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碧】楚岚的时空旅行II
*大量设定来自《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但本文架空设定，没有任何|政|治|倾向和映射。
*全都是泡沫，角色不属于我；但我写的他们两个都不怎么招人喜欢。
1
起床号响的时候张楚岚刚好睁开眼。四年零十一个月24天的时间对于养成生物钟来说太过充足了。他转了转眼珠子往从窗帘缝儿里一眇，外面的天是土黄色的，透着一股子威压，是这个季节常有的样子。张楚岚觉得自己胃里抽搐了一下，但绝不会是因为是这天气。四年十一个月24天，仔细看来不过五个春夏秋冬，如果是盛|世，这正是他念大学的年纪。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
还有四天。
还有四天他就刑|满|释放了。有消息说最近上头有意向派两支生产队伍往西边再开30里，在那边建一个新|社|会|主|义|小镇[1]，直接驻扎两个月，后面在轮换别的生产队伍循环劳动生产。这十月底的天，有土的地方土层是冻住的，只有沙的地方空气迷人眼，风是冽的，水是混的；加起来在现在开出的营队种树都是个煎熬，再往前开的活儿怕不是能搭进命去。漫天的沙啊吹迷了你的眼，回头你就是沙漠里孤零零零的一个人，再见面你就是白惨惨的一堆骨。这样关键的时候绝对不能出差错。
张楚岚的胃里又疼了一下，赶紧下床简单准备一下就出了门，手里拿着一个不透明的布袋子，里面是两桶油和一条烟。他张楚岚是个孤儿，孤儿院没粮了才给他关进来，平时自然是收不到什么包裹。好在是作为副队长，队里谁收到什么东西肯定要先来向他表示表示；再加上他总能找到些私活儿干，他手上从来是不缺给上头人的礼品和给自己的烟丝的。在这种地方死干活儿的人留不久，他能混到着第四年多当然也不是凭运气。
大部分副队长们还要再有个十分钟才能准备好去生产计划科领任务，他得赶快趁着没人去把关系疏通好。听说了消息的可不止有他一个人，多少人都紧着这个时间点儿巴结那个姓高的；好在张楚岚自信平时跟高科长就处得不错，不年不节也定时给他送着好处，这人应该不会不领情。张楚岚走到计划科门口发现门没关管。高科长一看见他就笑开了，“哎哟，这不是我们楚岚么！”张楚岚赶紧陪笑，招呼着说：“您今天早哈！”
“可不，这不上面刚下来通知说是要额外抽调两支有能力的队伍去开发新社会主义小镇么，可不就得早过来协调协调”，高科长用发黄的两根手指夹着烟，透过眯缝着的眼和烟气看着张楚岚，“这还想着你呢，你们队伍多有能力啊。”
张楚岚心里一缩，赶紧把手里头的东西给他递过去，说是：“哪有，我们这队老弱病残，开不动啦；空有一腔革命热情也没用不是。”
“哎呀还是你小子懂事儿啊”，高科长脸上的褶子挤在了一起，“听说你快刑满释放了？”
“是是是，这些年多亏高科长的照顾了，我政|治|面|貌焕然一新呐！”
高科长轻哼一声，然后说，“可惜了咯。”
2
张楚岚往外走的时候胃里头又抽了一下。
他约么着现在时间还早——他也只能约莫，营里严禁犯|人|戴表——他倒是可以去保健室看一看。但是他马上就要出去的关头儿上他不想捞个装病误工的名声。再说，今天周二，保健室是那个王也在，到时候十有八九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两个人的关系还不明不白的，白给自己找烦恼。他往宿舍走的时候路过宿舍，想着先把吃饭的勺子和配额的干粮领了再说，谁知道胃里翻腾得越来越厉害。他终于是怕了，一怕自己没几天就能放出去了身体再出了什么毛病，二怕一会儿吃了今天的粮食再吐出来——白浪费配额。
