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刺客十四

                          十四、

袁澈坐在饮食摊前，他点了一碗鸡鸭血汤，暗红色的鸡鸭血块、白色的豆腐，洒一层青大蒜，鲜香微辣、香气扑鼻、煞是诱人。

他低头用调羹舀起鸡杂和豆腐，双眼警惕打量周围。正是附近公司职员和工厂工人下班时间，街上熙熙攘攘，还有几个流莺身穿廉价旗袍，站在街口路灯下，神情淡漠。

饮食摊对面是“圣玛丽”医院，郑剑华、万若愚、祝汉生和武宗良已经到了指定位置，只要目标从医院里出来，必定让他血溅街头。

据万若愚介绍，此次目标人物，与之前那些热衷钻营、沉迷酒色、四肢不勤的汉奸不同。此人身手了得，枪械、刀剑、拳脚无不精通，七、八个人近不了身。

其身世背景更深不可测。不久前，汪夫人专程从南京到上海来看望他，加上监察委员曾醒，三人谈了整整一个下午，还在新开的闽菜馆子“逍遥楼”吃了晚饭，甚至连立法院长兼代理上海市长陈公博、警政部次长兼特工总部主任李士群等重量级人物也赶来陪同。酒足饭饱后，汪夫人意味深长地告诫李士群，必须保证这个人的安全和自由。外界猜测，这是将有大用的前兆。

万若愚和袁澈是市立浦源中学同班同学，今年十九岁。袁澈家境优渥，父亲是海通化工厂厂长。万若愚则家境一般，他的父亲是静朴中学训导主任万新余。

两人以前如生活在两个世界，万若愚家教甚严，回家后刻苦于功课。袁澈潇洒得多，上海滩著名的西菜社、舞厅、游乐场都是他常去的地方。

淞沪抗战爆发后，袁澈仿佛变了一个人，经常站在阳台上望着远方怔怔出神，法租界虽安全，但遮不住隆隆的枪炮声和令人心悸的防空警报。他父母已将工厂迁往武汉，但他说要继续学业，死活不愿离开上海。父母也无可奈何，只得关照管家照顾好少爷。

袁澈和万若愚同学久了，他发现万若愚看上去木讷，其实思维活跃、知识渊博，带点冷面滑稽。两人越谈越投机，袁澈经常带他去家里废弃的厂房散步、聊天。

有一天，万若愚说带他去见个朋友。袁澈笑嘻嘻问是不是女人？万若愚回答，是个人。

晚上，袁澈见到了万若愚说的朋友，是个蓬头垢面、微微有些驼背的老人，红色的酒糟鼻格外醒目。

你们可以叫我老岳，老头说。

这天起，袁澈的生活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他后来知道，他们小组的代号“箭镞”，就是万若愚起的——利箭呼啸、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喜欢这个名字。

这些人里，他最不喜欢的是郑剑华。郑剑华比他们还小一岁，大多数时候面无表情，高高在上的样子。袁澈一开始向他示好，恭维他的“FREEMAN”皮鞋，英国货有品位。郑剑华看了他一眼，仍旧一句话不说。袁澈后来对万若愚说，这家伙装什么清高。

虽然不喜欢他，但不得不承认郑剑华的枪法是他们中最好的。

上个礼拜，老岳通知他们，《乐土》杂志主编张鹏程从日本领事馆开会回来，会经过公共租界里的戈登路。

车子开过时，袁澈立刻挽起梁雯珺的手臂，假装一对忘情的小情侣过马路。梁雯珺是鑫源百货公司总经理的千金，就读于中西女子中学。

老岳警告过大家，为了安全，不得相互打听各自的家庭住址和学校，但好奇是年轻人天性，加之袁、梁两家原来就经常走动，也就没什么秘密可言。

果然，车子放慢速度，不耐烦地按起喇叭。此时祝汉生和武宗良从路边过来，对着车子一阵射击，司机、保镖当场中弹身亡。

张鹏程文章写得谄媚，为人当然也狡猾。他夺门而出，专朝人多的地方跑。

袁澈等怕伤及无辜不敢开枪，眼看印度巡捕就要赶来。紧急关头，原本负责开车接应的郑剑华下车，笃悠悠走上前，从马路对面抬手一枪，正中张鹏程的后脑勺，周围的路人毫发无损。人们尖叫着四处逃开，只剩一具尸体横在路中央。

袁澈很好奇，郑剑华哪里学来的枪法，可就连万若愚不知道。

这次万若愚反复强调目标人物难对付，所以由郑剑华担任主攻，袁澈配合，武宗良和祝汉生负责掩护，万若愚负责接应。

鸡鸭血汤已经见底，袁澈抹抹嘴，确实比“路易之屋”的焗洋葱汤好喝。

目标终于出现在医院大门：一名五十岁左右男子，西装合身，神情平和，正走向不远处的轿车。身后跟着两名黑色短衫的彪悍男子，应该就是“七十六号”派给目标人物的保镖。

郑剑华混在目标身后的人群中，他深吸一口气，举枪瞄准他的背影。出人意料的是，目标仿佛感到杀机，突然侧身躲过，身如离弦之箭向前奔去。

袁澈听见枪声响起，望见目标冲了出来，骂了一声狗汉奸。第二套方案迅速补上，他起身拔枪迎面向目标射击。

谁知目标竟没有按常规奔向轿车，而转进医院旁的一条弄堂。袁澈一击不中，反而暴露自己，保镖向他开枪，他忙躲到电线杆后，频频反击。

郑剑华奋力向弄堂里追去，弄堂里静悄悄，他发现目标逃跑时极善于利用门户、衣架、院墙、树木等为掩体，追赶中开了几枪，但均未击中。

郑剑华这才相信，万若愚之前的反复提醒并非夸张。弄堂外的马路上一片混乱，警笛四起，他不由更加焦躁。

身后传来急促脚步，郑剑华来不及反应，便觉得身子一沉，被一名保镖从后紧紧抱住，而后一起重重摔倒在地。他想举枪，但那保镖力气不小，压在他身上，狠狠将他手掌往地上砸。郑剑华吃痛，不得不松手，手枪落到一边。

郑剑华拼尽全力想挣脱开来，但在保镖压制下动弹不得。保镖狞笑道，小赤佬，乖乖跟我回“七十六号”！

话音刚落，郑剑华就听见两声清脆枪声，那保镖身体骤然僵直。

开枪的竟然是刺杀目标，他一把拽起郑剑华，指着右边一条小弄堂说：“快走。能通到外面！”声音低沉，自有一股威势，不容抗拒。

晚上八点，麦琪路29号。

“箭组”成员郑剑华、万若愚、梁雯珺、袁澈、祝汉生、武宗良都到了。

老岳面如寒霜，问万若愚：“你知道你们这次刺杀的目标是谁？”

万若愚沉默半晌道：“钟毅，静朴中学的校长。”

“谁让你们这么干的！”老岳厉声喝问。

“汉奸人人得而诛之。”袁澈插话。

“住口！”老岳粗暴打断他。

他又问万若愚：“他去医院干什么？”

“探望病人，我父亲万新余。”

老岳脸色稍稍缓和，“令尊被敌伪所抓，受尽折磨，你有空多去医院照顾他。不过，今后再也不要针对钟毅进行任何刺杀行动。”

“为什么？”梁雯珺不解问道。

“此人特殊。”老岳又补充道：“记住，为了抗日大局和大家安全，不得擅自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