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弢——一段德国库恩情

2021-03-19  本文已影响0人  乾坤二爻

————“小库恩的藏书可谓汗牛充栋,他希望我将中文书尽数拿走。我心里打算:一朝住处有了着落,来取不迟,反正来日方长。万万没想到,这一念想铸成大错,留下不尽的遗憾!”

一段德国库恩情    金弢

上世纪初,德国诞生了一位世界级翻译家,名谓佛朗茨 · 库恩 (1884-1961)。今天适逢这位著名汉学家、中国文化荐译者逝世六十周年纪念日。据笔者手里资料,他是迄今世界上不仅从事中国文学翻译、甚至涵盖全球各种文字的文学翻译中,就职业生涯之长,译作数量之大、持续时间之久,库恩绝无仅有、首屈一指。

为了翻译事业,库恩终身不娶,奋斗六十年,殚精竭虑,耗费毕生时光,翻译了我明、清时代及包括茅盾的 《子夜》 在内的大量中国文学经典,为世人罕见。库恩率先较完整地将中国古典文学译介到了西方,他大部分的德文译本,诸如 《红楼梦》《三国演义》《金瓶梅》《肉蒲团》《二度梅》等, 在他译成德语后,以其德文本为基础转译成欧洲诸多文字,更成为后来整个欧洲中国古典文学翻译的底本。他为中国文化在世界上的传播作出了卓越贡献!

一九二0年代开始,库恩得到一份出任德国驻中国大使馆外交官的职位。当时,在他位于巴伐利亚的家乡,有一位对他倾心的农村姑娘,希望他能留在德国。然而,库恩志向已定,认为赴中国就任会有机会更好地继续学习、掌握中文。于是,他耐心地向姑娘说明。

姑娘不想勉强他,因为她知道,德国有太多的哲学家、文学家,为了成就事业,都把个人生活置于脑后。姑娘在家乡等了他五年,并在库恩一次回国探亲时向他表示,愿意陪他去中国,照顾他的生活。

库恩却说,中国文化辉煌灿烂,世界名著浩如烟海,姑娘随行无疑会分掉他的时间,他唯恐毕生不能完成自己的事业;倘若他把姑娘冷落一边,则会留下终身的歉疚,姑娘应该而且也有权利获得她自己的幸福。

虽然这对青年男女未成眷属,但姑娘一直保持着对他的爱意和友谊。在库恩离世前最后的时光,她一直陪伴在库恩身边,并为他最后一批译著的出版印行承担起大量的工作。

库恩去世后,因膝下无后,他唯一的精神遗产继承人是其侄子哈托·库恩——世人称其小库恩。小库恩1915年12月10日出生于当时的德国殖民地新几内亚,是一位文献作家及出版家,也终身未娶。他从事叔叔译著的文献目录编制,并出版了多种文集。

1986年5月,为表彰库恩对弘扬中国文化作出的杰出贡献以及小库恩几十年来的文稿整理出版之成就,中国作家协会特邀小库恩来华,作了为期四星期的巡回书展访问。他的来访,得到了德国外交部的大力资助,笔者有幸全程陪同他作在华之旅。

除了北京,小库恩还去到曲阜、西安、南京、上海、杭州、广州等地。在京期间,北京图书馆举办了持续一周的大型书展活动。

小库恩乘坐的是保尔·科察金的原型亲手筑建的西伯利亚大铁路,这也是他叔叔生前多次走过的线路。老库恩有过多次描述,称:世界之大,这趟列车最能让人产生距离感。笔者也曾来回三趟,从北京出发过二连浩特,穿蒙古经莫斯科和华沙至当时的东柏林,行程需八天八夜。叔叔嘱托:若有幸去中国,必要经历一次。

我去北京站接的他。在车站见上面问候握完手,他不时查看我身后,我颇为疑惑。原来他想看看我后脑勺是否留着辫子,他心目中,中国男人脑后都蓄着长辫。

在北京,他感受到了中国文化的厚重。到了曲阜,参观了孔庙,我们来到孔林,看到被砍去脑袋的孔子石像,小库恩不禁老泪泫然:“大师受难了!他们对您不公!” 在西安参观乾陵看到成排的文武百官都没了脑袋,他不由自语:“不应该!不应该啊!这样做,叔叔绝不会同意!” 我在一旁顿感国人太对不起自己的文化,连外国人都这么尊重她!让他最感欣慰的是看到了开发不久的兵马俑:“叔叔的话没错,中国文化绵远悠久,绚烂无比”。

