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凌晨三点,万籁俱静,整座城市在黑夜的怀抱里沉沉的睡去。她摸黑穿起衣服,被子的余温丝毫没有留住她的意思,与往常一样,她轻声带上门。
北方冬日的夜,寒冷有恃无恐,如同顽皮的孩童找准衣物的缝隙躲进去,她紧了紧围脖,深吸一口气,踏入茫茫夜色中。
窗户里昏黄的灯光摇曳,她往炉子里添了几块蜂窝煤,点燃几张报纸放进去,不一会,炉子里映出红光。暖气上,裹着厚厚的棉被的搪瓷盆里是头一天揉好待发酵的面团,她把它们取出来放在案板上,用力的揉匀,又将面团装回去重新用棉被盖好。一袋子的土豆,她去皮切丝,一气呵成,浸泡在水里,转身炉子里已经烧的通红,她架起锅,倒进油,开始准备各种小菜。
一切准备妥当后,她看看手腕上那块表带已经掉皮的手表,指针笔直的躺在表盘里,她撇嘴一笑,今天又按时按点把所有的东西准备就绪。将炉子以及摊饼的家伙事儿在三轮车上摆放好之后,她推车走出了院门。
路上已经有人开始走动了,路灯如同一位皮影戏艺人,时而将她的影子拉的颀长,时而又缩成一个圆盘,她蹬着三轮车朝厂区门口骑去。
厂区门口已经有几位卖早点的师傅在那里了,她把车停在自己的位置上,支好铁锅,架起案板,摆放好各种小菜,借着炉子的热温暖暖手,然后将面团揪成剂子摆放在案板上。待锅烧热,她擀出一张张面饼放在锅里摊熟,第一张饼起锅的时候,一个刚下夜班的汉子站在摊前操着浓厚的西北口音说到“加个鸡蛋,洋芋丝和海带丝,多放些辣子”。她笑眯眯的给开张顾客卷好饼,熟练的往袋子里一装,接过有些破旧的两块五毛钱。
东方渐渐发白,太阳已经按捺不住在天际线冒出头,厂区门口人头攒动,嬉笑声、吆喝声不绝于耳,她的摊位前人流不断,面饼在她手中翻飞,过往的工人和她插科打诨,她嬉笑怒骂中接过一张张票子,额头上慢慢渗出汗珠,这是对她今天辛勤劳动的奖赏。
日头早已肆无忌惮的挂在当空,但失去了夏日灼灼的威严,体贴地洒下一把温暖和煦的阳光。工人们交接班结束了,厂区门口偶尔有个把人路过,不久前的喧嚣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各家收拾着各家的家当,这一天的营生结束了。
她擦擦汗珠,悠闲地收拾好家当放在三轮车上,缓缓的朝小院蹬去。
稍作休息,她要赶回家给中午放学回来的女儿做好午饭;待女儿下午上学时,她又要匆忙赶回小院置办第二天开张的食材。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她像一台永动机,机械式的永不停歇。
如果没有命运之神的捉弄,她也是一个有着幸福美满家庭的女人:丈夫出身中医世家,工厂上班之余也帮邻里推拿问诊,可爱的女儿总是为他们带来欢声笑语,这样的生活好不痛快。家属大院里每家人都静谧祥和,其乐融融,平静温馨的生活载着每个人的美好愿望驶向更加光明的未来。
天边的余晖挣扎着在夜幕来临前展示自己即将消逝的美丽,热浪席卷过后的余温使人聒噪,夜色悄悄地掺和在茶余饭后的欢声笑语中,日子又将平静的翻过一页。
小城逐渐安静下来,一阵骚动搅扰了黑夜的美梦。院子里几辆警车蓝红的灯光闪烁着告诉人们保持安静,她的丈夫因为涉嫌倒卖厂里的钢铁被逮捕了。众人哗然,老实憨厚、热心洒脱的丈夫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一时间议论纷纷。随着警车远去,黑夜安抚着惊骇的人们渐渐睡去。
平静的湖面下总是暗流涌动,没有被翻腾起来,没有人会知道它凶残的一面,生活亦是如此。
闭塞的小城每天挨家挨户的搜罗各种茶余饭后的谈资供人们消遣,头天夜里发生的事情足够让闲散的人们咀嚼好几天。众说纷纭,人生下来就会讲故事,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舆论所倾向的版本是她的丈夫患有一种慢性疾病,需要药物维持,自己诊断没几年好活了,便想着为她们母女多留下一些财产,所以干起了刑法里赚钱的勾当。
善于津津乐道的人们依旧乐此不疲的创造着他们所期待的故事,没有跌宕起伏的剧情是多么无趣、沉闷,但却没有人愿意成为故事中的主角。
她刻意在原本显老的脸上化上浓妆,突如其来的打击、几日的奔波、前路的迷茫无法掩盖她浓妆下的惶恐、焦虑与不安。一向犀利的她越发显得刻薄,听到人们的闲言碎语便破口大骂,她可以接受人群的嘲讽,但谁也休想在她女儿身上找出创作的灵感。
尘埃落定。她带着女儿从大院里消失了,不留一点痕迹,没有人发现她们“逃离”的踪迹,仿佛这一家人不曾在这里生活过。生活的创作者们一旦失去主角与灵感,故事便不再继续下去了。大院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安逸,天边的余晖依旧与夜幕争奇斗艳。
时光缓缓地汇入生命的长河,奔涌向前,不曾回头,不曾眷恋。
她带着已然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女儿再次回到曾经生活过的故土时,仿佛一片从枯木垂下的落叶,没有人注意更没有人在意。这些年她去了哪里,为什么又回到这里,没有答案。
下雪了,她抬起头望着空中肆意舞动的雪花,踏雪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