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史上最可敬可爱的巨匠
命题有点大。
中国文学史悠久漫长,优秀人物层出不穷,他们理当被人仰望和尊崇。但如果可敬的同时又能可爱可亲,就凤毛麟角了。
我稍稍梳理了下,发现,先秦诸子百家似乎偏向于学术、教育的研究和制定社会礼仪的规范,因此,纵然出现了诸如孔孟、老庄等思想领域的古圣先哲,但他们都算不上纯粹文学范畴的大家。
接下来,屈原过于执着和决绝,司马迁太过悲壮,杜甫多了分沉重和悲悯,这三位,无论作品还是个性气质,除了让人敬重有加外,很难让人产生会心一笑的感觉。
倒是谪仙李白,潇洒率性,仗着一把剑、一壶酒,衣袂飘飘,浪迹天下。可惜他犹如一道闪烁的流星,尽管壮观、明艳,却在惊人的闪耀后徒留梦境般的虚幻。李白无疑是可爱的,但似乎要让人发自肺腑地尊敬,显然还少了点分量。
所以,我以为,惟有苏轼,不管人品道德、艺术才情还是个性魅力等诸多方面,才当得起这个“最”字,才领受得起这份殊荣。
国学大师林语堂曾在他的《苏东坡传》里不吝笔墨赞叹道:苏东坡是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画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酿酒的实验师,是工程师,是假道学的反对派,是瑜伽术的修炼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书,是饮酒成癖者,是心肠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坚持己见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诗人,是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
能如此精准而丰满地勾勒出东坡先生的全貌,得益于林语堂先生掌握了大量翔实的资料。他说读过东坡先生的札记、七百首诗(当然还有无数词作、文章)以及多达八百通的个人书简。
怪不得描摹得如此栩栩如生,真切动人。
现在,这位亲和、有趣、真纯且身心洋溢着卓绝才智的伟人向我们走来了。
苏轼(1037年1月8日-1101年8月24日),字子瞻,又字和仲,号东坡居士,北宋眉州眉山(今属四川省眉山市)人,祖籍河北。
仁宗嘉佑二年(1057年)进士,神宗朝因与王安石等政见不合无奈外放,历任杭州通判及密州、徐州、湖州三州知州。上任湖州仅三月就因“乌台诗案”锒铛入狱,几次濒临杀身之险,幸新旧两党众多有识之士尽力呐喊营救,才从轻发落,被贬黄州当了一个团练副使。哲宗朝召为翰林学士,新党东山再起,又贬惠州,再贬琼州(今海南岛)。徽宗即位大敕天下,他北归时不幸病亡于常州。
苏轼是“唐宋八大家”之一。
其诗题材多样,清新雄健,善用夸张比喻,与黄庭坚并称“苏黄”。词别开风气,冲破了晚唐、五代以来的绮罗香泽之气,在题材、意境、风格等方面都作了开拓和创新,与辛弃疾同是豪放派代表,世称“苏辛”;其散文著述宏富,豪放阔大,与欧阳修并称“欧苏”;苏轼亦善书,与黄庭坚、米芾,蔡襄合称为“宋四家”;他还工于画,尤擅墨竹、怪石、枯木等。有《东坡七集》《东坡易传》《东坡乐府》等著作传世。
好不夸张地说,苏轼的诗、词、文均代表了北宋乃至宋代文学的最高水平,没有之一。
大体介绍了苏轼宦海蹭蹬的一生和在文学艺术上取得卓越非凡的成就,下面我们就具体来欣赏和解析他的一部部隽永优美的作品,并细心感悟他的可亲、可爱、可敬之处。
江城子(选一)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江城子:有单调双调之分。单调各异,字数不等。此为双调,七十字。上下片对称,各八句。
十年:指结发妻子王弗去世已十年。千里:王弗死后埋葬在苏轼老家四川眉州,与苏轼任所山东密州相隔“千里”之遥。
词意:
十年生死相隔,别后音容渺茫,就算不去追忆前尘往事,我对你仍念念不忘。你的坟冢远在千里之外,我向谁诉说我心中的凄凉悲伤。恐怕现在与你相逢,你也不一定认得出我来,因为我早已满面风尘、鬓发如霜。
夜来忽入幽梦,梦见自己回到了故乡,只见美丽的你正在窗前对镜梳妆。谁知你我相见后竟然默默无语,一任喷涌的泪水洒下千行。就想:明月朗照下那松柏环绕的小山岗,以后一定是我日夜思念为你断肠的地方。
苏轼19岁时与年方16的王弗结婚,婚后夫妻俩鱼水相欢、琴瑟和谐。王弗年轻貌美,贤淑端庄,相夫教子,陪伴苏轼度过了一生中最为美好的时光。
王弗是进士之女,持重识大体,而且聪明解事,办事圆通,给年少气盛、不谙世事又常常率性而为的苏轼在为人处世上很大帮助。可惜恩爱夫妻不白头,27岁时王弗便因病离开了人世。临终前,她曾叮嘱苏轼说:“妇从汝于艰难,不可忘也。”
爱妻的亡故,给苏轼精神和身体造成了巨大的伤痛。正因如此,他又娶了与王弗神韵极度相似的堂妹,以此纾解亡妻之痛。然而,看似“不思量”的苏轼怎能忘了曾经和他同舟共济、相濡以沫十年的结发之妻?
于是十年后,在密州(今山东诸城)任知州的苏轼,在本是团圆时节的正月,于一个风清月明的晚上,在似梦似醒之间,再也无法抑制对亡妻的思念。这思念里,既有十年来流离迁徙漂泊失意之痛,也夹杂着人生无奈、世事沧桑的深沉慨叹。
往事历历仿佛眼前,久蓄的情感潜流,如决堤之水汹涌奔腾,再难遏制。
先是直抒胸臆式的悲怆表白,继而引入凄凉沉痛的梦境,但即便是梦中,仍然还是“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这般凄切难堪的场面。上片是因为孤坟遥远无法前去倾诉,而如今梦中相见仍不能一诉衷肠,那我的一腔思念更向谁说?这时的苏轼,眼泪夺眶而出,不由得呼号出“断肠处”这样撕肝裂肺的至情之语,将悼念之情推到了极致,也因此为后世读者留下了这首“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 ”(陈师道语)这般深挚真纯且传诵千古的悼亡词。
在苏轼之前,西晋的潘岳、中唐的元稹等都写过悼亡之作,无不写得凄怆悲切,但我以为苏轼的这阕《江城子》写得更为真诚、朴素,效果却足以感天动地,让人读后为之泪奔。
苏轼的很多作品,大家都耳熟能详,比如下面的这阙《江城子》:
江城子(选二)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
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
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黄:黄犬。擎(qíng):举起。苍:苍鹰。貂裘:身穿貂鼠皮衣,是汉羽林军穿的服装。太守:指作者自己。孙郎:即孙权。这里借以自喻。酒酣胸胆尚开张:极兴畅饮,胸怀开阔,胆气横生。尚:更。持节:奉有朝廷重大使命。云中:汉时郡名,今内蒙古自治区托克托县一带,包括山西省西北一部分地区。持节云中二句:据《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记载:汉文帝时,魏尚为云中太守,抵御匈奴有功,只因所报杀敌数据与实际不符,获罪削职。后来,文帝采纳了冯唐的劝谏,派冯唐持符节到云中赦免了魏尚。会:定将。挽:拉。天狼:星名,又称犬星,是最亮的一颗恒星,这里隐指西夏。
词意:
且让老夫今天发一发小伙子的狂劲:左手牵着黄狗,右臂架着苍鹰,头戴锦帽、身穿貂皮,带领大队人马像疾风般卷过原野山岗。为了报答满城百姓相随出猎的盛情,我要亲自射杀猛虎,就如当年的孙权一样。
酒酣耳热,胸怀开阔,胆气更加豪壮;两鬓微白,又有何妨!什么时候上面会差人下来,就如当年冯唐拿着兵符赶去云中赦免魏尚?到那时,我定将拉满雕弓,瞄向西北,射杀一个个来犯的天狼。
这首词作于1075年(宋神宗熙宁八年)冬,记述的是正任密州太守的苏轼祭常山归来途中,在黄茅岗与随从“习射放鹰”之事。
开篇的“老夫”自称,似乎一下子就定下了全词遒劲铿锵的基调。
事实上,此时的苏轼还不到四十,正当壮年,且天才纵横,理应大用于世成为国之栋梁,但由于四年前与王安石政见不合,他被迫外放,几年辗转,自杭州来至这北方边郡。
虽说苏轼勤政爱民,每到一处都深受百姓爱戴,但他这几年来的生活依旧是寂寞失意的。
爱妻虽然离世十年,那份刻骨的思念仍不时包裹着他,让他悲伤断肠;一生才华,空有报国济世之心,却迟迟得不到重用;加上朝廷羸弱,西北狼烟又起,他更是忧心忡忡,郁积难安。
但苏轼毕竟是苏轼,他人生的字典里没有消沉二字,有的只是积极向上的乐观主义精神。所以他要借这次出猎的豪兴,来“聊发”少年之狂。
于是,在“狂”字的引领下,我们再也看不到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消极情绪,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老”而弥坚、意气风发的英雄形象:他踌躇满志,疏狂豪放;他一身戎装,气虚轩昂;他要学孙郎搏虎,英姿飒爽;他痛饮沉醉,胆气更加豪壮;他自诩魏尚,相信自己定能立功射狼。
写到这里,我突然看见一个双鬓微白、头戴锦帽、身披貂皮的骑士,正手执弓箭策马纵横在西北辽阔的原野上,马蹄过处,尘土飞扬。尘土落下之时,只见一个个“狼”兵倒伏,一声声“狼”嚎四起,而我们的这位骑士,终于在胜利的鼓声中迎来了朝廷派来的“冯唐”。
为他击节叫好的同时,此刻的我早已血脉僨张,豪兴勃发,一股久违了的大男子情怀顿时充溢于胸府间,荡气回肠。
任何一部优秀的作品,只有先感动自己才会感动别人。难怪苏轼对这首充满阳刚、痛快淋漓之作特别得意。
他在随后给友人的一封信中写道:“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
诗,言志兼具讽喻之功。古代,尤以宋之前,历朝统治阶级还是欢迎士大夫在诗歌中言明心志评说时政的,但前提是,态度必须诚恳,腔调得忠厚,切忌冷嘲热讽,要有一种临深履薄的敬畏才好。然而,即使心智聪敏如苏轼者,要在诗歌文章里一味谨言慎行,谈何容易?