一九八七年我随作家团出访德国,他驱车几小时前来看我。餐间,他一直描述着他的出版设想。次年我求学到了慕尼黑,每逢周末常被邀至他家小住。他独居巴伐利亚,靠近阿尔俾斯山山脚,是一方滑雪胜地。我在他家又遇到了他的侄子,学汽车制造,对文学兴致索然。

小库恩的藏书可谓汗牛充栋,而且全是德文版中国古典作品和欧洲各种文字的转译本,还有大批他叔叔当年留下的中文原版书。他告诉我,他不懂中文,侄子与中国文学无缘,如果我需要,他希望我将中文书尽数拿走。

我当时初到德国,居无定所,书暂无处可存,因此只挑了几本书。我心里打算:一朝住处有了着落,来取不迟,反正来日方长。万万没想到,这一念想铸成大错,留下不尽的遗憾。 

那时,我靠打工维持生活,加之大学选课,日程爆满,拜访小库恩及那批藏书的处理无奈先搁置一旁。三五个月后,我的生活有了规律,也有了固定的居所,遂想再访小库恩,心里惦着那些书。

我想去电先约个时间,接电话的是那位时常见面、住在小库恩隔壁的管家老太太。一听我说请小库恩接电话,她不禁失声:“我的天哪,库恩先生去世都几个月了。”

我顿时头皮发麻,两耳轰鸣,久久不能开口……十分钟后,我定下神来再去电话,得知他在那年11月29日,不幸因一次车祸遇难。推算下来,事发时间正好在我上次拜访后一个月。

“但他的那批书呢?”我不禁追问。

管家说:“他侄子自己不感兴趣,做了广告送人也没见有人来要。因为房子要卖,书全部进了废纸箱……”

2021年1月22日 初稿慕尼黑

作者简历及部分作品:

金弢,字有根,1974年杭州外国语学校高中毕业,插队落户浙江桐庐儒桥村,1977级考入北外德语系,81级北外德语读研。1985年1月进文化部, 1985年3月进中国作家协会,任职作协外联部,曾多次组团王蒙、张洁、莫言、路遥、邓友梅、刘绍棠、从维熙、张抗抗、公刘、邹荻帆、王安忆、北岛、舒婷等等作家出访德国及欧洲诸国,八十年代末获德国外交部、德国巴伐利亚州文化部及欧洲翻译中心访问学者奖学金,赴慕尼黑大学读博。现居慕尼黑;

主要文字及译作有: 长篇小说《狂人辩词》、《香水》、《地狱婚姻》、2013年编辑翻译出版德文版中国当代中短篇小说集《空的窗》,由德国Spielberg出版社出版,并于德国、奥地利、瑞士三国同时发行。全书篇幅达三十五万字,共504页,宽版,被收入的十二位作家及作品为:陈染《空的窗》、陈建功《找乐》、东西《没有语言的生活》等;

八十年代发表翻译及作品:《世界文学》、《外国文学》、《诗刊》、《长江文艺》、《钟山》、《百花洲》、《文艺报》、《中国妇女报》等等,已发表20多位德语作家作品的译文;

来德三十二年,在德创业二十二年,文学创作及翻译辍笔三十年。二十个月来,金盆洗手,回归文学,写就新作六十余万字。至今不惜披星戴月笔耕;

两年来文字散见欧洲各大华文报刊,《欧洲新报》、《欧华导报》、《德国华商报》等;

近来发表:

01· 《圣力姑娘》(小说)(广西文学,2019年第7期);

02· 《保罗•策兰杏仁诗译及后记》(南方文学,2019年11月刊);

03· 《痛忆路遥》(三峡文学,2019年12月刊);

04· 《走向世界的漫漫长路》———德文版《空的窗》走过漫长曲折(南方文学,2020年第1期);

05· 《香水缘和我们的八十年代》(南方文学,2020年第5期);

06· 《街坊陆游》 (人民日报海外版、天津文学,2020年第11期);

07· 《莫言往事》(北京文学,2020年第12期);

08· 《记忆里的王元化》(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12月期);

09· 《话说莫言———时空跨越三十年》(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12月期);

10· 《两位同胞》(中国法治周末 2021年1月刊);

11· 《冬日里的长尾》(小说)(向度文学,人间故事,2021年1月期);

12· 《我和库恩》(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2月期);

13· 《格拉斯和他最后的诗》(中国法治周末2021年2月刊);

14· 《老黄》(小说,贺州文艺,2021年第一期);

15· 《二叔分瓜》(小说,贺州文艺,2021年第一期)等;

16· 《汉学家库恩诞辰137周年,忆与其遗著的一段缘》 (中国法治周末2021年3月刊)。

2021年3月15日慕尼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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