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黑猫

大黑猫是某天深夜趁我们不注意溜进我家的。第二天早上母亲起床的时候突然瞅见一团黑糊糊的东西蹲在火炉边，慌忙中把我从被窝中拽出来一探究竟。我凑上前去，它正安逸地蜷伏在炉子一角睡得香甜，鼻子还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像人打鼾一样。

农村里流传着一种迷信说法，黑猫进屋，主不祥。但是又不能驱赶，否则会有灾祸。只能引导它自觉离开。母亲很迷信，想方设法地想要弄走它，把鱼骨头扔到屋外的空地上，但是这猫仿佛有灵性，吃完鱼又大摇大摆地回到炉子边躺下。母亲没辙，只好让它住下。本来按父亲的意思，直接杀掉炖肉的，但是母亲不同意，说是不吉祥，怕招来灾祸。

乡下对黑猫黑狗什么的都是不待见的，总觉得不吉祥。所以父母都对它不理不睬的，也不给它喂食。倒是我不忌讳，天生喜欢小动物，每天吃饭的时候给它扔几片青菜叶子，好在它也不挑食，吃得挺欢。吃完还舔舔我的裤脚，以示亲昵。

家里一直闹鼠灾。一入夜，成群的老鼠排着队打房梁上爬过，窸窸窣窣的，呼朋引伴。厨房的灶台，偏屋的谷仓，甚至是睡觉的卧室，无处不在。家里的橱柜，房屋的门窗，被咬的千疮百孔。厨房的饭菜，常常被偷食。我这个人天生爱干净，最恶心遍地狼藉的老鼠屎，看着都作呕。家里撒了灭鼠药也不顶用，药死的老鼠毕竟只是少数。

自从黑猫进屋后，家里安静了不少，老鼠过街的繁荣景象不再有了。有时候，早起常常看到它叼着只老鼠在院子啃食，被抓住的老鼠在它的利爪下嗷嗷直叫。我不禁啧啧称赞，这真是一只好猫。但是傲慢与偏见总是根深蒂固的，母亲仍然不因为这只猫的能干而对其有所喜欢,甚至不再给她喂食。

我越发喜欢这只猫，除了它的干练，还因为它的某些特立独行的品质。它很谨慎，从来不偷吃家里的任何美味，包括挂在房梁上的熏鱼，我想，也许它深知主人的厌恶，所以过得越发的谨小慎微，想想怪不容易的。

所以这只猫很是独立，甚至有一种倔劲，惹人怜爱。记忆最深的是，有一次它经过邻居家的狗窝，那只狗正在吃食，以敌人来抢食，突然扑上去，压住它。兴许它原本并没有冒犯之意，但是我在旁边看到猫颈部毛发突然竖起，跳起来就朝狗脸上抓了一爪子，狗脸上立马现出一个红色血痕。那狗吃痛，狂吠着追猫，这猫也不惊慌，跳到狗背上又是一爪，然后跳到房梁上，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这狗，喵喵直叫，像是一种示威和藐视，自有一种王者风范。我想，这只猫也许苦难经历多了，自发养成了一种不容侵犯的野性。我怎么觉得它的倔强那么可爱呢，有一种虽败犹荣的气势透在其中。

我突然觉得，这样的一只猫，的确值得爱护，不能因为某些外在因素而不公平对待它。于是我常常把在河里钓到的鱼赏它几条。这猫叼着鱼就跑远了，甚至没对我表示一下亲昵和感谢。我在心里苦笑，猫就是猫，果然心性薄凉，不像人家狗还懂得摇尾乞怜呢。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它叼着一只血淋淋的老鼠，扔到我房间里，还在房门口喵喵直叫通知我。我跑起来一看，苦笑不得。这只有灵性的畜生，真是有心啊，也许在喵星人的世界里，猎物鼠是美味，可是它不知道我却是不吃鼠肉的。最后，我把那鼠扔到河边的垃圾堆，可惜了那份心。

那只猫总是活得尽量优雅。走起路来，虎背熊腰，若闲庭漫步，极尽潇洒之风度。每天起的早的时候，看到它在那儿用爪子梳理毛发，透出一股子有顾影自怜的悲凉意味。天晴的时候，常常看到它蜗居在房顶瓦楞上，沐浴着温暖的阳光，慵懒地打盹，无视这个喧嚣的世界。当时我就在想，这真它妈是一只懂生活的高雅的猫。

有一段时间，突然发现猫肚子鼓起来了，当时还没意识到它的肚子是被谁搞大了，还以为它食量陡增，胀的。直到有一天，它的身边突然多了两只小猫，一黑一白，怪可爱的。一家容不了一窝猫的闹腾，母亲把小猫送到十里开外的邻村给人抱养，过了几天，这只母猫竟然将两只猫给带回来了，真是护犊子啊。母亲铁了心把两只小猫送给了百里之外的另一个镇子，算是回不来了。只是那猫跟死了爹妈一样沮丧，颓废了好长一段时间。我不禁赞到，真是有情有义的畜生。

月有阴晴圆缺，猫有旦夕祸福。后来这猫误食一只吃耗子药中毒的老鼠，然后身中剧毒。我当时在学校上课，回到家的时候，闻到院子里一股腐肉味，问母亲，一指屋顶说，那个灾星终于走了。听母亲说，猫死的时候，不停在屋顶上翻滚，口吐白沫，怎么招呼都不下来，挣扎了一会儿，就不动弹了。这只猫果然够坚强的，死的时候都要死在它屋顶的领地上。母亲的意思，畜生死在屋顶上，总归是不吉利的，要我给处理了。

于是我搬来梯子，爬到屋顶。用一个塑料方便袋子把腐烂生蛆的猫尸装起来，埋到屋后的竹林里，然后用石头砌了一个小坟墓，折了一支竹枝，插在坟前，权当墓碑。

我坐在竹林的石头上跟它道白。我说，你真是一只好猫，有着惹人怜爱的小绝犟，优雅懂生活，有个性，且循规蹈矩，有情有义，有着不容侵犯的自尊，所有世间女性应有的优点你都拥有，虽然你长得黑，不受待见，甚至来历不明，是个孤儿，但那不是你的错。如果你不是一只猫，爷一定收了你。可惜你终归只是一只畜生。来生有缘再会吧。说完，我把嘴里那半截未抽完的烟插到它坟前空地上，让它最后也在烟雾缭绕中销魂一回。

几个月之后，家里又开始闹鼠害了，母亲又弄来几只漂亮的花猫，猫色光鲜，漂亮是漂亮，终归只是花瓶，见鼠绕道走，还监守自盗，偷吃厨房剩菜剩饭，完全猫鼠一窝，沆瀣一气。母亲气的在厨房跺脚，气急败坏地对着偷吃的猫骂道，废物，全是废物，老娘养你们何用。然后后知后觉地感叹，还是原先那只黑猫好，虽然是一只来历不明的野种，至少还能抓老鼠，还本分。

可是，那只黑猫已经魂飞天国了。好猫命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