于是他开始寻找另一种相对轻松随意的文体,来表达他或激愤疏狂,或庄重严肃,或愉悦欢快的各类人生感受。
于是词,自然成了他的最佳选择。
但,苏轼是一个具有一流智慧和一流情感的伟人。他要创新,要实验,要开辟出一个有别于《花间》风尚的新舞台。
在这个舞台上,未必一定手执“红牙板”,无须曼妙的歌喉,要的是“关西大汉”和“铜琵琶”,并有“吹笛击鼓以为节”的阳刚之气。想象下,这就差不多类似今日军乐队的伴奏演唱了。
当然,他并不排斥博家之长。就如叶嘉莹女士分析他的词时所说,东坡的词“有冯延巳炽烈深沉的执着,有李后主滔滔滚滚的奔放,有晏殊情中有思的圆融,有欧阳修疏隽豪放的意兴与柳永开阔博大的气象······”
但区别在于,场所换了,题材变了,那儿不再是亭台绣楼的伤春别怨,而是换了山川日月下的逸怀浩气、千古情思与悲慨而后的飘逸超旷。
可想而知,这种大胆的创新,会对传统观念和主流文化带来多大的冲击。这就像上海滩三十年代听惯了软糯的靡靡之音的那些人,一下听到抒情昂扬的意大利咏叹调,他们怎能不耳膜大振,继而惊异万分呢?
虽说仍有抵触,但他们不得不承认,此作一洗词坛柔弱香泽之风,挟带着风雷之势,音节嘹亮,豪情恣肆,气势雄浑,洋溢着高昂积极的进取精神。
确实,此词不但拓宽了词的境界,一开豪放风格之先,甚至对南宋的爱国词都产生了直接的影响。
接着往下欣赏。
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琼楼玉宇:指月宫或朝廷。弄清影:意思是月光下的身影也跟着做出各种舞姿。何似:何如,哪里比得上。人间:可能代指地方官。绮户:雕花的门窗。何事:为什么。长向:偏向。婵娟:月亮。
词意:
什么时候出现的明月?我端起酒杯叩问青天。不知月宫里的今夜是哪一年。我想乘风飞到天上,又担心宫殿太高,经不起那儿的寒冷。不如留在人间趁着月色起舞,最起码还有与自己不离不弃的清朗身影。
月光流转过朱红色的阁楼,低洒进雕花的门窗,映照着夜不能眠的人。明月,你总不该有什么怨恨吧,可为何总要趁着别人离别的时候团圆?人间的悲欢离合,月亮的阴晴圆缺,自古以来本就难求完美圆满。但愿亲人健康常在,即使相隔千里,也能共同欣赏这美丽的银光灿烂。
作这首词前,苏轼写了几句序文:“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这说明是他在密州任上,于1076年的中秋深夜,因思念胞弟子由(苏辙)而写。
苏轼自从外放辗转各地多年,二年前为了能和兄弟靠的更近些,他主动要求来到密州,然而他的美好愿望并未能实现,此时他兄弟俩分别了整整七年。
那晚,明月当空,银光如水,他心潮起伏,思亲更甚,于是乘着酒兴醉意,挥笔写下了这首浪漫主义名篇。
月亮,是大自然中最具诗意浪漫的物象,在它身上寄托了人类太多的憧憬和理想。
自古以来,出现了无数咏月寄怀的优秀作品。但叩问青天何时出现明月这种奇思妙问,非得是情感思想自由奔放、精神世界天马行空般的豪放浪漫之人才会有的追索。
比如屈原的《天问》、李白的《把酒问月》,当然还有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相较之下,屈子的设问投入了过多的理性思辨,显得深沉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太白的发问“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则舒缓有余,张力不足;而张若虚的“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虽如小夜曲一般朦胧优雅但过于清幽凄美,似乎更适合小家碧玉式的浅吟低唱;惟有苏子的仰问,不仅闪耀着哲理的光辉,而且激情豪迈、超逸旷达,犹如一首人生的狂想曲,纵横开阖,情思无涯,带给人一种豁达乐观、温暖向上的力量。
苏轼虽久处江湖之远,但未尝一日忘了朝堂。可是充满尔虞我诈、党派纷争的朝堂就像九天之上的月宫,令人胆寒凄凉。
那么还是温一壶月光下酒吧,边喝边歌边舞,在舞蹈中与自己的清影相伴,在月色下静静地思念“天涯共此时”的弟弟。
苏轼的一生,其实经常处在儒释道的纠葛当中。
每当遭遇挫折失意之际,他便借助老庄清静无为的思想,借以帮助自己跳出穷通进退的困惑迷惘。
仕途遭受冷遇、手足离别天涯,足以让词人心生郁愤或消极沮丧,但深刻的人生思考使他对沉浮荣辱持有冷静、旷达的态度。
或许苏轼比他人更深切地感到人生如梦,但他并未因此而否定人生,而是力求自我超脱,始终保持着顽强乐观的信念和超然自适的人生态度。因此偶尔出现痛苦、愤懑、消沉的一面,但最终几乎无一例外地表现出对苦难的傲视和对痛苦的超越。所以他才会在最后熔铸成“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的哲学思辨,才会吟咏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那种突破时间局限、打通空间阻隔的千古绝唱。
说到这里,得稍稍提下苏家姐弟。
苏洵夫妇育有四个孩子,苏轼本是老三,因前面一个孩子不幸夭亡,便忝列老二的位置了,上有个姐姐,下有个弟弟,弟弟就是苏辙,名子由。至于坊间流传他还有个叫“苏小妹”的妹妹,并杜撰出苏秦(秦观)一段香艳旖旎的美妙联姻,实在查无实据。
事实是,秦观初识苏轼已二十九岁,且有妻室,即便苏轼真有这样一个妹妹,她已然四十左右的年岁。至于苏轼的大姐,后来嫁给了他的一个表兄。遗憾的是,她姐在夫家过得并不快乐,据说受尽折磨后不久就下世了。
那时苏轼才十六岁。
也就是说,从那以后,苏家的子裔只剩下苏轼兄弟俩了。
因此,他们俩的友爱以及顺逆荣枯过程中结下深厚的手足之情,便成了东坡先生毕生歌咏的题材。
兄弟二人忧伤时互相慰藉,患难时彼此扶助,肝胆相照,情深义笃。
子由,性格恬静稳重,为人处世机敏而实际,不像兄长般倔强任性,也没有苏轼的才气勃发。或许正因如此,子由在政敌眼里不那么危险可怕,处境也相对安全了些。除了是同胞兄弟,他俩更是良师益友。
苏轼曾在一首诗里说:“我少知子由,天资和且清。岂独为吾弟,要是贤友生。”子由则在苏轼的墓志铭上题写道:“我初从公,赖以有知。抚我则兄,诲我则师。”虽说中国是礼仪之邦,极为看重人伦亲情,但似苏轼兄弟俩般和美友爱,还是不多见的。
正如词前小序所说,这首词表达了苏轼对弟弟苏辙的怀念之情,但何尝不是他在中秋之夜对所有正经受离别之苦的人的美好祝愿?
