下了。过了一会儿，那家男的回来，让我在家里睡，他得去帮忙。我十分听话，连问都没问，躺下就睡了。第二天，我很早就起来了，发现只有女主人和我在炕上一头一个。我出去转了转，外面的空气很新鲜，可是很冷。我等到六点他们也没回来，女主人给我做了饭，让我吃了去学校。到得晚上，我再去那人家才知道，昨晚上一户人家的猪还是小牛的被人用炮仗炸了屁眼，他们连夜把畜生宰了拉到县城卖了。天真的我以为他们怎么也能留点肉回来，可他们连点肉丝都没带回来，告诫我这件事千万别出去说。白天里，村里人表面上都笑呵呵的，没什么异动，到得晚上，也没出啥事情。如此，这件互害的事情算是告终。我想，那家人真是狠角色，真是能忍，竟然就这样吃暗亏。当然，也可能这是互害的发起一方。谁知道呢？后来想想我自己也是后怕，那家的女主人长得可是很俊的，小孩子也没在家，我要是有那么一点点的色心，可能就没有今天的我了，我不敢肯定人家是不是在算计我。

村里有位老者要回山东，临行的时候我们弄了一桌酒宴践行。当时，我假模假样向老人请教，请老人家给我留一句话，老人看看我说：“卢老师，我没什么文化，就留给你一句话，‘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啊。”当时我点头称是，却并没往心里去，心想谁不知道这一句话啊？可是，十年之后，当我家圆圆背着小书包去上学的时候，看着那小小的身子被那个硕大的书包所掩没，我忽然领悟这句话的意思。可惜，我领悟得太晚，好多时候，我并没有珍惜我应该珍惜的。

马小小给我的太多太多，很难用较小的篇幅说清。很多的经历当时是苦难，过去了却是财富，因为那是属于你自己的故事。

2017年4月29日15:3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