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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沐

2023-11-12  本文已影响0人  R小鲸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遗憾】【纪念】

薛家没被抄斩时,我还记得那里院子的模样。布鞋踩在青草上,发出低沉的沙沙声,我探头往里面看。阳光从它的瓦隙之间透过来,从我的头顶照射到薛宅的门口。

那时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人在门口趴着,我把头缩回去,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又探头出去,他已跳起来趴去另一个地方。

一只黄绿色的东西从他的指缝间,像一粒石子样弹射出去,他在抓蚂蚱。蚂蚱从我的脚背上一掠而过,他扑到我脚下,我惊呼一声,他便抬起头来,脸色一瞬间的泛红,然后站起来,故作深沉地咳嗽两声,问我是谁。后来我便知道,那是薛家二少爷,单名一个晚字。

我逃了,因为爹娘说,不要和薛家的人扯上关系。听爹说,我的大伯曾被薛谦弹劾,以至于贬成了平民。我爹本是朝廷的八品文官,因了大伯那件事,被牵连也领了俸禄回家。

薛家是我们这村上最有名的乡绅,而我家既是贬臣,一切从简,父母把我拿普通人家的姑娘那样养大,只是时刻告诫我,安生度日,比什么都还稳妥。

我牢记我爹娘的教诲,只是偶尔会溜出家门,在村子里像个野孩子一样玩耍。

有一次,我绕到我们村唯一一家私塾的后面,听到朗朗的读书声从里面传来,于是踩着墙角的砖瓦往里面看。那个在院子里扑蚂蚱的少年一边背书,一边在座位上折着什么。

夫子把尺子敲在他的桌面,喊出了他的名字,让他背诵论语的一句话,他站起来,带着狡黠的一抹笑容对夫子背起来,夫子的表情显得无奈,好像想要责罚,又找不到由头的那种无奈。我只隐隐听到薛晚说,吱吱者,耗子者之类的。

我踮起脚,往上伸头,想看得更清楚些,脚下的砖块却滑落,我从墙边跌了下来。

爹娘说,上私塾不容易的,而他们不担心,我是女孩,不需要上私塾。

我爹恨薛家的人,可好巧不巧,薛家的边宅,就有一边靠着我们家的墙。那是一个春天,我在院子里采花,就有个身影从树上滚到地上来,把我吓了一跳。

薛晚和他平常的样子一样,束着高马尾,显得精神,在我家院子里落下来的时候,他穿着一身青灰色的袍,他一手摸着头,一手撑着地,就像第一次和我见面时,他趴在我的身前。我和那次一样,俯视着他。见到我时,他愣了一下,好像认出我也曾出现在他的院子里,那是我第一次念出我的名字给他。

“李清沐。”

他盘腿坐在了摔落的地方,我看到我采的花里的一朵,掉到他的头发上。

他抬头看着我,说起了莫名其妙的话,“沐者,清也,好名字。”

我的心突然砰砰地跳了起来,就是在那时,好像眼前的少年失去了他的名和姓,我也听不到他说的话。他只是抬头看着我的,眼睛水灵灵的邻家哥哥。我伸出手来,把他头上的那朵黄色杏花摘了下来。

从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清哑的笑声。

“我姓薛,我叫薛晚。”那时他说。

于是我被打回了现实,我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说,“你快走吧,趁没人看到你。”

他在我身后站了起来,我克制不住地回过头去,他眼睛眯成月牙的形状,冲我招手,说,“回见啦。”然后我震惊地看着他灵活地攀上树干,从围墙上翻了出去。

不知是有心的,还是无意的,在他翻墙的时候,掉下来一把扇子。我见过他带这把扇子,每次他上下学堂,身边跟着他们薛家的书童,帮他挑着夫子要他准备的书,他便闲庭信步地走来,右手始终抓一把扇子,轻轻地在胸前挥舞,脸上带着一副不可一世的表情,是薛家名正言顺的二少爷。