而这个祝愿,以豪放阔大作为背景,用温润磊落当做武器,千年来不知俘获了多少人的心,让人油然而发登高望远、对酒当歌的逸兴壮思之余,平添几多高旷、几许温情。
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柳绵:即柳絮。
词意:
杏花凋落,青涩杏子既嫩且小;燕子低飞,一溪碧水把人家环绕;风吹柳枝,纷飞的柳絮日渐减少;但处处可见葱翠茂盛的青绿芳草。
墙内秋千摇荡不止,墙外行人驻足观望,墙内传来悦耳的笑声让他陶醉遐想。笑声渐渐隐去,随即一片静悄悄,引得多情的行人因对方的无情而惆怅懊恼。
由于手头资料有限,实在无法弄清苏轼创作这首词的确切时间。根据《全宋词》的编辑顺序,当是词人密州任上所作。从作品反映的的内容和思想感情来说,我认为这段时间比较契合作者当时的心境。有些评注在解析时说什么报国之情、思乡之情,甚至断定是苏轼晚年被贬海南儋州时的感慨之作,未免就过于生搬硬套了。
苏轼的爱妻王弗是1065年去世的,一转眼十年过去了,尽管苏轼期间续了弦,但他并没忘记曾经相濡以沫的前妻,这才有了《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这首千古第一悼亡词。
所以,我更倾向于这就是苏轼的一次偶遇而引起的追忆爱情、感怀身世之作。正因如此,全词的基调有一种淡淡的忧伤以及难以排遣的无奈。
暮春总让人伤感。
花儿凋败,柳絮乱飞,好在有燕子盘旋,绿水环绕,更有那充满盎然生机的青绿芳草无处不生,总算给人带来一点安慰和希望。然而,墙里原本充满朝气散发青春气息的欢笑声却渐渐消失,空留词人墙外伫立良久,怅然若失,滋生无限的懊恼。本来他还一度歌吟“天涯何处无芳草”的昂扬旋律,自信余生还能找到如王弗这样的知音,可墙内的无情之举给他当头一棒,彻底打消了他的非分之想。
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遇上合适的人,是人生难得的缘分,世上有几个王弗呢?人家欢笑,人家淡漠,干你何事?
我想此刻的苏轼一定非常抑郁落寞,或者后来《水龙吟》里那几句“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最能代表他当时的心境。
袁牧似乎对东坡先生有些微言,说他“有才而无情,多趣而少韵”、“有起而无结,多刚而少柔”,我认为算不得中肯之言。
事实上,东坡除了旷达淡泊,他更是性情中人。
如果《水龙吟》那几句体现出东坡的情思,那么“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不失为一种情愿,“念故人老大,风流未减,空回首,烟波里”和这首词中的“多情却被无情恼”则是一种情怨。
其实,苏轼并不是不会作婉约之词,只是他拒绝亭台院落中的幽怨呻吟,更喜欢将单一表现女性化的柔情之词为扩展为体现阳刚气的豪情之词,将传统上只表现爱情之词扩展为表现性情之词,使词像诗一样可以充分表现作者的性情抱负和人格个性。
正因如此,这阕《蝶恋花》虽属婉约风格,但就凭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已然带有豪放洒脱的印记风韵。
关于这首词,还有一个小故事。
相传,苏轼后来贬谪广东惠州,于初秋时节的一天,让侍妾朝云唱这首词,朝云唱到“柳上枝绵”这句时凝噎在那,泪流满面。东坡见状,内疚地笑了笑说:“是吾正悲秋,而汝又伤春矣。”不久,朝云病故,东坡终身不复听此词。
朝云死后,东坡将她安葬在惠州西湖孤山南麓大圣塔边的一片松林中,林中寂立一亭—六如亭。东坡在亭柱上亲镌一幅楹联:“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以此纪念与他患难与共、惺惺相惜二十多年的红颜知己,寄托他对王朝云的无限深情。
浣溪沙(选一)
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缲车。
牛衣古柳卖黄瓜。
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
敲门试问野人家。
簌簌(sù sù ):纷纷下落的样子。缲(sāo)车:缲通缫,纺车。缲:把蚕茧浸在热水里,抽出蚕丝的过程。牛衣:蓑衣,用麻或草织成的衣服。野人家:此指农户之家。
词意:
枣花飘落沾上衣襟,簌簌有声;村南村北纺车缫丝,噪噪入耳;古柳树下,一位穿着麻布粗服的老农正在叫卖着黄瓜。
路途遥远,艳阳高照,不胜酒力的我睡意朦胧,口渴干煞。于是敲响一户农家门,试向农户讨一碗茶。
苏轼从密州调任徐州后的一年夏天(1078年),当地发生了严重的旱灾。作为地方官的苏轼曾率众到城东二十里的石潭求雨,得雨后,他又与百姓同赴石潭谢雨。
这首词就是他途径农村前去谢雨记下的见闻,通过枣花、缫丝、黄瓜这些富有时令特色的事物,寥寥几笔的勾勒,就点染出一副初夏时节农村的风俗画,形象生动地再现了醇厚朴实的乡村民风。
可以想象的是,尽管路长、日高、酒困、人渴,但身为父母官的苏轼,面对井然有序、悠闲安适的乡居场景,内心是欢畅愉悦的。因为,徐州百姓安居乐业的背后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这首词清新朴素,明白如话,加上真切传神,犹如枣花飘香,沁人心脾。
原来:农野人家并不逊色于豪门深宅;体恤民情、为民服务不但是为官者的一份责任道义,那种崇高的使命感,在温暖大众的同时甚至也能感动自己,在付出和奉献中享受一份由衷的快乐。
此时的苏轼,刚好四十岁。
正是这段徐州的岁月让世人充分领略了他慈悲、真实、练达、活跃又诙谐的诸多特质,当然还有他那无与伦比的艺术才华。
欧阳修去世这几年,也正是苏轼声名鹊起远近所知的时候。于是,天下学子自然而然地将苏轼视作文坛盟主,都以拜倒在他门下为荣。“苏门四学士”的前两位(按结识时间排序)张耒、晁补之分别在淮阳(今河南)和杭州就成了苏轼的门生,如今秦观和黄庭坚也诚心请求列在苏东坡的门下。
第一次拜谒苏老师时,秦少游就煽情地说“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苏徐州”,接着继续吹捧道:“不将俗物碍天真,北斗以南能几人?”黄庭坚倒是没亲自前去拜访,但也写了两首诗,以万分谦逊的态度毛遂自荐,将未来的老师比作高山上傲然挺立的青松,自己则比作深谷里一株卑微的小草。
后来的剧情,大家都知道了,秦观和黄庭坚都得偿所愿,成了东坡的门生。东坡先生去世后,黄山谷更是成了宋初最伟大的诗人。这是后话。
永遇乐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
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
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
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
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
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
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永遇乐:双调,一百零四字,上下片各四仄韵。
