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一块匾
(为了保护企业的信息,我将里面的景致顺序和一些建筑细节做了点处理,但当然有心人很容易看出是谁,看破不说破即好)
闲翻朋友圈时看到几年前出差时照的一张照片,骤然想起那番遇着的一桩事来。而今项目已跟踪了两回,而随我一起去的同事也已经离职,重见时倒就忍不住想记个趣儿了。
那回我们去的企业算是资本市场上响当当一位航母级巨侠,自身业务太冗,受国字头集团常见的病梅馆风格影响,为了好看便要求欹求疏求曲,一枝斜指房地产也便并不奇怪——虽然根据跟踪来看,现今这个版块已被剥离划转给了别人。
斯时这家企业的地产业务布局全国,负责对接我们的都是颖悟干练的人物——言语往来间也看得出,他们在当地过活得颇有尊严和质量。
访谈经历不提,只说工作堪堪结束后,Z总忽然说起为证明他们的开发能力,想带我们一并去瞧瞧其旗下的别墅类项目。究竟当日机票时间尚晚,且别墅区居于郊区,绿化率自然很高——我们想着回京前洗洗肺也罢,便即应允。
那别墅设计得合理大气,周边环境也令人惬意。样板房背山面水,站在三层当栏看去满眼空翠,天阔云低,教人提不起心力去喝骂一下资本主义生活方式。我们配合地且看且赞叹,引路的姑娘却只矜矜一笑,说这算什么,你们且去这片别墅区的会所坐坐再说。
我记得Z总在访谈后曾提过这个会所。这位淡定从容的国企中层一直谨慎谦和,只在说到此处时露出了一丝掩饰不住的得色:“明天你们若是结束得早,很该去瞧瞧。建筑如何那也罢了,单一件镇宅之宝,你们看到定会心悦诚服。”
时间留得合适,而我也被昨日L总抛出来的那一截线头惹起了好奇,听闻便在左近,就随着去了。坐在别墅区内的摆渡车上,姑娘便给我们讲起那会所的由来。
她说那本是江西浮梁一处徽派古建,因当地政府不能妥善保护,这家企业便发了愿心将其整座买下,移来渝州。
我国徽派建筑保护不善导致流失异地已不是件稀罕事,还在我念中学时,便听闻过皖南休宁县黄村的古民居“荫馀堂”被拆成700块木件、8500块砖瓦、500块石件,被装进40个国际标准货柜运至美国的埃塞克斯博物馆——而成龙捐屋事件被曝光后,古董古建由谁保护修缮激起的华夷之辨更曾一度甚嚣尘上。虽然黄山方面痛心疾首地表示若4座古建筑愿意回家,他们可以派出技术最精湛的工匠维修保护,但实则,数以千计的老徽宅存量依然在不尴不尬地嘲讽着地方的财力和诚心。
这个会所便是浮梁地方政府决算之外的所谓遗珠。公司请来的建筑设计师团队将梁椽榫卯一一编号,生恐错了序——这等水磨工夫我之前在访谈酉阳龚滩古镇时有过耳闻,数万计的零部件拆分重组,对现代工匠来说着实是件极枯燥且极易出错的活计。
而自然,建筑师也并不满足于原样恢复,他修改了这座古建的布局,依山势将房屋进深和方位都做了调整,融入了不少现代元素进来——为着这扶清灭洋的心思,这件作品还获了个设计界的大奖。
我对所谓的古为今用一直是有些警惕的,是以听了姑娘的描述后我只是礼貌性地笑笑,决意看了再说。
虽然早知道他们既有心力玩古建,成品自然不致太差,但下了摆渡车真站在门口时我们还是微微一惊。
眼前是一座老老实实的灰白地儿高墙,墙下是一镜十丈见方的水院,当中伸去平平一座浮桥直通大门。踏上浮桥,可见墙分二道,就里分出两排竹子,声影摩挲天光,便天然将外界彻底尘嚣隔断。主人自然是怀器自许的,从外界完全无法觑到古建任意棱角,但单看外墙,这宅子占地至少要有三四亩。
门亦分二重,折转入院,见一坪阔院,零星有些抱鼓石、拴马桩点缀其中,能略见古意。再转一道,在一处四水归堂院落中,即见公司重金自浮梁迁来的戏台。
平心而论其木雕确实精美,刀法极为生动细腻,且难得的是竟是个晴雨双面戏台。