我捡起那把扇子,鬼使神差地带回了闺房去。那上面刻着几行字,我看不懂。

我及笄那年,薛家大少爷暴毙了。满村的白衣,我和爹娘也顾着薛家的面子,内心不服,也穿着一身的白衣,我系着白色布条,神情严肃地跟着送葬的队伍。

薛家大少爷的葬礼,听闻是二少爷一手操办的。他十四岁,已能接手薛家大大小小的要事。薛谦薛老爷,也放心把这些交给他。

我随着队伍前进的过程里,时刻看着薛晚的背影。他挺着腰,白色的束带在他的脑后飞舞。

我前几天来了月事,娘说,这是我做好了出嫁的准备,那一晚,我的脑海里却浮现出了薛晚的脸。也许因为他并不丑,甚至是帅的,我仔细地把他的五官分开,眉毛窄而深,眼睛漆黑锐利,鼻梁笔挺,嘴唇经常抿着。也许因为我最常见到的同龄人的脸就是薛晚的脸,我告诉自己。

我还是没认得字。我爹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是我娘听闻曾是京城的才女,我去找娘,她说,不识字就不会招来祸患。我那时不懂,只想读懂扇子上那几行字。

薛晚有个妹妹,是村里公认的才女,她亭亭地站在薛晚的旁边,脸上挂着泪,即使一身缟素,也楚楚动人。在大少爷的墓被封下之后,薛晚搂住他妹妹的肩膀,行了一个深深的大礼。薛家几十户人,在身后跟着行大礼,我们这些百姓,也随之跪了下去。

薛家大少爷是个怎样的人,我不清楚,只听说他体弱多病,常年在薛家大宅中,不以面示人,所以虽说是大少爷,权力慢慢地还是分到了聪明伶俐的二少爷手上。

从我第一次见到二少爷,到大少爷暴毙那天,是我回想起来有喜有悲的童年时光。因为在那之后的第二天,我爹说,把我许配给了邻村的一个男子,他是读书人,正在京城赶考,等他荣归故里,或是落败而归,就是我出嫁之日。

我没见过他,只是那一天,我想我一定要去见二少爷一面,至少把那扇子还给他。

我像以前一样,在我家的院子里找到墙上的空隙,从那钻了进去,对面就是薛家的院子,我摸着走到石头那里,我第一次躲在那里时,七岁的二少爷在那里扑着蚂蚱。

而现在,十四岁的少爷不在院子里,他在窗口,手上卷着一本书在看。我偷偷地往窗前走,他看得很认真,不时有风吹过,于是额角的乱发往两边飞着。他的眉眼间还带着童年时期的稚嫩,他的手握住书时鼓起了几束青筋。

我在窗口踮起脚,用手指敲了敲窗子。他抬起头来,一束没被扎起的发在他的耳际飘过,然后飞到他的眼前。我那时又短暂忘记了他的姓名,我举起扇子挥了挥。

“清沐。”他喊了我一声,我发现他并未忘记我的名字。他打开窗户,我退后几步,然后他从窗子里跃了出来,在我跟前站定了,就那么看着我。

“我来还你的扇子。”我拨了拨眼前的刘海,低下头,把扇子递到他面前。

什么东西从我头上掠过,我抬起头,他神情认真地伸出手,放到我头上,我还来不及瑟缩,他就把一片草叶举到我眼前。

我顺手用扇子拨开他的手臂,噗嗤一声地笑了出来,脑海里他现在低头看着我的眼睛,和曾经他抬头看着我的眼睛重合在一起,那时,是我抬手帮他拿起他头上的那朵杏花。

他却像慌了神,手足无措起来,然后对我说,“你哭什么?”

我心里也一惊,伸手去摸脸上,线条一样的泪水从我眼睛往下巴上流。心里的弦好像啪嗒一声地断了,我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薛晚蹲在了我的身旁,静静地抱着膝盖,看着远方。

他说,“有一个女孩,她一见到我就逃,好久好久,等到我爬到她家院子里,她才告诉我她的名字。其实我只是想爬出去玩,却发现哪边的墙都不通到外面,只会通向更多的墙,更多的院子。那个女孩子总是出现在我表现出最狼狈样子的地方,可是她又不怕我,只是下意识地逃跑。我想和她更多的见面,哪怕说说话。后来我听说她的姓氏,是李,我差点忘记了,是我爸曾弹劾过的朝臣的亲戚,所以她不是大小姐,而只是一个平民姑娘了。再后来我听说,李家的那个姑娘,要出嫁了。我在想,在她走之前,我能不能等到她把我掉的扇子送还给我。”

