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亚娟 | 我的妹妹叫芳花
《我的妹妹叫芳花》
作者|周亚娟(陕西丹凤)
车子启动的瞬间,我忽然看见她眼里晶莹的泪光。我赶紧移开视线,却怎么也避不开那锥心的伤感,此别经年,相见何日?她走近车窗说了声:“姐姐,保重”就哽咽难言,我的心仿佛又被划拉开一道口子,禁不住的泪水奔涌而来。从小到大,她就是用这样的乡音喊我,喊我的姐姐。如今的她,远嫁异乡,我们的姐姐,遥在天国,只有我,还能够时常行走在我们共同生活过的故乡的土地上,还能够依偎在母亲温暖宽厚的怀抱里。幸福中的我,时常就是这样,一头牵着她,一头系着姐姐,在寂静无声的夜里,在明明灭灭的梦中,走回到曾经的岁月……
在她一岁多的时候,她的母亲突然暴病离世,父亲望着四个缺吃少穿无人疼惜的儿女愁眉难展,他四处托人找家,要把最小的她送人,我的一个远房伯父就从邻村把她抱了回来,给她起名:芳花。并郑重地告诫他的四个儿子和邻里乡亲:芳花就是我的亲闺女,永远不要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世。
那时候乡村的日子非常苦焦,但人间真爱却从未中断,芳花在伯父的家里,在四个哥哥和父母亲的千般呵护万般宠爱之下快乐成长,家里只要有了好吃好喝的,都先让着给她。她也从不辜负家人的厚爱,放学归来,拾柴禾,洗衣服,打扫卫生,把那土屋土院打扫整理的干干净净。我的父亲只要休假在家,总爱去她家找伯父聊天,回后就一个劲地夸芳花如何如何麻利能干,让我多去伯父家观摩学习。于是芳花和我,还有我的姐姐就成了知心姐妹。节假日,三姐妹经常相约同去二十多里地的远山掐野菜、挖药材,小我两岁的她时常把自己带的干粮让给我吃,遇到难走的路段时,她会回来接应我的背笼,歇脚时她总是从路边人家屋里舀了水端给我喝。平常日子里,她就像个小人精,总能想出那么多的办法来搞家政,比如她建议我和姐姐开展家庭卫生值日,还要进行评比检查,大到房前房后屋里屋外角角落落,小到床上被单、枕巾,锅台、碗筷、抹布,她是我和姐姐的裁判员,我和姐姐是她家的监督检查员。童年的时光,纯真而甜蜜,小河边,田野里,山脚下,麦垛旁,我们分享父亲带回的饼干糖果,母亲买回的头绳发夹,分享彼此的秘密,泪水,还有快乐。
快乐的时光总是那样短暂,那一年我和姐姐一个上高三,一个上高二,初中毕业的芳花却死活不肯再去上学。她想出去学点手艺或是打工挣钱接济家用,她多次跑到小镇车站都被家人追了回来,家人的意思她明白:一是怕小小的她出门受罪,二是怕渐渐长大的她翅膀硬了再不回来。后来的几年里,她的几个哥哥相继娶妻生子,她就给嫂嫂们抱孩子理家务当帮手。期间多次要求外出,都被家人阻拦,她青春悸动的梦想,就这样一次一次地点燃,一次一次地破灭。
我在西北国棉四厂打工的时候,芳花每个月都要给我写信,写她的生活,她的梦想,写我父母的近况。忽然有一天,她来信说自己得了一种病,医生说手术后可能会影响到婚后生育,这事在村里已被传的沸沸扬扬,她不想当那个永远嫁不出去要靠父母养一辈子的人,她说她实在不想活了,但是下不了决心去死。她的来信犹如晴天霹雳,这样残酷的现实为什么要降临到善良聪颖、善解人意的她的身上?我在回信中想不出用什么话语去安慰一颗无奈、孤独、痛苦、绝望的心。情急之下,我告诉她一定要听医生的话,先做了手术,并答应等她手术后介绍她来纺织厂上班。信发出后第六天,我就收到了她的回信,她仿佛换了一个人,说她听我的话,和父母商量好了准备去做手术。
一个月后,母亲给我写信说芳花的手术很成功,说她天天往我家里跑,看有没有我的信件,说她盼望着我能带她走出家乡,开始新的生活。
于是她就在给我的每一封信里,一次次地催问我,央求我,她说她什么苦都可以受。我相信她说的话,但我知道她走不出那个家,我担心她手术后的身体承受不了织布车间繁重的劳作,我更怕她如果来了半途而退,会毁了我在工长和车间主任那里的情面和诚信。
后来有一天,她突然找到国棉四厂我的宿舍来,说她半个月前从家里跑了出来,在一个建筑工地给一帮家乡来的民工作饭,苦是苦了点,但却感觉很高兴,因为她可以每个月来看我一次,可以听我聊天讲故事,可以读我写的日记。那年夏日她受不了工棚的炎热,终于病倒,我闻讯赶到时她面色苍白地趟在工棚附近的大树下挂着吊瓶,工友们都说她如何如何地好心眼,经常帮他们洗衣服、写信,说她如何如何地能干,总是变着花样给他们做可口的饭菜……那一刻,我忽然感到了自己的自私和懦弱,她把我当成最最信赖和依靠的人,我却为了那可怜的情面和所谓的诚信一次次地敷衍她,辜负她,一次次地掐断她希望的胚芽,我对她说:“等你好了,我一定要带你去纺织厂上班,那里再苦,也比你呆在这里强。”她摇了摇头:“姐姐,这几年都过来了,我知道你的为人,把情意和诚信看的高过一切,我从来没埋怨过你没把我带进纺织厂。”
再后来,我找了对象回了老家,她也在西安近郊找下对象成了家,欣慰的是,她婚后生了一对女儿,伯父去世那年,她曾带着丈夫和女儿回来过,但我们总是阴差阳错没有见上一面,2004年春节我的姐姐遭遇不幸离世,她曾经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她在姐姐埋葬后才知道此事,像疯了一样连夜乘车回到老家姐姐的墓地,痛哭一场之后又返回西安,电话在她的阵阵抽泣中无语挂断……
这一次她和女儿回老家接她卧病多年的老母,可是白发掩面、瘦骨嶙峋的老人家已经认不出自己心爱的女儿,她瞅着年近四十的芳花一脸茫然:“这女娃是谁呢,叫啥,不知道了。”无论芳花怎样提示她,她都没有意识。可怜的芳花跑到屋外,在冬天凄冷的风里,给我打了个电话:“姐姐,我回来了,可是母亲都不认识我了,我想你……”我立即赶回老家去见她,她讲了疼爱自己的丈夫,讲了乖巧懂事的女儿,讲了自己在西安西郊的塑制品店,生活总算平静安稳,这些于我这个不称职的姐姐,算是一种良心上的安慰。
多年来压抑在心头的愧悔,欠疚,渐渐释怀,任凭此刻离别的泪水,疯狂地奔流……
作者简介
周亚娟
周亚娟,笔名闲云,70后,陕西丹凤人。喜欢云的飘逸、灵动,喜欢文字的真挚、温暖。在复杂的人世里,简单地生活,安静地行走。偶尔涂鸦文字,只因感动,只为抒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