这种戏台通常见于宗祠,祭祖、修谱宴客时用向庭院的雨台,方便人们坐在宗祠里听戏,平素则开背面通常向着后院门户的晴台,方便天气好人多时可以铺陈得开。备着有好班子热闹,戏台双面可同时起班,前后台也能自由切换,直是随心所欲。
然而被挪到这座会所里后,晴雨翻了个个儿,晴台因为规制高又漂亮被面向了院内,而雨台却冷清清对着一面不开门的外墙——若非我提醒,同事和同僚们却都根本没注意后头还有一面。建筑是全须全尾儿移来了,但没了当年的礼需,其情境安置到底就不那么讲究了。
印象里这个戏台的晴台是三间四柱,重檐双翘歇山顶,雨台是敞口伸出的悬山顶,檐角高飞,以欧阳修“翼然”二字形容最切。戏台两面都刻绘了许多戏曲故事,内里藻井更直可当得巧夺天工四字,不输我见过的任何一个。
我看得喜欢,同行诸人却觉乏味,一路催着引路的姑娘指点究竟“镇宅之宝”在哪里——而见了这座古戏台,我也仿佛得到了背书,对那传说中的宝物便更加倍好奇了起来。
姑娘便引着我们一路更向内行去,里院乃在一山坡之上,树木扶疏,高低掩映,上行数十步回头望去,古戏台的屋顶恰被笼括在一面灰墙开出的方窗里,乃是颐和园“画中游”的思力——只是嫌稍跳眼了些,方窗后若能种株枇杷或许更好。
入了这道墙,那便是进了后院了。行过又一道浮桥,经垂带踏跺进了会所,正当门是一扇玉棠安居的帘架被移在当眼做了屏风,绕过屏风则见恢弘的三开间。
看得出里头原是重檐穿斗构架二层楼房,但本来的小二楼已经仅余规模,不再作居住应用。檐柱设狮子滚绣球牛腿,四围扇扇缕空,窗窗雕花,细看去却是各不相同。槅门腰板上雕着许多戏目,我粗粗认出了苏门学士和郭子仪寿宴,更往后首还有麒麟凤凰等吉利意头。
正细看时,忽听引路的姑娘矜矜开口:“大家请看,镇宅之宝就在此处。”
大家循她所指看去,原来是一块高悬在梁上的木匾,上书“齿德独尊”四字,黑底金字,很是夺目。
“这是乾隆御笔。”姑娘有意无意地顿了一下,果然周遭惊羡者众。“我们这座宅子原是浮梁县署,这是乾隆下江南时赐给我们这位浮梁县令马尹奇的。马县令爱民如子,当时已经是年逾九十,乾隆皇帝一见之下,就亲手为他题写了这四个字。齿就是年纪,德就是品德,是赞许他年高德劭的意思。”
一番话说罢,同行众人啧啧称奇,我好奇之余却有点皱眉。
孟子说“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故“齿德俱尊”是常见的颂词,而若作“齿德独尊”,抛除文法不恰的可能,那便只能理解为“年龄德行都只推你为尊”了——这说法作自下而上的进颂则可,若以乾隆的视角来“独尊”这位官职七品享受五品待遇的马县令,恐怕他是担不起的。
不过乾隆爱造词的毛病倒一直是有,偶然兴至,用得不妥善也是正常,我便也没太在意。
细看那匾,字还不错,但持重谨严,和乾隆素来圆滑飞逸的字迹并不太似。距离比较远,雕工无法看的真切——实则阳刻本也显不出提按行笔处理,只能约略看出枯笔飞白依稀可见,捻管绞转也有些端倪,至少和近代常见的数控雕刻出的板子是有明显分别的。
四个大字上方另有十数行描述性文字,匾悬太高,写得什么大多也看不真切,只能辨明大略有“年九十”的字样能和姑娘介绍对上。右侧能见马尹奇三字及两方模糊的落印,不知是不是乾隆的闲章,左端落款“乡饮介宾熊焕文立,乾隆十七年孟冬月吉旦”。姑娘跟我们解释说,这些文字便是这位熊焕文为记述此匾来历写下的。
乾隆十七年。虽然对清史了解不多,但我也大致有概念那前后应该是他四十岁上下第一次下江南——而印象中他南巡的线路里并没有徽州。顺手查了一下,那次乾隆的游历安排是渡黄河后乘船沿运河南下,经扬州、镇江、常州、苏州、嘉兴至杭州,始于乾隆十六年正月,整个南巡历时四个月即告回銮。
我于是狐疑起来。既然乾隆并没有去过浮梁,且按落款的次年孟冬,他返京已一年有余,又要去哪里为这位马县令御笔题匾呢?
