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有覺知的兒子寫給一個無覺知的父親的信
關於「凝正語」：當我們面對的是一個充滿戰爭和暴力的世界，當「我們——他們」這樣以分化為目的的想法已成為一種習慣，當國與國之間可以打破任何一種建築在文明基礎上的聯繫而共同執行某種暴行的時候，必須承認，我們已經處在一個非常緊急的時刻——非常緊急地需要重新喚回我們的覺知。在嚴重缺乏覺知的大環境下，我們的工作和家庭生活，也處於岌岌可危的狀況，充斥着紛爭、誤解、傷害、隔閡、糾結、離散⋯⋯而當衝突在各種關係中油然生起的時候，我們總是帶着攻擊和防範，將注意力集中在「我」和「我的」(I, me, mine)，無法將狹窄的視野拓寬至「我們」和「我們的」(we, us, ours)。我們總是忘了，生存於世的每一個單位，大至國家，小至個人，都不是孤立的存在，我們的所言所行，正如投入河裡的石子，會造成環環相扣的漣漪，而缺乏覺知的言行，也必將引發更多缺乏覺知的言行，我們傳遞了什麼，我們也會接收什麼。安東尼・聖艾修伯里的《小王子》中，狐狸說：''Words are the source of misunderstandings.'' 意即：言語是誤解的源頭。我們說話，而我們說的話總是造成誤解和傷害，我們有時候是這些誤解和傷害的施者，有時候是受者。要將人與人之間的隔閡和誤解縮小的唯一方法，就是增強我們的覺知，如果我們的言語是充滿覺知和愛的言語，我們不但可以為別人帶來理解、溫暖、鼓勵，也會從別人身上接收到關懷、欣賞、祝福⋯⋯世界因此變得完全不同。「凝心正語」希望通過在生活中搜集的實例，來見證覺知的重要，以及如何把覺知灌注在交織於生活的各種關係中。
一.
友人W家搬新居，在處理舊物時，W的父親沒有徵得女兒——也就是W姐姐的同意，將她的一部舊手提電腦歸為棄物，又因為怕資料洩漏，便用很粗暴的方法把電腦當場銷毁。此舉被W的姐姐得知後，自然是憤哭了一場。電腦無法修復不說，電腦中留存的珍貴記憶也一並消失。W的姐姐為此哭了好久。但由於父親在五口之家中一直擁有着無上的權威，對他的意見和行動，家人就算不贊同，一般也不敢直接頂撞或反對，這回也一樣，友人的姐姐只能在沒有添加父親的家人群裡發洩一下憤怒和無奈，請求弟弟W為她仗義執言，因為一家五口之中，就只有那位住在另一個城市的友人W還敢在父親面前說幾句公道話。
如此，體諒到姐姐不可名狀的痛苦，友人W在短短不到十五分鐘的時間裡寫下了這樣的一封長訊：
「親愛的爸爸，你好！我知道雖然近來因為搬家收拾東西的關係搞得你有點煩躁，但是另一方面，我希望你也可以表示一下理解和同情，特別是當你想要摧毁姐姐那一部儲存了很多珍貴相片的手提電腦的時候。要知道，那裡面有她花了好多年的時間和精力搜集的我們整個童年的記憶，這些記憶對我們來說既珍貴又無價，而且有很多的情感在裡面，這些都是用錢也買不到的。有時候，我們必須懂得設身處地為別人想一想，想想如果我們處在別人的位置，被別人以相同的方法來對待會是怎樣。想想看，如果我們也在沒有問過你的情況下摧毁或扔掉你的私人物品，及一些對你來說珍貴的東西，你也會覺得無所謂嗎？這畢竟不是你認為正確故不理別人感受就可以做的事。
你也許覺得這些保存了很多年的照片和記憶對你來說不太重要，但對我們來說一直都是那麼重要的，直到今天，每當我想念家人的時候，我還會時常翻看電腦裡的舊照片，這些照片同時也提醒了我之所以成為今天的我，不但讓我回想，也讓我反思，是我在生活中經歷過的一切讓我變成了今天的我。所以，這些照片對我們的意義重大，它們已經不只是照片那麼簡單，而是我們從童年開始一直收藏到現在的舊物。有時候，我會覺得和自己，以及和我關心着並愛着的人——比如家人之間失去了聯繫，而看回這些小東西讓我有一種懷舊，和與現在的自己接通的感覺。這些對你來說聽上去可能毫無意義，但我希望你可以站在我們的角度看一下。生活本應就是站在不同的角度來看的，而不只是你自己的角度。
讀完這些你可能不免會對我生氣，但就像你說過的，如果把心裡想的只是放在心裡，不讓它釋放出來，那是不健康的。事實上，我們應該更多地讓彼此把藏在心中的問題表白出來，就算有時我們不太願意聽到，但這樣做對維繫一個長遠的關係來說是比較健康的，同時也可以在彼此之間建立起更多的理解和共情之心。由於驕傲和自大，我們很容易對自己不愛聽的話表示生氣，我們的所言所行也都是為了防衛自己，但是這樣完全不能解決問題，相反，只會讓彼此及周圍的人受到更深的傷害。就算當衝突的一方由於某種原因最後服從於你而讓你有種贏了的感覺，但這仍然於事無補。這些問題最終都要通過聆聽和了解，從而跟對方一起解決。一起解決問題，一起成長，在每一種關係裡的行為，都是雙向的，而不是單向的。
