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语||爱你的人
星期六，王丽一大早就起床了。给开元洗过脸，扶他坐上轮椅，推着出了门。
昨晚就说好了，如果今早雨停了，就去外面转转。开元已经有很长时间不曾出门了，一来是每到周末就下雨，二来是他越来越离不开氧气瓶。这不，刚出门的时候王丽还拿了一袋氧气，以备不时之需呢。
出了单元门，开元打了个冷颤，雨后的早晨有点凉。细心的王丽见状连忙给他披上了一件外套。出门前她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开元看看王丽，嘴一张一合说了句什么，早被嗓子眼里风声雷动的喘息声给淹没了。
二人在小区门口的早点摊吃包子喝豆浆，然后一路来到休闲广场。这里有拉二胡的、弹电子琴的、跳舞的，玩陀螺的，还有运动器材上锻炼身体的。开元嫌这里太嘈杂，他更愿意去相对安静的地方。
“那边有许多小朋友在玩游戏，我们去那儿看看？”王丽停下来附在开元耳朵上说道。
“嗯。”开元鼻子里嗯了一声，点了点头。他的健康状况越来越差了。一个星期出来一次，也只能在这离家最近的地方逗留半小时左右，时间太长了身体支撑不住。
“你看，这些小孩子多可爱呀！”在不远处的休闲椅子上坐下来，王丽感叹道。
“那是四十年前我的样子。”开元的脸上少见的露出了一丝笑容。
“那时候你比这些孩子还调皮，为此受了不少皮肉之苦呢。”从小在一起长大，王丽最清楚开元的过往。
“时间过得好快啊……”他喃喃自语着，神情有些寞落。
“按时吃药，争取早日康复。再过两年你也该抱孙子了。”王丽口气轻松地宽慰道。
“别、别做梦了！我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他的眼睛有些潮湿，喘得有些厉害。
王丽没有接着说下去，开元这状况急需输氧，好在她事先做了准备。吸了氧气的开元呼吸平稳了些，他没有再说什么。王丽很清楚，开元的心里其实很不平静，而她又何曾心情舒展过呢！
自从病休以来，开元的身体眼见着一天不如一天了，这一切从输入氧气的量上就能看得出来。刚开始两个月一瓶氧气，再后来时间逐渐缩短，到现在一个星期一瓶氧气还不够用。他脸色铁青，嘴唇发紫，身上的皮肤像是褪了毛的乌鸡。
每个月都去一次医院，医生也说到了这个程度，就是神仙下凡也无力回天。住在医院也是没有多大的意义，又不是立即要命的病，在家输氧静卧即可。
王丽看着那群叽叽喳喳小麻雀一样玩耍的孩子，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从前……
他俩出生在同一个村子，两人相差一岁。从小一起玩耍，一起背着书包上学。开元初一的时候随父亲进了城，高三复读的时候和王丽在同一个班。大学虽然不在同一个学校，学的却是同一个专业。开元毕业后分到了税务局，王丽去了银行。
他们的结合是自然而然的，是两家大人早就认可了的，也是被多少人羡慕的。婚后第二年有了爱情的结晶，那个芭比娃娃一样的小女孩，给这个家庭平添了许多欢乐。
就在全家满心欢喜的时候，开元的父亲被查出来患了肺癌。虽经全力救治终究落了个人财两空。三年后母亲又罹患乳腺癌，经过手术、化疗仍未能保住性命，留下了一屁股债务撒手人寰。
本来令人羡慕的家庭，四年内遭受两次灾难性的打击，任是再坚强的人都无法承受。痛失双亲的开元自此一蹶不振，经常喝得烂醉，好几次被急救车送进了医院。王丽很有耐心，在她的真情感化下，开元从逝去亲人的痛苦中走了出来，重拾生活下去的勇气。
由于开元工作能力强，业务水平高，很快被提拔为乡镇财税所一把手。手中有了权力，自然就成了被人注目的对象，时常有另有所图的人围绕在左右。有人递烟，有人送酒，频繁出入各大酒店，有时候请吃饭的人根本排不上号。
丈夫年轻有为，他在人前如众星捧月，王丽也觉得脸上有光。从农村出来的她，在人们的阿谀奉承中逐渐迷失了自我。那时候家里基本上不开火，县城几个上档次的酒店就是自家的厨房。
开元很受领导器重，被组织确定为重点培养对象。很快从乡镇提拔到县局，三年后又被调到了市局，并且成为实权部门的负责人。那时候他还不到四十岁，按人们的话说是前途无量。
来到市局的开元真正算是如鱼得水，一些上规模的企业老板可以不熟悉局长，却不能不亲自登门拜会他。他是市局班子成员、人大代表，业务上的事和一些社会活动忙得他焦头烂额。很多时候醉到第二天起不来床，在家躺上半天又强打精神赴向下一个酒场。
其实前两年王丽就发现开元的呼吸有些不顺畅，劝他少抽烟，甚至把烟戒了。开元开玩笑说，让我戒烟那不等于要我的命吗。王丽说，少抽一点吧，孩子他爷爷是因为啥病走的，你不是不清楚。开元吐一口烟圈，不以为然地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人的生死是有定数的，该来的迟早会来。这时候的王丽根本不能再左右他……
