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往事·父辈们的恋爱史
秋收的场院,是一本八卦杂志。
村民们在各自的山上、地里忙了三季,可算有功夫聚在一起干活了。
剥玉米,晒谷子,收花生的功夫,交头接耳“蛐蛐”着东家长、西家短;回忆里翻腾出陈芝麻烂谷子的似水流年;道听途说,渲染加工隔壁村的小道消息;高起兴来,唱几首歌,胡闹似的扭几下;哪怕讲讲“荤段子”也不算下作。
枯燥的农活,如果没有娱乐的心态,恐怕没有几人能坚持得下来。
90年代末 ,我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子,和同龄的孩子们一样,对于大人们感兴趣的“三大娘家死了一只大鹅”,“二妮子公婆喝了农药”这样的事一点也不感兴趣,它们一点也不神秘。
我们感兴趣的是大人们谈论他们恋爱的事,因为都是发生在我们出生之前,记事之前,像听历史故事一样有趣。
50-60年代生的人,适婚年龄在70-80年代,多数找对象都是有媒人的,媒人可是一门“吃香”的营生,就是《乡村爱情》里的“谢大脚”一样的角色,以她对两个家庭的了解,搭配一个“门当户对”的婚姻。
相亲成功了,两口子得用大礼谢媒人,我听说最高的礼品是一个猪头,对于一年吃不上家里猪肉的村民来说,是“豪门盛宴”了。不过,既然给人家做媒了,就得负责到底,小两口之间有了矛盾,少不得要麻烦媒人从中调停。
大嫦婶和她的丈夫大枪就是相亲而结婚的。
“你二姨坑了我,说你是俊得像天仙,见了面,仙女掉地上伤了脸,哈哈哈……”大伙儿都笑。
大枪和大嫦已经有两个女儿了,说起当年相亲的事,大枪好像上了当似的委屈,翻起了陈年的苦楚。不过手里螺丝刀可不能停,他正忙着在一根根玉米上戳几条“道”。
大嫦理直气壮地回应:“怎么,俺本来就是天仙的名,‘嫦娥’的‘嫦’,俺二姨可没说长得天仙,是你白日做梦,也不照照自己什么样,哼!”
她正把大枪戳好的玉米,拿起两个,互相摩擦着,金黄的玉米粒掉了下来,掉进眼前小有规模的玉米粒小丘上,玉米骨子顺手扔进一旁的蛇皮袋里,这可是冬天引火的好材料。
一旁听着话的胖闲子“噗嗤”一声乐了,“大枪啊,你没找二姨算账啊,是不是人给换了啊?”她一脸戏谑地瞅了瞅大枪和大嫦,多年的邻居,开得起玩笑。
“怎么没去?俺俩一打仗我就跑去了,找个俊点的,我还愿意受受气,这样的……我可不受委屈!”说着,大枪故意嘴角下沉,上下打量着大嫦,就像评价一个“待价而沽”的商品,再把目光飘向临近的三驴子媳妇二波,二波正低头干活呢,啥都不知道。
对比之下,高低立现。
大嫦五大憨粗,像《红楼梦》里的傻姐似的,水桶腰,大手大脚,和大枪穿一个码数的鞋,个子相差不多,背起大枪跑几圈的实力都有。
又圆又胖的脸,嵌进去两颗滴溜溜的眼珠子,那张四方大嘴,传出的声音像高音喇叭,还自带混响呢。
而二波呢,小巧玲珑的个子,眉清目秀的像个大家闺秀,村里人都说她不像农村人,可她还就是农村人了。
嫁了丈夫叫“三驴子”,一张长长驴脸,吊着一对三角眼,说话还有些结巴,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也是恰如其分。
他俩也是媒人介绍的,二波家穷,三驴子的父亲以前是村长,一个为了“嫁入豪门”,一个为了“改善基因”,媒人的巧嘴,也能撮合成了。他们的儿子和三驴子一个样,也拉着一张长脸,估计三驴子也后悔了。
大嫦看到大枪目光的挪移,手里的玉米骨子“嗖”地一下飞到大枪脑袋上,这个准头是经过了日积月累的。
“哎,哎,别动手,我错了,错了……”大枪赶忙求饶,“错了还不行吗?还是你好,有劲儿,有劲儿……”嘴巴甜,有眼力劲儿是大枪的优点。
大伙儿心领神会地都抬头看他俩,“有劲儿”这个词在已婚男女之间,别有深意,互相递着眼神,男人们不怀好意地敞开了乐,女人不好意思地偷着乐。
大嫦也不介意,“找你我还吃亏了呢,干起活,两个你也干不过我,我是又当爷们,又当娘们,还得生孩子……”嘴不停,手也不停,大嫦的手速在一众女人里是出类拔萃的。
当年相亲时,大枪的父母一眼就相中了,农村人找对象不能看长相,好看的像面捏的,能撑起家里家外的活吗?