紞(dǎn)如三鼓:三更鼓声。 紞:象声词。铿然:清越的音响。梦云:夜梦神女朝云。云,这里也指关盼盼。燕子楼:唐徐州尚书张建封(一说张建封之子张愔)为其爱妓盼盼在宅邸所筑小楼,张死后,盼盼感念旧情,独居此楼十余年而终。梦觉:梦醒。异:将来。黄楼:苏轼入徐州太守时,为治理黄河水患,在彭城东门堆黄土建成此楼。
词意:
明月皎洁如霜,好风清凉似水,好一派清幽的夜景。弯曲的池塘里,有鱼儿跳出水面,圆圆的荷叶上滴落露珠点点。可惜夜深人静,这样的美景,没人看见。三更鼓后,一片落叶的清响,竟惊断了我的梦魂,让人不禁黯然伤怀。夜色苍茫,醒后寻遍小园,再也看不到梦境中美丽的盼盼。
漂泊不定的羁旅生涯,我早已厌倦。但远山阻隔,即使我望眼欲穿,也难以回还。“燕子楼”人去楼空,佳人早已不在,只剩下楼中的燕子,还在空自呢喃。人世代谢有如梦幻,但大多数人沉睡不醒,仍然纠缠于人生的旧欢新怨。想必他日有人面对这黄楼夜色,也一定会为我凭吊长叹。
这是一首记梦词,写于苏轼徐州任上。1078年10月的一个晚上,苏轼寄宿于“燕子楼”,一个温馨缠绵的梦境,让他对如梦似幻的人生感慨不已,灵魂也因此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净化和升华。
“燕子楼”曾经演绎过多么旖旎动人的情感故事,无论张建封在世与否,但激发世人无限想象、留给后人美好情怀的只是那娇美而忠贞的盼盼姑娘。
然而,如今早已是人亡楼空、佳人不在了。
由此,作者联想到自己所建黄楼,他日也不过供人凭吊的古迹而已。于是,不由得引发词人对人生宇宙的怀疑和思考,激起他内心强烈的忧患意识。
好在苏轼时刻用老庄哲学作为镇痛的良药。他清醒地认识到,人生须臾,枯荣无常,所有的一切,无论爱恨情仇抑或功名利禄,在历史的长河里,在寥廓的宇宙中,都只是过眼烟云,显得微不足道。
如果说这首词大部分的情调显得有些沉郁和感伤,然而单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及“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这两句就足以显示出苏轼的清旷和从容。这不是禅意玄思后的单纯出世意念,也不是超现实的虚幻慰藉,而是作者看透世事沧桑后得出的随意人生的态度和信念。
正是这样的态度、信念,帮助他在未来更为崎岖险恶的人生道路上安度难关,战胜风霜。
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十多年后写的“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行香子》)绝不是消极的逃避,而是一个老人顿悟人生真谛后的自然表白,一种中国式智慧的美丽结晶。
这首词情景交融、情理并会又境界清幽,风格和婉又不失清丽;加之用典贴切、融会贯通,足见词人行文造意的高妙不凡。其中的“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几句更是传诵久远。
不过,我觉得“铿然一叶”最值得玩味。一叶落而知秋,可落叶坠地竟有金玉之声,我想,只有苏轼这样的天纵英才,才有这样精微的体察和惊人的想象力,才会营造出如此静谧的一个深夜。
再说两句黄楼。
似乎有些人天生不忙就不快乐,苏东坡就是此类,他永远是个闲不住的人,更是心系苍生百姓的好官。
密州时,为了民生,他曾去求雨,不料到了徐州,碰到百年难遇的一次大水灾。苏轼不顾个人安危,与当地民众协力加固堤防抢救城池,经过近二月的不懈努力,才击退了洪水,使得徐州转危为安。
东坡先生多才多艺,他还特别喜欢建楼。因此,他择基东门亲自督造了高达一百尺的黄楼。后来“黄楼”一词竟然成了他在徐州任期所作诗歌总集的名称,一如他在密州建造的超然台,成了密州所写诗集的名称一样。
当然,在中国古代的宇宙观中,黄代表土,黑代表水,所以黄楼亦有防水克水之喻,也就成了防洪保民的象征。
西江月(选一)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
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西江月:双调,五十字。上下片对称,前后片各两平韵,一仄韵。
风叶:被风吹落的树叶。鸣廊:在回廊上发出声响。《淮南子·说山训》:“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贱:此指质量低劣。妨:妨碍,遮蔽。孤光:月亮。
词意:
世事恍如一场大梦,人生几多惆怅。秋夜的寒风裹挟着落叶在回廊上簌簌鸣响。我对镜自顾,眉头鬓上银丝新添,让人不禁忧伤。
酒质低劣,却为客少发愁;月亮虽明,多被浮云遮挡。又值中秋佳节,可无人与我共饮赏月。我只好独自端着酒杯,凄然遥望着北方。
1079年,43岁的苏轼从徐州调任湖州知州,他例行公事地写了一份《湖州谢表》,谦虚的言辞下不免带了些牢骚,譬如说自己“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等,这些话被宵小卑鄙,尤其是新党中的居心叵测之徒抓住了辫子,说他“衔怨怀怒”、“指斥乘舆”。
这还了得,如此不忠无礼,够得上死罪了。不仅如此,他们还在苏轼的诗作中挑出大量“讽刺”甚至“包藏祸心”“妄自尊大”等意味的诗句,譬如苏轼咏桧树写的那两句“根到九泉无曲处,此心唯有蛰龙知”,极尽捕风捉影之能事,开始深文罗织他欺君罔上的罪名,在舆论上大造声势,以致朝堂上下充斥了一片倒苏鸦音。
于是,在这年的七月二十八日,苏轼上任湖州知州仅三个月之际,御史台就派人赶赴湖州,将他押解到开封,扔进了监狱。
这就是北宋历史上著名的“乌台诗案”(乌台,即御史台,因上面遍植柏树,终年栖息乌鸦,故称乌台)。
乌台诗案是苏轼人生的一大转折点。那些真正包藏祸心的奸邪之辈想方设法要置苏轼于死地,但一批有良知的朝廷重臣甚至一些变法派中的有识之士也劝谏神宗不要杀苏轼。
救援活动几乎同时在朝野间展开。
王安石,这位变法的总设计师、人格上无可挑剔的正直君子,当时正下野退居金陵,也向皇帝大声疾呼:“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
好在皇帝老儿还不算太糊涂,他看了诬陷苏轼的大量“证据”尤其那首咏桧诗后说:“彼自咏桧,何预朕事,自古称龙者多矣,如荀氏八龙,孔明卧龙,岂人君也。”
终于,在大家努力下,这场诗案就因王安石“一言而决”(最关键还是得益于曹皇后的庇护及不杀士子的祖宗家法以及神宗皇帝的天恩大开),苏轼才得以从轻发落,贬为黄州(今湖北黄冈)团练副使,这位所谓持有“异议”的大知识分子才幸免于难,躲过一劫。
很显然,“乌台诗案”是官场奸小用牵强附会的卑劣手段捏造而成,使苏轼几次险遭杀戮。遇赦出狱后,他清楚地看到政治斗争中不可避免的阴暗、卑琐和险恶,深切感受到人生的无奈。
上面的这首《西江月》就是写于他被贬黄州后的第一个中秋夜,时间应该到了1080年。
苏轼为人放达率真,反映到他的作品,大多体现出豪迈奔放、潇洒磊落的风格。因此,即使宦海浮沉、人世飘零等不幸的际遇让他常产生人生如梦的思想,但他始终保持豁达自适的人生态度,在自然山水间,在古圣哲思中找到自我排遣的方法。
然而这首词作一反常态,尽显恶劣境遇后的凄凉忧伤以及对世路艰险、人生险恶的牢骚和愤慨。
这里,我们再也看不到他昔日的疏狂、达观,感受不到他天风海雨般的激情和乐观向上的力量。我们只看到一个饱受牢狱之灾如今又被贬谪荒野之地的老者,在回廊上孑然独立。
此时的他须发染霜,在瑟瑟秋风中,面对落叶的飘零,无奈地长吁短叹。虽是中秋之夜,但因乌台诗案牵连了很多无辜的老友,没有人再愿意涉险探望。何况天空时有乌云翻滚,遮住了原本清朗的月光。
这乌云不就是迷惑圣听排斥忠良的那些小人么?