他说到这里,我已经不再哭了。

我睁着眼睛看着他,他倾下身子,唇覆在我的唇上,只是蜻蜓点水地拂过一下。我被这动作吓了一大跳,猛然间站了起来,把扇子扔在他的身上,怒气冲冲地跑开了去。

从墙边的洞要钻去时,我回过头去,薛晚还坐在那棵院里的树下,他一只腿撑起来,手臂挂在那腿上,头却低着,阳光把阴影投在他的脸上,我看不到他的表情。那时我的心剧烈地颤动,我捂着胸口,动人心魄地回了我的院子。

后来下了一场大雨,我撑着脑袋,坐在窗边,看着雨丝一点一点地往下飘。它们打在芭蕉的叶子上,发出宫角商羽的调子。也许是幻觉,但我确实听到隔壁薛宅的方向传来连续不断的乐声,是何人吹响了笛子,凄婉不已,哀转久绝。

我爹说,我的未来相公回来了。他中了会元,下一次就要赶去殿试,前程无量。我在闺房中,母亲为我梳妆。我一身鲜亮的大红色,端坐于梳妆台前,然后盖头覆住我的眼睛。那年我十五岁,我要嫁给一个从未见过的人。

母亲扶着我的手,送我上了轿,她说,没到洞房花烛,由我的丈夫亲手掀开,我绝不能往外张望一眼。我说,好。

我在轿子里,感受到震荡的颠簸,一左一右,一左一右,一左一右。薛晚,薛晚,薛晚。我发现每颠簸一次,我的脑海里都要重复出这个名字。

我听到人声,那是村子里爱看热闹的邻居等在路边,等新娘子过。

出了村,人声消弭。

外面的声音变成了旷野的声音,白日的蝉声,人们抬轿脚踩在石子路上的声音,还有我的呼吸声,我的心脏猛烈地敲击着胸膛。然后我听到不可思议的声音,那是一阵悠扬的笛声,我实在忍不住,于是把盖头掀起一个角,把轿子的帘子也偷偷拉开角。

薛晚倚在一块石头上,正在吹笛,他穿着一身白得看不出任何杂质的衣服,好像那一次他为大哥送葬的配色,他就倚在那里,看着我的迎亲大轿子从郊野的路上横穿而过,他抬起眼睛,和我的目光对视,然后举起一只手来,冲我挥了挥。抬轿的轿夫以为他在送他们离开,于是也冲他挥了挥手。我把轿帘放下,把盖头重新盖在我的眼前。

是啊,我不能哭,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我这么告诉自己,眼睛却热得发涨发疼。我始终忘不掉薛晚在路边一身白衣吹笛的样子,就像那天他遗落扇子时冲我挥手一样,只是这一次他的眼睛里不是纯粹的快乐,而带着浓浓的悲伤了。

接下来都像在梦中一般,我在黑暗中被人领着到处走,鞠躬,鞠躬,再鞠躬。有什么人将我抱起,有什么人领我坐下,然后人声消失。

他将我的盖头掀开,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我丈夫的脸。他的脸大体是方的,丹凤眼在浅浅的眉毛下面,嘴唇厚实,他的头发盘在头顶,是典型的官人的发型,在黑红的帷帐包裹中,在盈盈的烛火照耀中,我的眼前出现一条高高的飘逸的马尾,又是他。我摇摇头,盖头便随之滚落,我丈夫孙成就倾下身子来,他的身子壮实,一瞬间把我压在了身下。

我喘息着,细弱游蚊地对他说,“交杯酒...”

“嘘。”他用手指封住我的唇,说道,“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

他开始扒下我身上的衣服,嘴唇也凑到我的唇上,他的舌头闯进我的口中,左冲右突,他开始脱下自己的衣服,我的身体很快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下。

“你叫什么名字?”他抱着我一边蹭一边问道。

我说,“李清沐。”

“从此以后,你就不叫这个了。今天过后你就是孙李氏。”他在我耳边说道。然后剧烈的撕裂般的刺痛从我身下传来。

我撕心裂肺地大叫出来,死命地要把他推开,眼泪从脸颊滑到脖颈。

他更重地压下来,我紧抿着嘴唇,忍受着剧烈的痛苦。

无数的画面在我的脑海里盘旋不断。“沐者,清也,好名字。”我还没学会怎么写字,我还不懂他说的话。他的唇湿润清冷,在我的唇上蜻蜓点水地剐蹭一下。我还不知道,这动作其实是那么的温柔。

