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苟活（3）
[非虚构]苟活（3）
好在没多久，我们的洋白菜也开张了，暌违已久的笑容重新在脸上绽放，手里紧紧攥着那一块八毛钱，心里波涛汹涌，兴奋几乎要冲破嗓子眼，微风吹过，觉得脸上像是趴了一条蚯蚓，凉凉的，这才发觉，自己竟然高兴的哭了。
收摊后已经快九点了，杨睿兴奋的捧着那一堆零钱数来数去，怎么也摸不够，除去成本，我们赚了三十六块钱外加三棵洋白菜。那一夜，杨睿翻来覆去的不肯合眼，隔着布帘，她不停的跟我归划她的宏伟蓝图。倒腾了一天，我累的一句话也不想说，眼睛死死的盯着墙角的蛛网，伴随着她的叽叽喳喳，我竟误打误撞的去了一趟世外桃源，可是梦境里的桃花源不似书上的那般安静祥和，落英缤纷。我梦境中的桃花源和我从小居住的村子并无二样，唯一的不同便是村头的那口枯井边上堆满了花花绿绿的钞票，我躺在那一沓沓的钞票上使劲的打滚儿，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不得不说，论起做生意，杨睿确实是一把好手，在她的苦心经营下，我们的钱袋子一天天的鼓了起来，虽然我嘴上不说，可内心里是服气的。许是从小到大习惯了这种依靠，即便我是一个男人，只要杨睿在身边，我从不刻意的逼着自己成长，在她的庇护之下，我永远也学不来世俗的那套虚与委蛇。而正是这种不担当的性子，造就了我畏畏缩缩的性格，无论是家中的人情来往，还是生意上的拍板做决，我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深闺小姐，只会一味的躲在杨睿后面，静静地瞅着她或是八面玲珑，或是巧舌如簧。与我愈发安静的性子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杨睿一发不可收拾的泼辣，街头巷尾的，她经常为了多卖一称菜而和同行们吵的不可开交。每每此时，我便觉得自己冷血，无论她和别人吵的多厉害，我从不去帮腔，我甚至觉得杨睿简直不可理喻，一个姑娘家家的，操着一口别扭吧唧的普通话满大街的瞎嚷嚷，这样的行径实在是有辱斯文。
假如那时候我能对杨睿多一份宽容和理解，也许就不会有现在锥心刺骨的悔恨，如果说是现实把她逼入了绝境，那我就是那个把她推入泥潭的帮凶。
我们村算不上大，村里的人大多保守而封建。定娃娃亲的风俗在我们这一代仍有延续，我算是一个幸运儿吧！赶上了定娃娃亲的末班车。在我十一岁那年，三爷爷家的小女儿萍姑替我保了媒，女孩也是我们村的，她叫张晓敏。
张晓敏比我大两岁，她个头不高，可是人长得特别漂亮，她有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皮肤也是特别的好。我那时小，对于这桩亲事尚且没有什么感觉，只晓得张晓敏以后会给我生娃，许是因着家的概念，每次看到张晓敏都会觉得特别亲切，总想要把最好的都给她，尽管她脾气不好，而且总喜欢欺负我。
那时我常常在想，许是我上辈子欠了张晓敏的，不然我何以会把自己所有的柔情都给了这样一个坏脾气的女人呢？要知道，在我妈和杨睿眼里，我可是一个脾气臭到能把人熏死的主。
本来我和张晓敏算得上青梅竹马，门当户对。在这桩亲事上，以前父母从来都是不卑不亢的，可是自从父亲出事后，母亲就像被命运踢下台阶的弃妇，见人便觉矮三分，这种感觉在面对张晓敏一家时尤甚。和父亲的痴呆比起来，母亲似乎更担心我的婚事，她白日里焦灼，夜里也跟着辗转，就怕哪天突然传来张晓敏家退婚的消息。
好在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张晓敏一如既往的跟我短信来往，我妈那颗悬着的心才重新放回了肚子里。而到了这时，我妈和杨睿几乎是魔怔了一样，俩人每天轮番的提醒我，叮嘱我不要忘了跟张晓敏联系，好像哪天我不给张晓敏发短信，她就会一脚把我踹了似的。
我和杨睿来到石市的第三个月，张晓敏在电话里说她想来看看我。那时她在保定的一家私人鞋厂里上班，离我这里并不远。杨睿得知张晓敏要来的消息，一路打听着跑到南三条买回了几卷壁纸和一张折叠床，我们花了一晚上的时间，终于把结满蛛网的小破屋捯饬出了一点家的味道。