“你们北京人或许对皇帝的字见得多了,但江南能存下这么大的御笔匾额却不容易。清代至今存世的匾额一共不过六七千方,而御笔自然更是稀世奇珍了。”那姑娘看我沉吟不语,笑吟吟又续道:“看了这块匾,是不是觉得前面那些戏台庭院都只是铺垫了?若没有它,我们公司也未必肯花这么大的精力来推这桩异地重建,毕竟咱们国家需要保护的古建筑还有那么多。”
我对于匾额规制本来不懂,原看着这匾只是觉得不知哪儿有点怪怪的,听她一句“你们北京”突然一凛。
长于帝京,御笔匾额我确实见过很多,本来只是直觉这方匾不若常见的匾额那么简净,上方小字乌鲁啰嗦如乱蝇盘旋,直如石渠宝笈中那些被乾隆造补子一样乱题乱写的元四家教人看着尴尬——而此时却突然想起,常见的御赐匾额上方干干净净,是因为那里往往最多只容一方“御笔之宝”的大印,自然不可能再杂以文字。
真是乾隆亲赠,又怎能容旁人的字端然压于御笔之上?
我随手百度了一下,找到咸丰年间一块与此匾功能类似的御赐匾,左题诰授,右谓钦赐,俱是老老实实置于御笔两端,而上方则是干干净净如我惯见落着一方“咸丰御笔之宝”的大印。
生了这警醒,我已有了判断。凝目打量这方匾额,显然更未见到任何钦御之谓。而后我目光落到上方仅可辨别的“年九十”上时,突然又想起一事。
清代官员武官六十致仕,文官七十致仕,三品以上能展期五年,而这位马尹奇按匾上叙述已经九十岁了,难道依旧在任?我于是暗暗搜索了一下这个人,未见到浮梁相关记叙,却见到《武功县志》里记述他乾隆七年时曾在武功任知县。
——若他乾隆十七年是九十岁,那么乾隆七年就是八十岁了,早已过了致仕年限。两端合推,必有一假,而后我又查到马尹奇曾在乾隆十六年于石城县宝福寺求雨:石城和浮梁虽同处江西,但相去甚远,要一位八十九岁高龄的人千里奔波主持求雨,这本身恐怕也不太可信。
基于县志不可能造假,加上求雨之事从旁佐证,我猜这马尹奇曾担任浮梁县令是真的,但乾隆十七年他是否有九十岁恐怕大有问题。
但纵然别的字看不清,“年九十”这三字却是实实确确有的,这九十岁的人若不是马尹奇,又会是谁呢?我于是重新看向了那位熊焕文,顺便查了查这“乡饮介宾”究竟是什么等级。
一查方知,乡饮介宾虽不是官员名称,却也算身份象征——清代每年正月十五和十月初一各举行一次乡饮酒礼,有点类似县政协大会。这饮酒礼由各府、州、县正印官主持,参加乡饮酒礼的嘉宾便统称乡饮宾。
乡饮宾亦有其序列,以乡饮大宾为尊,名额一人;乡饮僎宾次之,名额一人;乡饮介宾又次之,名额数人;乡饮众宾更次之,名额多人,都由本籍致仕官员或年高德劭、望重乡里者担任,人选要经学官考察,知县复核,而后更由藩台转呈巡抚,由抚院咨送吏部,由吏部呈皇帝批准。这一串诰封下来,能称为“乡饮宾”的人,朝廷都要赏给顶戴品级,地方政府也会赠送匾额以示祝贺。
看到此处,我便突然福至心灵。