其实他也怕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到死也糊里糊涂的。他推开保健室的门的时候王也正在抄什么东西，很明显是在做私活[2]。按照之前的经验他应该是在默写什么经诗或者是在写日记或什么随笔一类的东西。张楚岚知道王也进来以前根本不是什么医生，连个赤脚大夫都不嘎边儿。保健室里的人说白了跟他们一样，都是犯了错误被下放的人，只不过有些人上头都看不过去叫他开荒，就找个办公室职位给他们坐着。张楚岚有时候挺羡慕他们这些坐办公室的人的，每天粮食的配额的确是少一点，但好在不用担心丢命；但转念仔细想想，张楚岚还是觉得开荒好点，因为他们的劳改都有期，而这些人的命就全握在上面的人手里了，什么时候出去跟本没个谱儿。
这个王也在这呆了有不少年了，张楚岚刚进来的时候他就在保健室坐着。据说以前家里头是军|队的，来头儿还不小。后来上届领导在任的时候把他父亲当分离分子典型给枪|毙咯，整个家里才跟着没落起来；再加上据说是这人在北京上学的时候是什么学|生|运|动的组织策划头目，正好给人抓住把柄一起端了。这么算来家里头也没人了。
张楚岚想不明白，好好的背景，怎么就能把自己玩儿到劳|改|营里来呢。
王也听说他的来意上手就来回摸了摸他的肚子，指尖儿隔着一层衬衣都能试出凉来。张楚岚没来由的紧张起来，脸上发烫，心里头想着大家都是大男人有什么好害臊的。不一会儿那手就离开了他的肚子。王也果然也没看出什么门道儿，只说他没什么大毛病，可能是最近情绪紧张导致的。他还说要是平时就给他两个止疼片吃吃，但这周的配额已经都给了昨天那个牙疼的和那个被钢筋砸断左脚拇指的了。
张楚岚这边盯着一旁的白搪瓷烧水壶木楞着点了点头，想不出什么话来便抬屁股想走。照理说他张楚岚从来不是个再说话上吃亏的人，但自从上次，自从上次他们那事……
王也招招手叫他坐下，从不知道那个抽屉里拿了一个纸包和两个统一发的铁杯子出来。“听说你要走了”，他说：“我煮点茶吧，权当送送你”。
3
张楚岚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真的没走，看着他从纸包里头抠出一小块茶饼的碎渣，看着他把茶叶放进一个杯子里注上水，然后又撇掉，再下[3]。这样往复一次之后他才又把水注满，放在杯子里头等着它泡开。他看着热气从杯子里头往外冒，然后问：“你哪来的茶叶？”。张楚岚自己不喝茶，但是不代表他经手的礼品里头没有茶。为了让这些个东西放在领导的水杯里头水里头那么一漂，他就得到处找周转好多路子; 劳改营这种大家肚子里头都没有油水儿的地方，谁也不会写信问家里要茶叶。这就直接导致他要搞茶叶来送礼非得几经周折不可。
王也虽然出身很好，但是如今外面家里人都遭了难，估计也跟他似的根本收不到什么东西，但这茶叶是怎么来的就格外让他好奇：“你以前朋友寄给你的？”
王也摇摇头：“人家都指望着别走我家的老路呢，就别难为他们跟我这个政治犯有来往了吧。怎么，你能周转到烟抽，我就不能搞点茶叶喝？”
这下张楚岚可是正儿八经地感觉惊讶了。这王也每天吊儿郎当不长眼神儿，总是被分配到早班和夜班儿，怎么还有这样的门道儿。“那你平时怎么不周转一下让给自己过好点儿啊。你有这个本事上头肯定不能让你连着值夜班儿和早班儿啊。”
王也一边用茶杯盖儿比着把茶汤倒出来一边说：“这不是犯不上么，不够麻烦的。但是这老白茶，唉，还就是戒不掉呗。”
张楚岚心里蹊跷，觉得王也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么。但他也不好说什么——他又是王也什么人呢。他就盯着王也递过来的杯子里头清澈的鹅黄色茶汤儿愣神儿。抱起来喝一口，居然带着股子冰糖香，甜的，跟他印象中为数不多的茶叶的味道截然不同。
两个人在寂静里坐了几十秒的功夫，王也在对面坐得安稳，张楚岚却觉得凳子上仿佛是长了刺一样，怎么也坐不踏实。“我考证儿了”，他扯过话头儿：“木工的证书还有机械的，都考了；我还有四天就出去了，前几年也成年了。这次出去以后找个活儿干，再找个老婆，日子肯定越过越好了。”