于是,如梦境般荒谬的人生遭际,不以人意志为转移的世事沧桑,一下子压垮了原本坚强旷达的他。
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个举杯凄然北望的孤独、落寞和失意者的形象。
苏轼此时的心态,完全可以理解。他不是神,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凡人。他也会有脆弱的时候,何况他这次确实有愤懑不平的原因,有深沉喟叹的理由。
他曾有杀头之险,他如今虎落平阳,龙陷沙丘。
从这首词作,我们还可以看到,苏轼并不只言豪放之语,他也能歌婉约之情,只是他的婉约之作,绝不是绣楼绮户里的哀怨呻吟,比如这首《西江月》,字里行间就带着血泪的人生呐喊和宣泄,读后照样使人荡气回肠。
西江月(选二)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
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
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弥弥(mí):水波翻动的样子。层霄:弥漫的云气。障泥:马鞯,垫于马鞍之下,垂于马背两旁以挡泥土。玉骢(cōng ):良马,白马。骄:壮健的样子。可惜:可爱。琼瑶:美玉,这里形容月亮在水中的倒影。
词意:
月光下,春水盈溢清澈,波光粼粼,寥廓的天空中隐约着淡淡的云层。因为未解下马鞯,马儿仍昂首站立,可不胜酒力的我,只想倒在芳草从中美美地睡去。
好可爱的一溪风月,马儿你千万别踏碎了水中的月影。我解下鞍鞯作枕头,斜卧在绿杨桥上入梦境,直到杜鹃一声,天已破晓、放明。
又一次觉得我的译文苍白死板索然无味。那么幽美、静谧、清纯的月夜,被我硬生生搅的支离破碎。
这首词作,我以为最能代表苏轼淡泊闲适的襟怀。
在月明、水清、夜静的寥廓旷野中,词人进入了一个物我两忘、与自然浑为一体的境界。在寄情山水的同时,他融入了自己的感受,在诗情画意中尽情享受大自然的馈赠,努力忘却世俗的荣辱得失和纷扰喧嚣,读来令人神清气爽,回味无穷。
时间到了1082年,苏轼贬居黄州已近三年。
“乌台诗案”彻底粉碎了他曾经抱有的政治理想,让他看清了官场的黑暗、世态的炎凉。
但苏轼并没有被巨大的痛苦击倒。相反,他在亲自躬耕的体力劳动中舒缓精神的压力,在徜徉山水间获得人生新的体验,以此抚慰心灵曾经的创伤,也因此融汇成一种超人的旷达、一种不以世事萦怀的恬淡精神。这种精神自然而然地反映到他的创作中,其风格较之以前有了很大的变化,而且优秀作品层出不穷。
其实,我们大多数普通人都憧憬“我欲醉眠芳草”的那份逍遥,只是常常面对“杜宇一声春晓”时仍漠然处之,无动于衷。
美,无处不在,我们有时不啻是缺少了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更因为我们缺少了一颗柔软善感的心灵。
突然想起去年的今日,即2018年的9月15日。那天凌晨,天未放亮,我、孩子他娘以及儿子凯,三人就早早起身,驱车出发,目的地是千里之遥的河南洛阳正骨医院。临出发前,我还自拈一阕《西江月-早行》记录当时的所思所想,如下:
窗外蟋蟀低吟,露浓花瘦秋近。一轮清月林梢挂,远处一声鸡鳴。
世事本来艰磨,哪来一帆风顺?古都正骨传声名,我们一家远行。
字数勉强凑够,韵仄差强人意。关键是,意境格调与东坡先生的作品差之万里,本不该拿到这里丢人现眼,但或许是天意,一年后的今天,我居然刚好解析到苏轼的这阕词牌,所以就不自量力地附录于此了。
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幽人、孤鸿:幽居的人,均指作者自己。
词意:
一弯残月挂在稀疏的梧桐枝头,万籁俱寂,夜深人静。幽人在清冷的月光下独自徘徊,有如远处飞来的缥缈孤鸿的身影。
惊起之际却猛然回头,满腔幽怨,只是无人理解没有知音。拣遍高处寒冷的树枝也不肯栖息,宁愿呆在沙洲忍受孤寂凄冷。
这应该是苏轼初贬黄州寓居定慧院时的作品,反映的内容与《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一样,都是描写自身孤独落寞的心境。但苏轼巧妙地借用月夜孤鸿这一形象,托物寄怀,表现出他虽处逆境仍孤高自许,不愿与宵小之徒同流合污的疏狂个性。
这首词上片极写“幽人”之孤寂,人雁合一,曲尽其怨;下片则借孤鸿喻写凄惶处境,以此表达词人甘守寂寞孤独而不愿随波浊流的心态。整首词显得空灵飞动,含蓄蕴藉中生动传神,散发出很强的艺术魅力。
对于这部作品,黄庭坚评价甚高,说:“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认为有高旷洒脱、绝去尘俗的境界。
对于这种说法,我有点不以为然。我倒觉得此刻的苏轼有点怨天尤人后的愤世嫉俗。
我之前曾说过,苏轼也是血肉之人,也有脆弱无助的时候,不可能一直保持那种高标旷达的心境,一定会在某个节点长吁短叹几声。
事实上,他这一生一直在出世和入世的矛盾中纠结着,只是苏轼绝顶聪明,总能在山重水尽之时幡然醒悟,然而抖一抖衣袖,掸一掸身上的尘土,潇洒地迎接柳暗花明中隐现的那一抹温暖的霞光。
这,或许也是千年来世人都爱东坡的原因。
请随我继续走进东坡先生的内心世界。
定风波(选一)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
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琢玉郎:指相思多情的男子。乞与:给予。点酥娘:形容肤如凝脂般光洁细腻的女子。炎海:酷热。
苏轼这首词有一题记“南海归,赠王定国侍儿寓娘”并附一段简短的小序:王定国歌儿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娟丽,善应对,家住京师。定国南迁归,余问柔:“广南风土,应是不好?”柔奴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因为缀词云。
词意:
常常羡慕幸运的多情郎王定国,上天赐予他一位温柔美丽的好姑娘。都说她轻启皓齿,那美妙的歌声犹如风起雪飞,让炎炎的火海也变得清凉。
她从万里之遥的地方归来,看起来倒更年轻了,笑容依然,笑颜中好像还带着岭南梅花的清香。我试探着问她被贬之地的风物应该不会太好吧,她却坦然回答说:此心安处,便是故乡。
苏轼一生的朋友不少,但真正的挚友不多,甚至曾经的挚友也因政治立场以及功名利禄的羁绊,最后竟反目为仇,几欲置他于死地。譬如上了奸卑传的那个章惇。
“乌台诗案”发生时,许多人像躲避瘟神般远离苏轼,但章惇一直力挺他。当宰相王珪在神宗面前百般挑唆、鼓舌诽谤苏轼时,他义正辞严痛斥道:之唾,亦可食乎!其义薄云天的英雄壮举一度感动得东坡稀里哗啦。
然而随着新党得势,章惇开始与苏轼交恶并在拜相后变本加厉地迫害昔日的好友,在短短两年内,将苏试一贬再贬,直至贬到天涯海角,一副赶尽杀绝的样子。
反观苏轼,当章惇不久倒霉也被贬谪到雷州时,他则表现出一贯的大度和善良,通过章惇之子章援送去对老友的殷切关怀之情。
不说章惇,说他浪费感情。
苏轼有个终身密友,就是这首词题记中提及的王定国(名巩)。
因受“乌台诗案”牵连,王定国被贬到荒僻的岭南之地,为此,苏轼十分痛心。他曾满怀歉疚地对王说:“为某所累尤深,流落荒服,亲爱隔阔。每念至此,觉心肺间便有汤火芒刺。”
可他没料到的是,好友的歌姬寓娘(柔奴)却毅然随行,表现出一个柔弱女子敢于和心上人共赴危难的坚强意志和美好品德。
而且,这个女子肤若凝脂,晶莹俊秀,才艺出众,她黄莺般婉转动听的歌声能让酷热的夏日世界也变得一片清凉。
更让苏轼没想到的是,当柔奴从遥远的贬谪之地回来的时候,没有一丝不悦,相反却显得青春依旧,平和温馨的笑容里甚至还带着岭南之地的梅香。
此时的苏轼还有一点隐隐的担忧,忐忑之余,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进一步探问了句“岭南之地应该不太好吧?”
没想到柔奴竟然淡淡地答了句“此心安处是吾乡”。
于是,一个集外表与内心美一体的柔奴出现在我们面前,一种身处逆境而又安之若素的可贵品格撩动了我们的心弦。
苏轼释然了,他不再为牵连到无辜的好友而内疚;他坦然了,因为前行的道路上他不再是一个踽踽的独行者。
写到这里,我不禁又回忆起东坡后来远贬惠州时发生在常州街头的一幕:那位重情重义的常州女人胡淑修(李之仪夫人),为了声援东坡先生,竟然主动加入到挂牌示众的游行队伍中。
有这样肝胆相照的朋友,有这样不让须眉的巾帼知己,还有什么样的荆棘不能越过,还有什么样的困难不能克服呢?