还得佩服父母的眼光,大枪自从和大嫦结了婚,地里的活干得就少了,去镇上摆摊做点生意,又进一份钱,在村子里,日子过得数一数二。
大枪虽然嫌弃大嫦的长相,却佩服她勤劳能干的本事,媒人当初的撮合不无道理,性格互补的婚姻才越过越有。
“二波啊,你这俊媳妇怎么看上三驴子了呢?”大嫦转向二波,努努嘴,三驴子正推着一车花生回家了。
“大嫂子,媒人是俺大姑,嗐,父母定的,还能换吗?”二波不情不愿地慨叹着,谁都说她是金凤凰掉猪圈里了,不般配也过了这么多年。
“我可听说,你俩一结婚,你爸就没有了,前后脚的事。”大枪自从在市场摆了摊,八卦新闻,小道消息搜罗了满肚满肠。
二波点了点头,放下手里的活儿,“哎——我爸病了,怕日子不多了,想托人把我嫁出去”,她顿了顿,“大姑介绍了他,见了面,我们全家都不同意,太丑了。”
“哈哈哈哈……确实不好看,家里有点钱。”胖闲子憋不住笑。
胖闲子的老公小钢炮赶紧捅了捅她,“别瞎说,三驴子长得还行,大高个,就是脸有点长,我们小时候一起玩,他还和驴比过脸……差不多呢。”小钢炮一脸坏笑,当面可不敢说,三驴子除了脸长,脾气也非常火爆,点火就着。
这一席话,把男男女女都逗笑了,连二波也忍不住笑得岔了气,这是她从未得知的秘密。
“那后来怎么又成了?”大枪揪住了话头,必须得让二波说清楚,这又是一个新闻了。
二波的俊脸上泛起一丝酸楚,“还不是算命的害的吗!”
大家静静地听着,这么多年的邻居,没听过这样的传闻,二波的嘴像铁闸门一样严。
“我妈给我爸算命,人家大仙说得找个姓孟的男人,帮忙烧纸……病就好了”
“噢——”几乎异口同声,三驴子可不是姓孟吗?看来是天作的姻缘啊。
“纸钱送了,我爸也信大仙的话,把我嫁出去了,他也死了!”二波声音越来越低,自顾自沉浸在悲伤的往事里,邻居们也陪着她沉默了一阵,各想各的心事。
“三驴子回来啦!”小钢炮扬起了声音,二波赶紧帮忙稳住了车,三驴子闷着头用铁锹装车,其他人各干各的活,刚才的话题截然而止,哪里说哪里了。
胖闲子坐久了,站起身直了直腰,凑到了慧玲身边,慧玲和她的老公大长脸刚来,掀开盖谷子的苫布,翻一翻,晒一晒。
“慧玲啊,你那个二弟媳妇是个能人啊,把你二弟那个帅哥搞到手了。”胖闲子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来套慧玲的话呢。
“那可不”,慧玲望了望不远处的大长脸,“俺家这个挑父母缺点,哪里丑往哪里长,二弟是挑优点长的,能不帅吗?”慧玲是村里一等一的厉害媳妇,大长脸一家子都得供着她,哄着她。
“他那个媳妇可不怎么样,小矮个,黑不溜秋的,哎妈呀,跟你弟走一块儿,像领个小孩,哈哈哈哈……”胖闲子一句话,把慧玲逗得哈哈大笑,形容得无比贴切,一个高一个矮,一个白一个黑,画面感极强。
“哎,我跟你说啊,二弟媳妇是提前孩子。”慧玲贴着胖闲子耳朵边说,“肚子都显怀了,才结的婚呢。”慧玲的手特意拍了拍肚皮。
“啊?真的?”胖闲子的小眼睛里透出了不可思议,继而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我说呢,怎么能要那个小挫子,啧啧啧,好手段。”
她竖起了大拇指,手上是敬佩的,嘴里是冷嘲热讽的,毕竟在80年代,未婚先孕是名不正言不顺的,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那有什么办法,女方爹妈上门要说法了,不解决就去告警察,把我公公婆婆气得病了一场……”想起这桩往事,慧玲毫不避讳,毕竟兄弟姐妹之间有亲情,妯娌姑嫂之间时常上演“甄嬛传”,好只是表面好,哪里谈得上感情呢?
“我就跟你说说,你别乱传啊,传进公婆耳朵里就不好听了。”慧玲嘱咐着,胖闲子信誓旦旦答应着,“你还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传过瞎话(谣言)。”
可是第二天早晨,大嫦就跑过来向慧玲求证了,慧玲哭笑不得,也只能默认了,还不能质问胖闲子,因为她也记不得和谁讲过了。
这件事其实没有伤害到任何人,传就传吧,人家两个人过得比谁都好,还是新潮的自由恋爱,也证明了两个人情比金坚。
父辈们的婚姻,无论是媒妁之言还是自由恋爱,哪个都不是一帆风顺的,吵吵闹闹一辈子,跌跌撞撞过一生。他们对于婚姻是有信仰的,自动清除了字典里的“离婚”二字。
婚姻,想过一辈子,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