王也像是被他逗笑了，抬起眼来盯着他，问：“是吗？你是为什么进来的？你的档案说是偷盗，从重处罚判了劳改五年。”
“问题是你做了吗？”
这时候的王也突然不笑了，就那么直勾勾的盯着张楚岚。
张楚岚支支吾吾地说当时孤儿院没有粮食吃，男孩子里头抓阄挑了一个找了个莫须有的罪名送进监狱，没想到会遇上国家政策突然收紧，这才给送进来的。
王也的表情突然怪异了起来，“那你为什么还觉得你出去了能过上好日子呢？ 既然贫穷是你进劳改营的原因，现在同样贫穷，还带着犯罪记录的你怎么有信心就能过上好日子呢？”
张楚岚给他问的心里头发毛，“那就见招拆招儿呗，公平的事儿那都没有的。要我说，只要不扭着上面的意思走，刚跟他们把关系疏通好，日子肯定就不会难过啊。不能逆了这世界的运行规则就行了啊。”
“但是这套规则不是自然存在的！”王也突然拍了桌子，“贫穷，落魄，不如意，这个世界对于底|层|的人们太过于残忍；他因为需要廉|价|劳|动|力就把没有犯过任何错误的人抓进来做劳力，让他们错过受教育的机会，极大程度上降低|阶|级流动的可能。打着没有阶|级人人平等的幌子，上头的人就把自己从阶|级|问题的烂摊子里解救出来了。同时他封锁一切，他反对改|革，他让一切不和谐的声音消失！这些分明都是社|会|结|构|的问题，这样一味地迎合下去就不可能有任何的改变！”
张楚岚看着王也，看光从他的后面透过来，倒是显出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但是没有人活着不要粮食，没有马跑路不用吃草啊。
王也最终还是笑了，“你太聪明了，张楚岚。是啊，我喜欢的就是这个你。”
张楚岚飒地站起来逃也似地从医务室跑了出去——他要迟到了。
4
张楚岚之后的三天一直都没有看到王也。
第四天的早上，当他把营服上交，套上自己唯一的意见短袖上衣回宿舍拿包裹的时候，他看到王也站在他的门口。他感觉自己的心跳的飞快，但还是强稳住脚步一步步地走过去。还没等他说话王也伸手递给他一个包得很紧的包裹，顺手还塞给他一把梳子。“我也没什么别的东西给你了，这包裹里头是一小包茶叶和我原来攒的粮票儿。反正我也用不上了，你拿着吧。这梳子原来是我妈的，紫檀木的。当年红|卫|兵封查我家之前我从她梳妆台顺的，养得还挺好得，你也拿着吧。”
张楚岚一时不敢接，只说：“这…你不自己留个念想儿了？”
王也轻轻地笑了，“留什么念想儿啊，外头他们人都没了。我也出不去了。不如给你算了。”张楚岚一把抓住王也的手，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说：“那我就先替你保管着吧，我在外面等你。好好活着。”
王也愣了愣，最终还是笑了，把东西握进张楚岚的手里，轻轻说了句，“行啊。”
5
拿到梳子的一瞬间张楚岚就被一片白光包围了。他全都想起来了，他想起他和王也在前世的渊源，也明白了这梳子上附着的大概就是王也三魂七魄里的一魄。
但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这一世，张楚岚等到王也了吗？
6
那片光的远处，他仿佛看到梳子断了。
[1] 参考《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
[2] 这段对王也的描述也有参考《一天》
[3] 下茶（山东方言）=泡茶；此处王也在洗茶，但是张楚岚看不出名堂来。
*虽然结局没写死，但这篇我心里头这是个BE。来源是阶|级|和教育带来的无法避免的鸿沟：王也不经意间透出的傲慢和张楚岚被贫穷逼出来的市侩。哪个都不讨人喜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