此词虽然也写美人香软,但不同于“花间”“婉约”那种肉麻的旖旎香艳,显得柔中有刚,空灵清丽,透出一种明丽雅致的清新情调。而柔奴的一句“此心安处是吾乡”,也正是作者面对逆境一贯以来的人生态度和处世哲学。
确实,东坡不止是一个名字,更是一种符号,象征着心灵喜悦和思想快乐的符号。
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东坡:在湖北黄冈市东。苏轼被贬黄州后期住在城南长江边的临皋亭,在友人马正卿的资助下,又在不远处筑雪堂五间,名叫“东坡雪堂”,周围还开垦了一片荒地,种上庄稼树木,自号东坡居士。营营:为功名利禄奔波忙碌。縠(hú)纹:如绉纱一样褶皱的水波纹。
词意:
在东坡雪堂夜饮,醒了又醉,回来时好像到了三更时分。家童早已熟睡,鼾声大作,连敲门都没回应,我只好独自拄杖临江听水声。
常常痛恨这个躯体不属于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抛却功利,不去奔逐钻营。夜已深,风已静,江面上波澜不惊。真该乘一叶扁舟从此消逝,到广阔的江湖河海中寄托余生。
应该是苏轼被贬黄州的第三年。
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他与朋友在东坡雪堂开怀畅饮,直喝得天昏地暗,大醉酩酊。等他醉眼恍惚中回到临皋住所时,已是三更时分。家童早已鼾声如雷,他不得已只好拄着藜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倾听千百年来东流不息的江涛声。
于是,一个“幽人”又出现了。这是历经沧桑后遗世独立的幽人形象,比之前《卜算子》里的那位“缥缈孤鸿”多了份疏朗和自适,更浸润了一种独特的个性和真情。这时,只听这位年近天命的“幽人”,突然仰天长叹道:“长恨此生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这奇峰突起的深沉浩叹,既点明了一直以来纠缠困惑词人的名利之心,又反映出他在深刻的反思后努力要求解脱的强烈愿望,在些许的感伤中,营造出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夜更深了,风已停歇,江面平静如镜,没有一丝波纹。面对这神秘幽静的自然界,苏轼此刻心如止水,神与物游,于是情不自禁地高唱起“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这般带有浪漫主义情怀的歌词。自此后,他要散发扁舟,任意东西,将自己有限的生命融化在无限的大自然中......
苏轼不是消极的遁世和逃避,而是努力追求从容地放下。在历史这条长河中,与其与千帆百舸竞渡,不若乘一叶扁舟恣意漂流。
当然,我们都知道,苏轼一生并未退隐湖海山林,甚至田园归居也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想。他,被命运之绳拖牵着羁旅海角,天下流离。
每每吟诵苏轼的诗词,起始总能在胸府间激荡起一股或豪迈或悲恸或愤激或洒脱的男儿气息,可最终几乎无一例外地能让我们归于淡定和恬静。这既是苏轼阳光快乐的个性使然,也是他作品的特点。
确实,无论他泼墨挥毫时的心境是怒不可遏或欢畅得意,掩卷时,那颗曾经驿动炽热的心,都会慢慢平静。
纵观苏轼的一生,会发现他六十四岁的生命历程中充满了坎坷和不幸,但读他的诗词,又仿佛他的生活里尽是逍遥和发自肺腑的欢愉。元好问如是品评东坡的文字:自东坡一出,情性之外,不再有文字,真有“一洗万古凡马空”的气象。
东坡自所以有如此气度胸怀,在我看来,是因为他同时具备了两种气质:执着和超脱。
这似乎有点矛盾,却在学士身上和谐地共存。因此,他既能保持一种审美的人生态度,又没有一般文人常有的低俗的占有欲望。“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诗人的心灵浩瀚如海,诗人的灵魂轻盈如鸿,所以他才能在高远的天空自由翱翔。不喜不悲,不怒不嗔,此心安处是吾乡。
据说,北宋末期叶梦得《避暑录话》有一段相关的逸闻记载,大约这样描述的:
第二天哄传说东坡醉作《临江仙》后,挂官服于江边,架舟长啸而去。郡太守徐君猷听闻后惊恐万分。朝廷重犯,在他管辖的地盘逃逸或失踪,脱去乌纱帽不说,甚至项上人头都有落地的危险。情急之下,他急忙带兵丁赶去临皋亭查看,谁料东坡先生正安卧榻上,鼻鼾如雷,睡得正香。
看到这里,我忍不住扑哧一笑,笑这位郡守的可怜和狼狈,也为东坡始终不渝的磊落坦荡、从容自得,击节叫好。
定风波(选二)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芒鞋:草鞋。
词意:
不必在意那穿林打叶的雨声,不妨一边吟咏长啸,一边缓步徐行。竹杖草鞋轻快得胜过骑马,怕啥?披一身蓑衣,照样过我的一生。
料峭的春风将我的酒意吹醒,稍冷,山头放晴的斜阳却殷殷相迎。回头望一望刚才风雨肆虐的地方,没啥!我信步归去,不在乎风雨,也无所谓天晴。
这首词作于1082年的三月七日,那天,苏轼与几个朋友相约春游,在途径黄冈东南三十里之地沙湖(又名螺丝店)时,突遇风雨。同行的朋友深感狼狈,词人却毫不在乎,泰然处之。他一边吟咏自若,一边舒徐缓行,表现出面对自然、人生风雨时我行我素、不畏坎坷的超然情怀。
自然界阴晴不定,寒暑轮回,太过寻常。人生之路同样如此,风云变幻,荣辱得失,悲喜无常。相比之下,人生征途上的风雨更加险恶,更加猖狂。
因此,如何安然度过人生风雨,如何站稳脚跟不被击倒,如何让生命之舟成功抵达彼岸,是每个人必须面对的问题。而这个人生大课题,一千年前的苏轼用这首《定风波》,以他那旷达超脱的胸襟、安然若素的态度,解决了。
正因如此,几乎每一个中国人读到这首词,都会耳目一新、精神一振。
是的,惟有东坡,才能在血雨腥风的逆境中从容自若,驰骋纵横;惟有他,才可以在险象环生的大海上顶风破浪,满怀豪情;也惟有他堪透了世事人生的真相,才可以将自己那颗真纯良善的心灵放逐于天地之间。
人生如飞鸟,辗转漂泊,风吹雨淋,只偶尔在雪地里留下印迹,这既是人生的必然,也包含了多种不确定的偶然。生命的一次次飞扬或一次次低落,看似偶然造成,其实大都有其内在的因果。如果我们用必然的心态对待不经意或必然发生的诸多偶然性事件,我们的心胸毫无疑问将更加宏阔高远,生命的觉悟自然更加本真实在,就更容易回归“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境界。
所以,在漫漫人生旅途中,处理好必然和偶然之间的关系,找到平衡,懂得取舍,就显得十分重要。
贪欲之心,谁都会有;向往名利,无可厚非;只是不要被贪欲的烈焰吞噬了理智。
辉煌固然值得称道,然而平淡才是人生永恒的主旋律,因为说到底,我们都是凡人,普通人。生活的真相是什么?是苦难,是残缺。因此要善于接受生活的残缺,接纳并原谅自己的无能为力,坦然面对生活给予的种种苦涩和磨难。
可惜放眼四周,甘于平淡的人寥寥无几,可又有几人能经得起狂风暴雨的洗礼?