我丈夫的方脸突然从紧绷舒展开来,他呻吟一声,从我身上下来,躺了回去,我坐起身来,痛得要大叫不止。床上那抹艳丽的红色,在烛火的微微闪烁之下泛着诡异的光。我丈夫背对着我,似乎进入了睡眠,我的双腿打战,眼泪大颗大颗地流到光着的身上。

我支撑着身体,爬开了那张床,无数的可怕的念头在我的心里升起来,我把它们压了回去,那一晚我坐在梳妆台前面,坐了一整晚。

第二天,我便成了孙李氏。我去见孙成就的母亲,按我父母亲教的,恭谨温顺,任劳任怨。晚上满足我丈夫,白天让丈母娘满意。我还是不会识字,但已经无所谓了,我家务做得很在行,我的菜一家都称赞,后来我送丈夫去殿试,仔细认真地清点他要的行装。

我丈夫中了进士,所有人都尊称我一声孙夫人,我成了官太太。而他凯旋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一个青楼的女子,他为她赎了身,要娶她为妾,他用自己的官力销了她的贱籍,所以大家都拿她当良家少女看。我细致周到地安顿了她,孙成就一开始小心翼翼的,见我没其他动作,才放松下来。我对他说,我不介意他纳多少妾,只是,要他别忘了时常给我父母送去些津贴才好,他连声点头,说我对他最好,我笑着靠在他的胸口上。

那一天我丈夫把我拉到房中,问我以前是否认识薛家那一派人。我的心一滞,迟疑地点了点头。他说,“我听说你在娘家的家和他们家很近。”

我的手死死地握紧了,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有件事我不方便出面,想让你帮忙把这些送去薛宅。”孙成就把一包沉甸甸的东西送到我手上。我掂了掂,拆开看了看,那是六根金条。

“这是...”

“有些官场上的事,要靠他们帮忙打点打点。”他说。

我把那包金子包在手心里,缓缓说道,“相公,你还记得我们李家是因为什么被贬为平民的么?”

“是因为薛谦。”他说。

“你知道?还让我去?”

“你去,更有诚意,你跟他们说,这些你父母都原谅了,一看这些金子,二看你们李家曾经的牵连,不怕他们不帮我,我前几天和你家里通了信,你爹娘也是赞同的,这么多钱,我托给别人,也不放心,借着你回家省亲的由头,也没人怀疑。”

是贿赂。“好。”可是我很快地就答道。

我整理了行装,走上了第一次回家的路。我憋着一股气在心里,我一路走,一路想,原来家仇是那么好泯灭的吗,那我一直被灌输的那些仇恨,又算什么呢?在路上我想明白了,是利益,永恒的利益。谁挡了谁的利益,谁就是谁的仇人。

这不是孙成就第一次托我办事,但却是我出得最远的一次门。他派了心腹跟在我身边,一为了保护,二为了监视,我是明白的。

到了家里,我看到熟悉的薛宅,被红色的丝绸包裹。

打听了,才明白,是薛家二少爷成亲了。眼前一片黑雾,我差点晕倒在地上。我以为,在我接纳了孙成就的那个青楼女子时,就已经不会再有任何情绪的波动,可是一旦听到薛晚成婚的消息,我的头还是要炸裂一般的难受。

我窝在房里,爹娘劝我要放下仇恨,该去薛宅交货了。我用无数的借口推辞,我第一次拿上爹爹的酒,在我那院子里一杯一杯地喝,一杯喝下去,一杯浇在地上,一杯喝下去,一杯浇在地上。

爹看到我这样,我以为他要骂我,他只是静静地走在我的身边,坐下来,说道,“清沐,我对不起你。”

我睁着迷蒙的眼睛,疑惑地盯着他。

“是爹无能,只会对自己的孩子说,薛家有多坏。是爹无能,为了维持体面,没询问你的意见,就把你嫁给孙家了。”

“为什么要道歉?我可开心了。”我冲他说,“你看这绸,丝绸锦缎,以前我从没有穿过的,我相公给我的,你看这手镯,碧玉的,是我丈母娘给我的。你看这鞋,没有补丁,九成新,我穿一个月,就换新的。爹,我好开心啊。”我一边笑,一边把酒杯抛到地上。