这块匾或确是古物,但与乾隆并无干系。
它是乾隆十七年十月时,担任知县的马尹奇代表浮梁府赠送给这位选上乡饮介宾的熊焕文的——年及九十的,自然是这位熊氏。于是再细辨匾时,我发现了右首马尹奇及两方印章之下,还有一个小小的“为”字。空过“齿德独尊”四字,左右连读实应为:“马尹奇为乡饮介宾熊焕文立”。而那两方小印自然也与乾隆无关,是马尹奇自己的名章。
及至如此,之前的疑惑便都解开了。既非御笔,在题字上压文就不奇怪,而马尹奇执晚辈礼,称一声论德论齿均独尊耆宿,那自然也便并不为过。
不过当然看着四周拼命拍照的金融同僚们,我想明白以后也还是没有点破。在“齿德独尊”匾下吃了顿饭,觥筹交错之间听着企业为我们介绍:你们坐的地方,当年薄XX也曾坐过、王XX也曾坐过,也就付之一笑。
——后来回到家后,我闲来去百度“齿德独尊”时又发现这块匾2006年曾经被一名网人拍照发出:照片中的它被两截铁丝半悬着,端端挂在一面红白漆的老砖墙上,全无此时高踞堂中的辉煌。那网人发帖问道:“该如何理解这块匾的意思?”然而没有人回复。
——那或许就是它被从当地发现时的首秀。
2011年,它连同浮梁县衙被企业买下,整体迁移至此地,并完成了重新的全套整合设计。
我不知道五年间这块匾经历过什么,也不知道最终它是如何被与这浮梁古县署绑定一处,如何高高悬上了这座房梁,又是谁给了这个企业它是一幅御笔匾的错觉。
它的文字老老实实并无意自高身价,若非有了这先入为主的概念,纵然再看不清楚,断它来历也不至于绕这么大圈子。
结合姑娘那句“若没有它,我们公司也未必肯花这么大的精力来推这桩异地重建”,那改换它身份之人的动机便不难知晓。有了这方所谓乾隆加持的木匾,文化贩子不知多从这企业手里谋下了多少钱,又PK掉了多少同等级古建。
好在此匾是阳刻,无法作伪——若是阴刻,说不定还要被补一方御笔大印上去,彻底毁了这件真东西。
哎。
其实这间会所的古徽州建筑本身完好程度本足以荣光四面,而清代的木匾保存下来的现在也已不多,实在无需用乾隆的噱头来加一道敕封,但资本为王的世界里,价值本就已经是最无谓的概念。想到此处,我才省起叹息我所处身的是一个多么虚幻的行业。
被用一块寸锦寸金的布料抖了个空包袱,回想起来倒其实不怨——甚至有些庆幸多亏有了这刻意的错觉,才能保全如此好的晴雨戏台和内堂木构,虽然大部分能来这里一坐的人物得了这般引导,都未必会再在它们身上留心。
但作为建筑,融于人事本便是境界。
数百年来,它们或许也已习惯了这漠视:它们看着人们在障中与所谓的时间和文化对峙,然后将每一寸木纹肌理,都沉淀出温和的笑意。
这或许才是真正的“齿德独尊”吧。
(公众号:李让眉此间清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