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为下一代落了一身病,后来呢?
老了还能干点什么呢?拉拉二胡,吹吹口琴,心情好的时候去公园里溜达几圈,晚上寻个广场跳一支小舞,回到家,要么沉默寡言,任人揣测,要么没事咳两声,以示威严,有时翻阅一本万年历,凭栏眺望,掐指一算间向着白墙点点头,意境何其深远。但千万别以为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指不定你刚从浴室出来,他就想摆开架势评几句是非,援用某某古人的话时,他也许忘了那个名人比他年纪还小了。况且老是辈分,是资历,无论年轻人把道理说得如何天衣无缝,但老人家那一把年纪摆在那儿。嘿,年轻人,你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赶不上,你走了多少路,耍过多少赖,能相提并论吗?
哪怕老了有这么多好处,现实中依然有许多老人不肯贴上老了的标签,总想着为下一代多做点贡献。不服输是天性使然,不服老则是本性。当这种人听到别人称呼“您老”时,气氛瞬间凝固,大抵心想年纪轻轻就被你这后生喊老了,多不自在。如若只是横眉冷对还好,怕的是以兄弟姊妹相称。这样他的思想就可以理所应当的强加给你,说什么也不会让你踩着他的肩膀往上爬,那时他们吃过多少苦,咽过多少汗,如今交接也没个仪式感,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任何机会都寸步不让。年轻人的世界交给他们自个去管?那成何体统。
既然“真”老人让你看不出来他老,而“假”老人又伺机充老,加之老和不老之间讲究相对而言,从来就没有明确界限,那么就不能简单地从年龄区分,也不能从面容、皱纹去下结论,全部交给病来定夺,得了病总该推脱不了老的干系。
我的外祖母年轻时就是当地赫赫有名的人物,除了带领一村人发家致富之外,还创办了讲理堂,谁家婆媳争吵,谁家田地纷争,不管是蹬鼻子上脸的小事,还是人命关天的大事,统统带上人证物证到这儿来讲,宗旨是宁破十座庙不破一桩婚,收场往往也只有一个,双方讲和,直接点说也就是民间的衙门,可这比衙门好,因人施教,讲人情。不过外祖父遵法治,主张克己复礼,容不得法外人情,古稀之年却吃了斋,没过几年,也不知得没得病就过世了。这反倒没有让外祖母感到年岁已老,而是变本加厉地上山下海。
话说人活着为了一份尊严,多么崇高的一件事,可是尊严需要存在价值来捍卫,于是为了价值又不得不拼尽全力博得别人认可,你说矛盾不矛盾。当讲理堂的那扇破门被一条野狗叼着骨头撞出个窟窿,外祖母亲眼看见梁上的瓦片砸在跟前,然而任凭老四老五规劝她去城里养老帮着带娃,她就是不肯,毕竟老大老二的房子还立在村头,她这一走了之,先别说儿子的房没人守,以前积攒了半辈子的威望都会随之消失殆尽。春去秋来,外祖母不觉得累,儿女们自然不敢多劝,只好按老人的意思,谁家小孩都可以交给她看管,但有一点,别在她耳根边提生活费三个字。在外祖母看来,哪怕一大家子人,个个不出门,她都能凭一己之力养活,不信你看湾田下的那片油菜花永远开得比别人家的灿烂,地里的花生小麦,大豆高粱,别说十个娃,十头猪都吃不完。就这样,外祖母一边看管各家的小孩,一边劳苦经营她毕生的心血,日子倒还过得充实,但一把年纪造不了假,嘴里不认,身子却一日不如一日。等到那些小娃娃们一个个被儿女们接走,她终于在一个初夏的早晨里昏睡过去。年轻时为了下一代四处奔波,落下一身病,半截入土了还死不承认。
人生这一遭,错在年轻时为年老的事打算,年老时又逞强做年轻人的事。
外祖母说她这辈子去过无数地方,唯独在这个家里才能踏实地睡觉。许多跑去城里享福的人死在了外面,再送回来就是一钵骨灰,他们连赶回来的时间都没有。她庆幸自己比外祖父活得够本,也没给儿女们带来麻烦。这个事实由于时间拖得太久,竟然没有一个人相信。你老四敢说他老五半分,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而老大老二占的好处最多,房子和小孩都有人看管,老三更没得说,几年都没回家一次。说到底,还是没人记得她的贡献,更使外祖母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有一天真的老了,而且一经证实却到了谁来送终的问题。她曾经营了快半个世纪的讲理堂,如今谁给她来讲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