我爹不说话,他举起整杯酒咕咚咕咚地灌下去。我仰望着他的侧影,他闭着眼睛,眼角出现深深的皱纹,他的鬓角确实有了银丝了。

第二天,我便去了薛宅,带着我那六块金子。我做孙李氏这几年里,薛谦得了重病,卧床不起,薛晚继承了他爹的家业,还有一官半职的。我没想到我直接便会面对他来。

他坐在屏风后面,头发还是高高地扎起来,没有官场那种迂腐的气息,他站起来的时候,衣摆浮动空气,几乎传来一阵清香。他走出屏风的时候,眼睛便看向我,漆黑的眼珠带着略微的笑意。

“少...少爷...”我伏在地上,声音嘶哑,不像我的了。

“清沐。”他的声音浅浅的,传到我耳里,我的全身一阵战栗,我忘了站起,抬起头来,他俯视着我,却不带一丝的攻击性和侵占性。就像一汪清水那样,缓缓包裹了我。

他把我请起来,引到侧边的一条茶几上,我坐下来,举起茶杯啜饮着。他把在旁的仆人屏退,包括我相公的那位心腹。

“怎么想起来找我了,在这种时候。”薛晚淡淡地说,声音莫名带着一丝悲哀。

“听说...你娶妻了。”

“是。”

我咬咬牙,把心一横,抬起头来,说道,“我是为我丈夫来的,他让我把这个给你。”

我把那包金块甩到桌上,站起来转身想走。

“慢着,这可不是扇子,想甩就甩。”薛晚的眼神突然变得暗沉,我心里一阵战栗,是的,二少爷如果没什么手段,不可能那么短的时间里就掌握薛家这大部分的家产和权力。

“请...请少爷...提点。”我闭上眼睛,转过身去,深深地一揖。

“抬起头来。”他突然温柔地说道,于是我抬起头来。

“你看看,又哭了。”他无奈地笑了一下,伸手擦去我的眼泪。

有什么话意欲脱口而出,这时薛晚突然把我揽进他的怀中,“清沐。”他浅浅地叫着我的名字。

我不再躲闪这轻柔的水波,于是他顺手将我抱去了屏风后面。

我回家时对爹娘说,薛家不好撬,我还得多跑两趟。然后我回自己的房间,止不住的笑容溢满了,绽放在脸上,我开心地在房内转起了圈。

那段时间是我最开心的日子。薛晚每一次对我都很温柔,而我体会到了在丈夫那里体会不到的快乐。我们以贿赂为借口,行着云雨的幻梦之事,在做那事时,他喜欢浅浅地叫我的名字,清沐。他的手轻柔地抚过我身上的伤口,那些是我丈夫弄出来的。他喜欢眯着眼睛抱着我,亲吻我的头发,耳朵,嘴唇,脖颈。我说我现在学到了很多,不像以前那么傻,什么都不懂了。他说他心里一直有一块地方空空荡荡的,他想追求真正的自由,只有真正的自由才能让他填满那处地方。

我问,哪里才算是真正的自由呢?

他在我耳边呢喃,“你身边就是。”

我回应到,“我认为你身边也是。”

最后一次见他时,他说下一次见面要教我识字,这样我就能看懂他扇面的字。

我提着包袱走了,每走一步,身体便更加沉重,每走一步,就要远离他。从身后,我听到悠扬的笛声,由远及近地传来。薛晚收下了那些金子,我的任务完成了,但我要告诉丈夫,还不够,还要多走动走动。

不出一个月,我丈夫说,薛家犯了重罪,收受贿赂,威胁朝廷命官。正是重刑之时,薛家判了满门抄斩,就地处刑。我怔住了,感受到深深地被设计的感觉。

薛谦一口气没上来,吐血而死。

我没和任何人说,连夜赶往薛宅。那是冬天,我裹着斗篷,脚印一步深,一步浅,几次滑倒在冰雪冻住的地面上,但我爬起来,继续跑,继续跑。我走了一夜,又饿又渴又累。

到了薛宅时,东方露出瘆人的白。那白色如同素缟,披在我熟悉的大地之上。

薛宅门前,贴着大大的封条,组合成一个叉字,血红色的,如此触目惊心。薛家二十多口人,都着单衣,跪在漫天的白色大雪中,等待日出之时的处刑。在他们身旁,一箱箱的金银财宝,那是薛家的全部资产,统合五百万两银子。