因此,我只想对他们也对自己说:且行且珍惜。
浣溪沙(选二)·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
潇潇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
休将白发唱黄鸡。
兰芽:兰草新发的嫩芽。子规:杜鹃,又叫望帝、布谷、杜宇等。唱黄鸡:黄鸡可以报晓,这里感慨时光的流逝。
苏轼被贬黄州后,托人在黄冈东南大约三十里之处的沙湖买了些田,一来躬耕稼穑,自食其力,二来以此打发消遣寂寞的时光。一次,他相田回来后,不慎得了臂肿病,于是去麻桥找一位名叫庞安常的郎中看病。庞是个聋子,但医道高明,一次就治愈了苏轼的病。苏轼感激之余,高兴地和庞游览了位于蕲(qí)水县(今湖北浠水县)的清泉寺。
词意:
山下小溪潺缓,溪畔浸生着短短的兰芽;通往寺庙的松间沙路一尘不染,洁净无泥;暮雨潇潇中传来几声杜鹃的鸣啼。
谁说青春一去不复返?门前的溪水尚能流向西!千万不要空自怨叹黄鸡催晓、光阴易逝。
时值仲春,清泉寺风光幽雅怡人。
溪水潺潺,兰芽新生;松林沙路,经过潇潇暮雨冲刷,异常洁净;偶有几声子规啼叫,却也不似本来的凄厉,反而清清亮亮,婉转动听。
好一幅充满诗意的水墨画面。
它爽人耳目,沁人心脾,自然引发词人热爱自然、执着生命的积极向上的浪漫主义情怀。而溪水西流这一难得一见的现象更让46岁的“老夫”勃发出冲天豪气,继而歌吟出“谁道人生无再少?”“休将白发唱黄鸡”这般向往青春活力、老而有为以及志在千里、壮心不已的生命赞歌。
这赞歌,八百年前的曹孟德唱过,现在,苏轼接过了这股气脉,因此也接通了绵延千年、浸入中国人骨髓的浩荡正气。
一般的情况是,人到了中老年,尤其经历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后,总会嗟叹青春不再、岁月易老、生命迟暮,所以古人有“花无重开日,人无再少时”之说。然而苏轼毕竟是一个“奋厉有当世志”的杰出人物。
老又如何?依然可以左牵黄右擎苍,努力进取。只要心不老,青春就永远不会褪色,因为老去的只是岁月本身。
在这里,苏轼虽然化用白居易的《醉歌》诗作,但一扫白诗忧伤凄楚的低沉调子,体现了他虽身处逆境,仍力求振作的精神。
这首词,上片写景,景色清新明丽;下片即景咏志,志向高远,催人奋进,是一首真正体现苏轼作品风格和情怀的佳作,所以历古以来好评如潮。
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曾这样说过:“一个人并不是生来就要给打败的,你尽可以消灭他,却不能打败他。”
苏轼无疑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永不言败也永远不会被打败的人。
下面,请欣赏我解析东坡先生的最后一阕词,也是他的压卷之作《念奴娇》。
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念奴娇:双调,一百字。前后段各十句、四仄韵。
赤壁:此指黄州赤壁,一名“赤鼻矶”,在今湖北黄冈西,而三国古战场的赤壁,文化界认为在今湖北赤壁市蒲圻县西北。故垒:过去遗留下来的营垒。周郎:指三国时吴国名将周瑜,字公瑾,掌管东吴重兵,吴中皆呼为“周郎”。下文中的“公瑾”,即指周瑜。小乔:《三国志·吴志·周瑜传》载,周瑜随孙策攻皖,“得桥公两女,皆国色也。策自纳大桥,瑜纳小桥。”羽扇纶(guān)巾:古代儒将的便装打扮。羽扇,羽毛制成的扇子。纶巾,青丝制成的头巾。樯橹(qiánglǔ):代指曹操水军。樯:桅杆。橹:船桨。“樯橹”一作“强虏”。尊:通樽,酒杯。酹(lèi):将酒倒在地上以表祭奠。
词意:
长江浩荡东流,千百年来无数英雄人物都被冲刷湮没在滚滚的巨浪里。西边的旧营垒,据说是三国时周郎大败曹兵的赤壁。那儿,陡峭的石壁直插云天,如雷的波涛拍打着江岸,激起的层层浪花仿佛卷起的千堆白雪。雄奇的江山壮美如画,一时涌现多少英雄豪杰。
遥想当年的公瑾周瑜,小乔刚成为他的娇妻,他是英姿勃发春风得意。手摇羽毛扇、头戴青丝巾,谈笑之间,强敌的战船就被烧得灰飞烟灭。神游当年的古战场,只怪我多愁善感,过早地霜雪染鬓。人生犹如一场大梦,还是洒一杯酒祭奠滔滔江水、朗朗明月。
我想,稍稍了解中国文学史或者对宋词感兴趣的人,即使记不住苏轼的其它作品,这一首《念奴娇·赤壁怀古》,却大都不会忘记。我特意把它放在最后一首来解析,就是想跟大家在告别苏轼前,再一次感受他的人格魅力,再一次领略他激昂排宕、天风海涛式的豪迈词风。
此词写于黄州,苏轼47岁。
历经人身迫害和政治坎坷,此时的苏轼壮志消磨,英雄气尽。但他绝不是一介悲戚的寒儒、狼狈的文人。
落魄使他失意也让他有些无奈,可他对生活始终未失去信心。他一方面从古圣先贤的哲理中汲取精华,勘破人生的真相,另一方面从壮阔的山水和历史人物中寻找慰藉,领悟人生的真谛。
那天,苏轼乘着月色来到黄州城外的赤壁矶,面对风起云涌、乱石拍岸的奇瑰风景以及万古长流的滚滚江涛,他一时思接古今,脑海里自然浮现出三国时群雄逐鹿、金戈铁马的画面,而赤壁古战场正是见证魏、蜀、吴三国鼎立,值得怀古凭吊的地方。
想当年,曹操横槊赋诗,孙权骑马射虎,孔明隆中定策,更有那周郎公瑾年轻风流、英姿焕发。正所谓风云际会,英雄辈出,连山河都为之变色。
事实上,罗贯中《三国演义》为了维护汉家正统,有刻意美化诸葛亮丑化周瑜之嫌。
真正的周瑜,不但胆略过人、气概豪迈,而且胸襟广阔,知人善任,是苏轼心中十分仰慕的大英雄。正因如此,他才着力刻画这位年轻英武的将军。
一句“小乔初嫁了”,便衬托出郎才女貌的千古佳话:一个是英姿勃发、风流倜傥的少年英雄;一个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绝色美人。然后,在接下来决定东吴命运甚至他俩自身命运的赤壁大战中,周瑜“羽扇纶巾”,风度潇洒,从容指挥,说笑之间就将不可一世的曹操大军打得打败,曹军战船也在漫天的大火中烧成灰烬。
可以想象,如果没有周瑜,或许赤壁之战的结局将重新书写,甚至中国历史也将被重新书写,也很可能出现“铜雀春深锁二乔”的一幕了。当然,世上没有如果,历史也不可能轻易改写。事实是,周瑜二十四岁抱得了美人,三十四岁上赢得了赤壁大战的胜利。
此时的东坡先生呢?他不过是黄州团练副使,相当于民兵副队长一般的闲职,而且年近天命了。于是,他有点郁愤不平,但更多的仍是惶恐不安,老脸上觉得有点烫,面子显然挂不住了。
这本是激荡着英雄气息的古战场,我,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是不是有点矫情,过于多愁善感了?
也许吧。不过,英雄又如何?