寫這封信的目的不是為了要讓任何人受到傷害，因為我一向是那種渴望為自己和身邊的人帶來和平與理解的人。所以我希望你一切安好，希望我們一家人可以在充滿理解和共情的狀態中更好地成長，而你們都是我最愛的人。這麼多年來，你無論是在生活還是經濟上都給了我們無限的支持，對於你所做的一切和我所擁有的一切，我除了非常感激，也不能要求更多。但是一個家庭也需要情感上的支持，特別是媽媽。媽媽和姐姐為這個家提供了一如既往的情感支持，這也是將我們家庭牢牢維繫的一個重要因素。媽媽一直崇尚和平，不喜歡爭吵和衝突，她很少為自己說話，因為當她想到有可能會導致的不愉快，她便只能把話往肚裡吞。也許你也有這樣的情況，只是我們不知道罷了。所以大家把心裡想的說出來是完全沒有問題的，一個家庭需要的是健康的溝通。說到這裡，我也不是盡善盡美的，在情緒的控制方面，我也仍然在努力地改善，讓自己更有靈性地成長。
再一次強調，如果你在搬家和整理東西方面遇到問題，我很樂意抽一個週末的時間飛回家，跟你一起決定拿些東西可以丟，而哪些東西該留。」
二.
一行禪師的書法作品：以共情來聆聽
原文是用英文寫成，如下：
‘Hi dad,
I understand your frustration in packing stuff for house moving etc. But I wish you could show more understanding and empathy before you destroy and wreck things which we've spent years of effort or our entire childhood collecting or working on. These are precious and priceless to us and hold a lot of sentimental values to us. You can't buy back these things with money.
Imagine one of us destroying or discarding one of your properties or something precious to you without asking. Sometimes we have to think both ways, whether it would be ok if the person did the same to you what you have done to him/her. It's not just about what you think is right yourself and you do it without the care and concern of the others.
You may not think that pictures and memories kept over the years are important to you, but they've always been to us and till now, I sometimes still look back in my old picture folders in my laptop when I miss my family and at the same time remind me who I am and all that I've experienced and been through in life, to look back and reflect. These memories made me the person to who I am now. and hence these pictures mean so much to us. Not just pictures, but probably old stuff we have collected since childhood and kept till now. Sometimes I feel like I'm losing touch with myself and to people who I love and care about like my family, and looking back at these little things gives me a sense of nostalgia and to what has defined the person I am now. This may all sound senseless to u but I hope you can see this from our perspectives. Life is all about looking at different perspectives and not just our own.