我一眼就看到了他。薛晚的长发没扎着,披在身后,他只穿一件单薄的纸衣,麻绳捆在他的身上,他的光脚在雪地里冻得泛白。

“薛晚!”我大声地喊道。

薛晚的身体一震。“孙李氏。”他淡淡地说,嘴角泛起了浅笑,我的心剧烈地抽痛起来。

“孙李氏,你叫孙成就,拿更多钱来,不然...”他强撑着,嘶哑地朝我吼道。

我被捕快拦腰抱住,拦在了圈外,那捕快叫道,“夫人,你别过来,马上要处刑了。”

我擦去眼睛上的泪,模糊的视野变得清晰,转身四顾,村里的人都看着我,他们都是聚集起来等待观看处刑的。

“听说,李家当初也是被薛家害的。”

“怪不得,李家的小姑娘这是赶了一路,是要看她的仇人死在她面前啊。”

“薛晚这小子我早就看不惯了,死到临头还在威胁孙夫人。”

我抬头,可是冬天的清晨很冷,太阳的温度也不够,晒不干我的眼泪,我便任它往下流。

等到行刑的人就位,我再去看薛晚,他也正死死地盯着我,他的嘴唇发白,整张脸面无血色。然后他冲我笑了。

肌肉动作让我的嘴角也往上提了提,然后咔嚓一声,对面手起刀落,我猛得闭上眼睛,转身往回逃。

逃不了几步,我感觉胃里东西上涌,于是蹲下来大口大口地干呕。那之后也常出现恶心干呕的状况。

我爹娘看到我,赶忙上来扶我。我听到他们的声音,溢满了欣慰,压低了嗓门说还好有我丈夫的谋略,终于报了他们的仇。我一边恶心一边笑了出来,但我没有挣脱,我已经没有力气再挣脱。

我进了我的屋子,我想喝酒,可是爹没把酒再放在原处,我便去院子里,漫无目的地走,被什么东西绊住了,我低下头,眼泪溢出眼眶,那是一把扇子。

活灵活现地举着扇子在胸前缓缓扇动的少年身影再一次出现在我眼前。

我蹲下来,把它紧紧地抱在怀里,它在院里的草丛中,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扔过来的。

我擦干眼泪捧着它,去找我娘,问她,这扇子上写的是何字?

我娘拉着我的手坐了下来,说,“这扇子上写的啊,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这是《诗经》里的一篇,叫桃夭。”

“娘,桃夭,何解?”

“说的是桃花开放的日子,姑娘出嫁,喜气洋洋到了夫家,子嗣满怀,家庭和睦,幸福美满。”

我想起很多年前,一个少年曾经一直等着这把扇子被还回去,可是我不认识字。我带着这把扇子去找他,可那时早已和别人定下了婚约。

我对娘笑着说,“好的,好的。”

我的心绞痛,我不敢走大门离开。于是从后门溜了走。我不知道是怎么用双脚走回去的,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好像早就流干了。

回去了我丈夫的家,我依然恶心想吐。请了先生来看,先生给我开了几针补药,然后恭喜我说,这是喜脉。我想起我的丈夫已经很久很久都没碰我了...我让丈夫和我云雨一番,在那之后告诉他我怀孕了,全家都开心得合不拢嘴,我也笑。一年后,我生了一个孩子。他慢慢长大了,长到能趴在地上扑蚂蚱的年纪。

我带着他回了一趟娘家,在那里,薛宅早已被一场大火烧颓。

薛家没被抄斩时,我还记得那里院子的模样。布鞋踩在青草上,发出低沉的沙沙声,我探头往里面看。阳光从它的瓦隙之间透过来,从我的头顶照射到薛宅的门口。

我儿子好奇地探头,在地上拨开草丛,找着隐藏在里面的昆虫。

一会后,我蹲在他旁边,问他,“抓到了吗?”

“抓到啦,娘!”他睁着黑亮亮的眼睛,双手合着,凑到我鼻子面前。他张开手,一只白色的蝴蝶缓缓翻动着翅膀,从他的手掌之间,我们面对面的空隙中,一直往阳光照射的蓝天之上飞去。

这下你真的自由了。我望着飘飞而离的白色蝴蝶,在心里对着他说道。


我的破题,是个取巧的破题。是为,心中最胜之遗憾,亦为心中最难忘之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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