其实每年的体检报告上写的都很清楚，看到报告后的那几天开元是很自律的，一星期过后就再也无所顾忌了。他说，不是自己不自律，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作为主宾，坐在那里不吃不喝不抽，其他人怎么办，那样反而让人家诚惶诚恐的以为哪里做得不周到了。
王丽说，你不要给自己找借口，有些应酬完全可以推辞。开元说，真是妇人只见！没听说过“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句话？有些场面你必须去撑着才行，不然的话会得罪人，就会被主流社会给淘汰。
四年前的一个晚上，开元被人从酒桌上直接送到了医院，被诊断为慢性肺心病，从此走上了与病魔的抗争之路。那时候他虽然戒了烟酒，但是情况没有丝毫好转，不得不经常住院治疗。到后来没办法继续工作，长期处于病休状态。大多时间往返于家和医院之间，京沪的著名专科也去过好几次，但是效果甚微。
作为妻子，王丽眼看着年富力强的爱人被病痛折磨成了一副病残之躯，心里无限悔恨。她对开元说，都怪我太贪图虚荣，看着你被人簇拥着风光无限。早知会是这样的结果，我宁可你做一个小职员，健康平安地过我们的小日子。
开元说，不怪你！都怪我被欲望冲昏了头脑。组织把我放在了重要岗位，我却没能守住自己的初心。总认为吃吃喝喝是小事一桩，哪料想喝坏了肝熏坏了肺，到头来自己吞下了苦果……
“走、吧……”开元含混不清地说着，小臂撑在扶手上，挪动了一下屁股，看来是确实有些累了。
“想去哪儿？”开元说话如吐气一般让人似懂非懂，但是王丽明白他的意图，这也许就是所谓的默契吧。
王丽推着轮椅从休闲广场转了过去，那是一条傍水而行的林荫小道，沿着小道走一段路就到家了。这条路他们走过无数次，这里留下过太多的回忆。
走了一段路王丽就后悔了，就在前方，能并排走过两人的小路上有一对情侣。他们边走边窃窃私语，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幸福的样子令人嫉妒。虽然王丽走的很慢，还是离他们越来越近，眼看着紧跟在后面了。她犹豫着要不要退回去走另外一条路。
“跟在后面、走吧。”一直沉默的开元低声说道。很显然，他揣摸到了王丽的心思。
王丽放慢脚步和那对情侣拉开了一段距离，沿途流水潺潺，花香四溢，却怎么也不能也引不起她的兴趣。眼光不由得被那对情侣活力四射的背影所吸引。再看看曲蜷在轮椅中的开元，不由得暗自叹息。
一串清脆的鸟鸣在林间响起，那脆生生的感觉挑拨着人的神经。小情侣驻足四下张望，就连开元也像是被什么刺激到了一样，一下子挺起身子，一扫颓废之态。
王丽也停下了脚步。她还清楚地记得，当初买房的时候，这片区域才刚刚开发。到处尘土飞扬，林荫小道沿途还是些幼小的树苗。每天上下班从这里经过，却没有关注过它。以至于看着这个绿荫蔽日鸟语花香之地，竟然有些恍惚。她在脑海里搜索着，怎么也找不到一家三口在这里漫步的记忆。
小情侣似乎注意到，他们缓慢的速度已经影响到了别人，于是加快步伐从前方另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道去了溪水边。王丽依旧沿着原路前行，走走停停享受这难得的休闲时光，不远处就是他们所住的小区。
“去那边坐坐吧。”眼看着左拐就是回家的路，开元指了指正前方的喷泉小广场。
“你不累吗？要么回去休息一会，等晚饭后我再推你出来……”王丽弯下腰对在开元的耳边，轻声细语地问道。
“我能支撑得住。”
“好吧。”
这个小广场上人不多，没有那么嘈杂。舒缓的音乐旋律伴奏下，喷泉变换着不同形状。几个孩童拿着水枪打水仗，浑身湿透了却全然不顾。广场周围放置了许多休闲椅子，坐着闭目养神的老者，还有埋头苦读的学子，也有相约来此的老友相谈甚欢……王丽看到还有一张空椅子，恰好被斑驳的树影笼罩，就推着开元坐到了那里。
“现在的小孩子太幸福了，他们总有各式各样的玩具。哪像我们各个时代，男孩子用玉米杆做手枪，好一点的能有个弹弓打打鸟。女孩子除了玩沙包，就是跳皮筋。”王丽看到开元的注意力一直在打水仗的孩子身上，就提起了这个话题。
“滋……”开元的喉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纠缠不清，又恰似拉着一只破风箱。只有王丽清楚，这是他笑时发出的声音。
“想起啥可笑的事了？”王丽问道。
“玉宝娃，那一次要、不是我……”开元要是连贯起来说一段话是很困难的事。
“我知道，你说过多少遍了。那次要不是你出手相救，玉宝娃早就没命了。可那次也太危险了，你也险些儿把自己的命搭上。三米多深的水坑，一旦陷在淤泥中就完了。你妈把你屁股都给打烂了……”王丽看他说得费劲，赶紧接过了话头。
“想不到、同龄人中、走得最……早的人，还是我……”本来是一段美好的回忆，他又想到了不愉快的方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