You might inevitably be angry at me after reading this, but keeping things inside your heart and not letting it out is not healthy, like what you said. We all should in fact let each other speak out more often about our problems. even if we may not like to hear it, it will be healthier for any relationship in the long run and at the same time create more compassion and understanding among all of us. It's easy for us to react to everything we don't wanna hear with anger because of our pride and ego. We do or say everything to try to defend ourselves. but instead, it's causing more hurt to both parties and people around , and doesn't solve the situation at all. Even if it makes you feel better because the other person has to submit to the other at one point and you feel like you won the argument, but then again, it doesn't solve anything. It's all about listening and understanding each other's problems and solving it together. That's how you solve things and grow together as a person and a relationship. A relationship is two-way and not oneway.
This letter is by no means to provoke and cause hurt to anyone, as I'm someone who's always about bringing peace and understanding towards myself and others. Hence I hope this finds you well and we can grow better as a family with more understanding and compassion, and these are the people I love the most. You have supported us a lot of the years in terms of living and financially and I honestly can't ask for more and am genuinely grateful with what you've done and what I have now. But a family also needs emotional support, especially mom. Mom and sister have been offering the greatest emotional support for the family as they're always there for us, and this is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factors to hold a family together. Mom is always about peace and never liked conflicts and arguments so she seldom spoke up for herself as she knows it might not end well so she keeps things to herself. And possibly you too which we may not know about, hence it is entirely ok to speak up. It's all about healthy communication in a family. I'm not perfect too and I'm doing my best to improve myself emotionally and grow spiritually as a person.
Once again, if you really encounter problems packing, I would gladly come back over the weekend to help decide which ones I would keep and which ones are suitable to dispose of.'