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么多的豪杰之士不都消失得无踪无影了吗,不都被眼前的滔滔江水冲刷得干干净净了吗?但春夏秋冬依然,见证过伟大、平庸的江河日月仍在。那么,在历史的长河里,在无垠的宇宙中,如尘粒般渺小的人算什么?功名利禄算什么?人生如梦,神马都只是浮云。
这样的一想,我们旷达洒脱的苏轼又回来了。
只见他斟满了一杯酒,随即洒向大地,嘴里默念道:来,来,来,还是向长江、明月献杯酒,咱们共饮吧。
消极悲观是弱者回避现实的懦夫行为,超脱飞扬才是生命的真谛和壮歌。
黄州几年的贬谪生涯是苏轼不断走向成熟和睿智的时期。正是他超越常人的智慧和淡定从容的气质,保全了他傲岸的人格,滋润养护着他那颗纯粹的赤子之心。
所以,这首词虽说通过对古迹的凭吊以及对风流人物的追忆,表达词人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郁愤失意,显得有些沉郁悲壮,但由于境界阔大,声音铿锵,格调雄浑,素有“铁琴铜琶”之称,因此自然成为以豪壮之情书写胸中块垒的典范之作,也成为苏轼豪放风格的奠基之作。
按理,可以跟苏轼道别了,但我突然想到他还有那么多优秀的诗篇没有介绍,如果就此搁笔,非但不完整,也对不起这位宋朝历史上几乎可以排在第一位的诗人。
每个时代都有其独特的文化符号,比如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在我看来,每种文体本没有高下之分,只是任何事物都有内在的规律,从兴盛、发展到衰弱都是时代的反映。
但,假如一种文体仅仅成了应酬的工具,作品内容不是来自心灵深处的呐喊和歌吟,那么这种文体势必就到了山穷水尽走下坡路的境地。这就是为什么自晚唐开始,到五代、宋朝,好诗越来越少,词却发展到了鼎盛的原因。
在我认为,唐诗是不可逾越的顶峰 ,原因就在于:唐人之作,往往览之有色,叩之有声,而闻之似有香也。而宋元以后,为了避免拾人牙慧、死于唐人语下,众多文人无不殚精竭虑、穷尽技巧,结果是:因情穷而无所不写,因景穷而无所不收。想象下,无所不写无所不收会是怎样的后果?那,必定是杂乱无章的花团锦簇和意象堆积,独独缺少诗歌本身最重要的神韵和意境了。
事实上,宋朝历史上诗人并不少,且才高趣深,但能真正拿出来与唐人相比的为数并不多,也仅仅只有苏轼、陆游、黄庭坚、杨万里、范成大等寥寥几人。而且,宋诗大多生硬枯燥,偏面追求理趣,缺少生动鲜明的意象,因而也就失去了精彩活泼的生命力。
苏轼不同。
他一生宦海沉浮,羁旅天下,有着极丰富的生活阅历和经验。就像昨日一位友人“曼珠沙桦”所言“他的脚步之远、身份变化之多······让他的经历比寻常人厚重了好几倍”。何况他感觉敏锐,非常善于从普通的事物和平常的生活中发现规律,总结提炼出深刻的道理。
林语堂就曾非常形象地说他“即便浴池内按摩筋骨亦可入诗,俚语俗句用于诗中,亦可听来入妙。”加上他博学多才,兰心蕙质,对诗歌艺术技巧的运用到了得心应手的地步,因此他的诗作不但清新优美,而且常常隐含着妙理新意,实现了对同时代诗人的超越。
下面就简单介绍下他的几首诗作。
题西林壁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西林:西林寺,在江西庐山。
庐山,峰峦叠嶂,沟壑纵横,千姿万态,奇秀无比,是中华十大名山之一。但如果一个游客想得到庐山完整的概貌和雄姿,就不能只盯着它的局部,而是应该多角度、多方位来观察、领略它。之所以不能辨认庐山的真实面目,是因为身在庐山之中,视野为庐山的峰峦所局限,看到的只是庐山的一峰一岭一丘一壑而已,这必然带有片面性。
游历山水如此,认识事物何尝不是这样?要认识事物的真相与全貌,应客观全面,必须超越狭隘的自我成见,如果主观片面,就得不出正确的结论。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小诗语浅意深,托物寓理,含蓄蕴藉又思致渺远,这正是苏轼理趣诗最显著的特点。他能把对自然景物的感受转化上升至理性的反思,继而用质朴无华的语言,表现一种清新的意境,而这意境又不时闪烁着哲理的火花。这或许就是这首小诗让人百读不厌的原因之一。
饮湖上初晴后雨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去过西湖的人,都觉得西湖很美,但到底美在那,恐怕很难说得清楚。
苏轼不拘泥于一景一物,仅选取“晴”“雨”之际西湖呈现的风姿、神韵,以他高超的艺术概括力,就把西湖的整体美描绘了出来。接着,再以绝色美人“西子”比喻西湖,赋予后者生命,进一步强化和衬托西湖的灵动和全方位的美丽。这,不但节约了笔墨,而且留给人更多更大的思考和想象空间。
苏轼此诗,说尽了西湖的妙处,“西子湖”也因此成了西湖的别名,而很多后来者竟为之搁笔,不知道除去“淡妆浓抹”外还能用什么语言来形容西湖的美不胜收了。
惠崇《春江晓景》(选一)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蒌蒿(lóu hāo ):草本植物,花淡黄,茎可以食用。芦芽:即芦笋。河豚( tún ):鱼的一种,学名“鲀”,肉味鲜美,但是卵巢和肝脏有剧毒。产于我国沿海和一些内河。每年春天逆江而上,在淡水中产卵。上:指逆江而上。惠崇,宋初名僧,善诗画,尤工鹅、雁、鹭等飞禽。惠崇与苏轼并不是同时代的人,估计这是苏轼看到这幅画时有感而发所作的一首题画诗。
小诗虚实互补,动静相宣,成功地写出了早春时分的春江景色。
诗人以他独有的细腻敏锐,抓住了季节变换时的景物特征,并通过细微、高妙的感觉和联想,拓宽了画面局限的天地,将诗情、画意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使得作品呈现出勃郁的春意和浓厚的生活气息,同时也引发读者无限的遐想。
苏轼除了爱喝酒,好做梦,还是个地道的美食家。而且,他不仅好吃,还亲自动手烹饪,“东坡肉”“东坡豆腐”“东坡墨鲤”等都是他的杰作。
此刻,面对满地蒌蒿和新生的芦芽,他自然怀念起肉质鲜嫩的河豚了。
赠刘景文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刘景文:刘季孙,字景文,时任两浙兵马都监,年近六十。苏轼当时为杭州知州,视刘为国士,曾上表推荐,常与他诗歌唱和往来。
荷、菊是历代诗家吟咏的对象,是孤傲高洁的化身,但时值秋末初冬,两种花都已枯萎凋败,尽管菊树的枝干仍劲节挺拔犹有傲霜斗雪之姿,却终究难掩一片萧瑟冷落之态。
岁月轮回,万物消长都有定数。这看似衰飒凄清的季节,却孕育着百物丰收的喜悦。这不,诗人这里仅仅用了“橙黄橘绿”几种简单的果实名称,辅之以明快的色彩,就将日渐凋残的初冬打扮成一片金黄翠绿的世界,给人带来积极向上的昂扬之感。
很显然,这不止是对友人品格的肯定和激赏,更多的是对对方的鼓励,同时也含自勉之意。
晚年,是人生中最成熟的收获结果阶段,理应在淡泊从容的同时,振作信心,乐观豁达地面对环境变化和世事艰险。
······
苏轼诗词不仅独步当世,甚至后无来者。我这里介绍的仅仅是他浩瀚文字中的九牛一毛、太仓一粟。不过,我相信我们在欣赏他一首首隽永优美的诗词时,已然能感悟他那颗独特的灵魂。
追求快乐是人类永恒的主旋律,但快乐的真谛不在物外,而在于保有一颗澄澈、明静、诚挚的心灵。
苏轼曾对弟弟子由说过:“我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在我眼中天下没有一个不是好人。”心地如此纯良豁达,还有什么苦难拂逆不能越过,还有什么能阻滞快乐的来临?
是的,即使在常州临终时,东坡依然表现出一贯的洒脱自然之风。
来自杭州的好友之一维琳方丈在他耳边说:“现在,要想来生。”东坡轻声说:“西天也许有;空想前往,又有何用?”站在一旁的常州好友钱世雄大声对他说:“现在,你最好还是要作如是想。”
我们可亲可爱可敬的东坡老人留给世间最后的一句话则是:“勉强想就错了。”
在人生的长河中,在生命的起落间,要永远保持快乐无忧的心境何其艰难,那得有一种超越了尘世山峦和江海的胸怀,而苏东坡正是中国历史上极少数具有这种胸怀的伟人。
所以,作为华夏子孙,都该说声谢谢你,东坡先生;作为常州的后人,我更得说声谢谢你。
谢谢你和常州的情缘。
你和常州同年签下“鸡黍之约”的豪情,你在宜兴置下田产的坚定,你几次上表请求终老常州的热忱,你十多次光临常州的真诚,都深深感动着千年来的常州百姓。因此,当你不幸蒙冤贬黜时,才有那么多的常州士子为了你不惧披枷带锁,在夏日炎炎的青石板上昂首前行;才有你从蛮荒的琼崖回归时,常州古运河边老百姓的“夹道欢迎”;才有你逝世后“吴越之民相哭于市”的悲恸场景。
正因为你,常州原本儒雅秀逸的气韵里多了份豪迈和坚强,尽管离从容和豁达还有不少距离。
但可以告慰你的是,常州人,一直在不懈努力,从来没放弃。
此时,我总算可以跟您道别了,尽管只是暂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