对于张晓敏的到来，杨睿内心里充满了纠结，一方面，她希望我和张晓敏能通过经常见面的方式培养感情，另一方面，她又害怕张晓敏的到来会加重我们这个家庭的经济负担，毕竟张晓敏这一趟可不是白来，我们家怎么也得拿出一点表示。
那时谁也没料到，张晓敏的到来，竟会把杨睿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张晓敏来的那天，杨睿特地从菜市场买来了几样熟食，那是我们三个月来第一次买肉。吃饭的时候，杨睿不停的往张晓敏的碗里夹肉，而她自己则是不动声色的扒拉着肉条覆盖下的青菜，混合着菜叶一起咽下去的，还有她的口水，心里刹那间觉得特别难受，我默默的夹了两块酱牛肉放进她碗里，她见张晓敏没注意，便狠狠的剜了我一眼，许是出于对我的惩罚，直到米饭见底，那两块肉仍静静的在碗里趴着。
趁着张晓敏收拾行李的间隙，我把锅碗端到了院子里的洗水池旁边，就在我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杨睿一把拉住我，她让我把她碗里剩下的两块儿肉片儿吃掉，说是那上面沾了我的口水，她嫌脏。我突然就觉得特别愤怒，一把将她甩开，捏起碗里的两片肉就要丢到垃圾桶里，她发现我的意图，大惊失色的一把从我手中夺过那薄薄的两片酱牛肉，然后生怕我出手抢夺一样，迅速放入口中，甚至来不及咀嚼，便囫囵吞枣的咽了下去。
许是怕我窥见她眼里的狼狈，她没敢抬头看我，而我亦不敢在她身边多待，若是四目相触，委屈定然要酝酿出一场酸涩的雨，即使年少青春，我们也不敢任由泪水肆意流淌，说到底，我们还是孩子，伪装起来的坚强就像是在纸箱子上糊了一层厚重的泥巴，饶是这壳再坚硬，也经不起一场雨水的冲刷。那时的我，已然意识到，好好的活着，才是穷苦人家孩子最务实的责任，只是无论如何我也没料到，生存于我们而言，竟是那般的不易。
张晓敏自从下车开始，便一直端着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我更倾向于将这种寡清冷言解读为苦大仇深亦或是郁郁寡欢，于我和杨睿而言，这无疑是沉重的压力。收拾妥当后，杨睿从被褥下面摸出五百块钱，她示意我带张晓敏出去散散心，而离住处不算太远的好万佳超市无疑是我们最好的选择。
一路上张晓敏不断的唉声叹气，我在她一旁小心的陪着，就连喘气也不敢大声，母亲和杨睿的惶惶终究是影响到了我，我和张晓敏之间最终因为我家的变故失去了最初的平等。走在华灯初上的街道，张晓敏就像傲慢的公主，高高的昂着头颅，而我顶多是那空有一身傲骨的卫兵，虽然高大猛壮，却不得不时刻保持着俯首听命的姿态。人大抵都是如此吧！越发的如履薄冰，愈是容易弄巧成拙，无论我如何的小心翼翼，终究也是成了她眼里的跳梁小丑，于是狼狈和不堪也顺理成章的演变为我们日后相处的主旋律。
行走在超市里干净整洁的货架间，张晓敏不时的拿起一两包零食放入我们的购物车，而我跟在她身后，并不知应该跟她讨论一些怎样的话题才好，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一股哀怨的味道，而这股缭绕之气的源头便是张晓敏的眼睛，每走几步，她就会回过头来期期艾艾的瞅我一眼。
最终，还是张晓敏打破了我们之间的沉默，她告诉我，她的堂姐张晓云在上个月跟她订婚五年的对象上床了。
张晓云的对象住在我们隔壁村，他家在北京蒸馒头已经十几年了，据说家境还算殷实。张晓敏告诉我，上个月十八号是她堂姐的生日，张晓云的未婚夫特地从北京赶往保定为其庆生，那个长期浸染在繁华都市里的男人对于讨好女孩子自有一套烂熟于心的理论，当然，他的自信源于自身所拥有的底气，许是一种仇富心里吧！我总觉得张晓云之所以那般轻而易举的躺在她对象身下，完全是女人的虚荣心在作祟。
张晓云收到的生日礼物是一枚价值两万多的钻石戒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