三.
當友人W最終把這條長訊傳給了父親，和父親住在一起的母親和姐姐還是頗有點擔憂的，怕他生了氣又發脾氣。然而，這條長訊非但沒有激怒父親，父親看完後還和顏悅色地跟一家人共進晚餐，仿佛對他來說，也是解開了一個抑壓許久的心結。雖然他最後沒有回覆兒子的長訊，但熟知他脾氣的家人已視之為一個正面的訊號，因為至少，他沒有反擊。
信裡反複提到的字眼''Compassion''有很多不同的譯法，此文中譯為「共情」，也可譯為同理心和慈悲心
這是一封寫得很成功的家書，由一個有覺知的兒子寫給一個覺知尚未被喚醒的父親，可以當作家庭溝通的範例。所謂有覺知的溝通，必有以下幾個要點：
1. 觀察(observations)：首先，觀察對方的言行，不帶任何判斷(judgement)和評測(evaluation)，只是客觀地說出對方的所言所行，無論是我們喜歡的或是不喜歡的。
在W的這封信裡，他只是說出他父親摧毁了他姐姐的舊電腦這個客觀事實，他既沒有讉責也沒有聲討；
2. 感受(feelings)：下一步，我們會說出當我們觀察到這一種言行之後，我們的感受如何：我們是否受到了傷害(hurt)，受到了驚嚇(scared)，得到了快樂(jouful)，覺得好玩(amused)，還是被激怒(irritated)了？
在W的信裡，他雖然並沒有直接表達自己和姐姐的感受，但在字裡行間，仍然滲透出濃濃的無奈(helpless)和挫敗(frustrated)之情, 比如：「這些都是用錢也買不到的」；以反問的形式：「如果我們也在沒有問過你的情況下摧毁或扔掉你的私人物品，及一些對你來說珍貴的東西，你也會覺得無所謂嗎？」在說到母親時：「因為當她想到有可能會導致的不愉快，她便只能把話往肚裡吞」⋯⋯之所以沒有直接說出自己的感受，可能仍然是受制於亞洲家庭的習慣，雖然友人所受的一直是西方的教育；
3. 需求(needs)：在表達自己感受的基礎上，我們進一步說出和這些感受相關的我們的需求。
在W的這封信裡，佔據篇幅最多的便是需求。在第二段中，他提到自己和姐姐之所以看重這些舊照片，是因為這些舊照片滿足了他們三個層面的需求：一，童年回憶；二，身在他鄉尋找和家人的聯結；三，和今天的自己的聯結。「直到今天，當我想念家人的時候，我還會時常翻看電腦裡的舊照片，這些照片同時也提醒了我之所以成為今天的我，讓我回想，讓我反思，是我在生活中經歷過的一切讓我變成了今天的我。所以，這些照片對我們的意義重大，它們已經不只是照片那麼簡單，而是我們從童年開始一直收藏到現在的舊物。有時候我會覺得和自己，以及我關心着和愛着的人——比如家人之間失去了聯結，回看這些小東西給我一種懷舊和與現在的自己接通的感覺。」而在這些照片以外，他也向一直為家庭提供經濟支持的父親提出了另一個需求，那就是：「一個家庭也需要情感上的支持」⋯⋯「需求」在這封信裡的表達之所以是一個重點，是因為「需求」代表了一個人的價值觀和欲望，是造成相處和溝通障礙的最主要因素。W的父親之所以時常成為家庭衝突的主角，是因為他賴以生存的價值觀和其他家庭成員存在着差異，表現在這件事情上的，就是大家對於什麼才是「有用」的東西的看法不盡相同，故此有必要重點着墨；
4. 要求(request)：就是清楚表明我們希望從對方那裡得到什麼，從而可以豐富(enrich)我們的生活，或是讓生活變得更美好。
在友人W的信裡，他也表明了對父親的幾項要求：其一，表示一下理解和同情 ；其二， 多站在別人的立場和不同的角度看問題；其三, 把心中的問題說出來，以構建一個更健康的家庭氛圍，呼應了「讓生活變得更美好」的願景。
四.
Dr. Marshall B. Rosenberg（馬歇爾・盧森堡）的Nonviolent Communication(《愛的語言——非暴力溝通》）
正語溝通，就是把這四個要素傳遞出去，無論是口頭上，還是其他形式；而另一方面，我們所接收的也是被灌注了這四個要素的訊息。由此，我們創建了一個源源流動的溝通模式，正語流到你這裡，又流到我那裡，直到雙方很自然地在流動中產生了共情：我所觀察的、感受的、需要的，及為了讓我生活得更好而提出的要求，得到了誠實地表達；你所觀察的、感受的、需要的，及為了讓你生活得更好而提出的要求，也被對方帶着共情接收了。
在友人W的信中，「共情」(compassion)是一個最閃亮的訊號，雖然他並非整個事件的主角，但他試着把自己放在了姐姐的位置上：「那裡面有她花了好幾年的時間和很多精力搜集了的有關我們整個童年的記憶」；也試着把自己放在了父親的位置上：「我知道雖然近來因為搬家收拾東西的關係搞得你有點煩躁」，「也許你也有這樣的情況，只是我們不知道罷了」；及母親的位置上：「媽媽一直崇尚和平，不喜歡爭吵和衝突，她很少為自己說話，因為當她想到有可能會導致的不愉快，她便只能把話往肚裡吞」。故此，這封信不但沒有讓父親暴跳如雷，也讓家庭裡的其他成員在閱讀後產生了被理解的感動，長期的壓抑也獲得紓解，都是源於共情的力量。
共情的力量是柔軟的力量，產生於愛，創造出愛；流動着共情的語言，是正語，也是愛語。
（完）
＊以上部分內容參考自Dr. Marshall B. Rosenberg（馬歇爾・盧森堡）的Nonviolent Communication(《愛的語言——非暴力溝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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