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魂|「五十二」上街
第【五十二】章
上街
复生知道同时从学校毕业,没有考上学校不能继续升学,也不愿复习了就只好回家的同学,有一部分都开始自食其力了。他们不是顺从家里的安排,跟着熟识的亲戚朋友或者是自己的父兄,做徒弟学习某种手艺,就是凭着一身力气外出打工去了。当然,留在家里无所事事,甚至准备跟着父母当一辈子农民的人也不在少数。
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的狗娃,只读了小学四年级,就回家和腿部有残疾的大哥学了裁缝手艺。最近两年,兄弟俩在家里制做衣服,然后由狗娃用自行车驮到附近乡场上去卖,居然赚了不少钱。
复生曾经亲眼看见赶场回家的狗娃,从裤兜里掏出几十张拾圆的大团结钞票,随随便便地往裁剪衣服的大案板上一放,然后一大家子围着一大盘堆得摇摇欲坠的红烧肉大快朵颐。复生当下就想:凭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狗娃那点聪明,也能吃得满嘴流油,我龚复生满腹诗书,难不成还不如你这个读书时不抄我作业就要被老师留下或者请家长的狗娃?!
但复生还是太天真了。
自己不愿意在家放牛,更不想和父母一起下地干活,总得要寻一件事情来做,最好是能自谋生路,才能堵住父亲恶毒咒骂自己的嘴。想想就对母亲说:“妈,我想上街去赶场。”
母亲也怕这自小不但身体孱弱,而且还性格腼腆的三儿子,成天在家不说话不干活还被诅咒,不但一事无成,还憋坏了身体,就搜遍了身上的零钱,让复生上街去。
鼓起勇气去离家不远的乡场,看着满街熙熙攘攘的乡人,背提肩挑热热闹闹谈笑风生,复生竟然无从插嘴。
从街这头走到街那头,揣在裤兜里紧紧攥着母亲给的二块五角钱的手,早就痉挛。拥挤的狭窄街道上自己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坦坦然然或者忙忙碌碌,谁也不在意假装镇静自若的复生,在这尘土飞扬的街道上已经来来回回走了数十遍。
快要中午时分,丢魂落魄的复生,才被街道两旁蒸笼里一直冒着腾腾热气的肉包子的香味,提醒自己早就饥肠辘辘。这才想起来街上的目的,是想寻找能赚钱的生意,也像狗娃那样挣点钱回去。
可看了这么久,复生除了看了不少女人高挺的胸部和脚下摇摇欲坠鞋的高跟,还有店铺摊位上琳琅满目的货物、男人手里嘴上忽明忽灭的香烟,复生头脑里啥也没有了。
犹豫半响,复生到底不想空手回家,终于忐忐忑忑地走进一间卖烟酒日杂的小店,伸长脖子把摆在货架上的七七八八的东西,扫了一遍又一遍。自己也不知道要买什么东西。
斜眼偷偷瞟见店主正警惕地注视着自己,只好从裤兜里掏出已经被汗水浸湿透了的二块五角钱,从卷着的钱里抽出一张五角钱的钞票,买了一盒三角五分钱的方竹牌香烟,再让店主拿了一盒火柴,一共用了三角八分钱。
复生把香烟学着大人的样子撕开,准备抽出一支来叼在嘴上,再学着男人的样子点燃抽起。但手指在香烟头上扣了几下,都没有扣出一支烟来。
想了想,毕竟是第一次买烟,还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抽烟,有些害羞,又似乎觉得有些不妥,便连火柴一起,郑重地装进衣服里面贴胸的口袋里,用手拍了拍,才走出店来。
老旧的街道也不知道是哪年修的,像自家住的院子里的一长溜房子,门挨着门,破烂低矮,只是门全是可以拆卸下来的木板。门里摆着不同的货物,或者开着食店,或者是一间理发店,这便是街。
一条公路穿过这条不长的街道,摇摇摆摆往西通向邻县,也不知道到底有多长。从街的那头往南走过十字街口,路边靠乡卫生院的泥巴街道上,是整条街上比较热闹的地方。
卫生院的斜对面是食品站。食品站猪屎尿的骚臭味和卫生院福尔马林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弥漫在空气里,有一种说不上到底是臭还是不臭的味道。但靠墙摆着的卖猪肉的摊子散发出来的味道,却有些难闻,不知道为什么,喜欢闻这难闻的味道的人却多。
复生想用买烟剩下的钱,给家里买点猪肉回去,家里都有好长时间没有吃过油荤了。
守在爬满苍蝇的油腻案桌后的屠夫,在用肥厚的大手抚摸着赤裸着的身体。那古铜色的胸膛上,颤抖着的肉上爬着绿茵茵的苍蝇。屠夫的手悄悄靠近,然后突然跃起,头都不低,就准确地拍了下去。屠夫随后把被命中的目标,顺手在闪着黝黑亮光的身体上搓成条状。
复生看着有点恶心。本想绕过这个肮脏的屠夫守着的肉摊子,但那屠夫眼睛里的凶光已经射了过来,紧跟着低沉有力的声音在耳旁炸响:“割肉阿?割好多?”
还没有来得及回答的复生,猛然被伸过来的一把闪闪发亮的尖刀吓了一大跳。屠夫把摊在案桌上的晒得有些发臭的猪肉用力翻转过来,甩在案桌上,然后一刀拍下去,发出响亮的声音,像在打人的耳光。
“吃哪块?”屠夫的杀猪刀已经抵在摊开的肉上,只等复生开口,便要一刀划下去。
从来没有上街买过肉的复生哪敢随随便便给手拿利刃的屠夫下命令?也不知道该让屠夫从哪里下刀,只是在心里惦记着衣兜里的两元一角二分钱能买多少肉。
屠夫锐利的目光射过来,像针扎。复生心里有些胆寒,便小声地问:“你、你的肉卖多少钱一斤?”
早就尖着耳朵听的屠夫,突然把闪着寒光的杀猪刀往案桌上一扔,用手扯起凸起的肚皮,“嘿嘿”大笑着说:“我的肉?我的肉不要钱送给你你也不敢吃!”
“不是,我问的是你卖的猪肉……”复生真怕屠夫把杀猪刀给自己捅了过来,赶紧提高声音,假装平日里狗娃说话的腔调,半是分辨半是示威。
“一块二!”
屠夫伸出两根比复生大脚拇指还粗的手指,复生认真看时,才分辨那是屠夫的食指和中指。
眼睛一直盯在复生脸上的屠夫,狠狠地吸了一口只有烟嘴的烟头,连着一口浓痰,只把牙齿留在嘴里,其余剩在嘴里的东西全部吐到卫生院的木板墙上。屠夫手里的刀闪闪发亮,再一次弯下比肥猪屁股还宽大的肩膀,眼睛里的光比刀反射过来的光要亮得多,声音里开始不耐烦起来,拿着刀的手就要用力按下去了:“割好多?”
复生心里一转,每斤一块二,买两斤猪肉钱不够,买一斤回去不够吃,心里有点后悔不该买烟,顿了顿,说:“割一斤半!”
屠夫手起刀落,一块雪白的泡沫状的肉泡子已经提在手里。屠夫把提在手里的肉甩在案桌上,再团起来,扔进称盘里。提起油光闪亮的称绳,把长长细绳系挂着的称砣快速地往后移,眼见着称砣就要掉落下来的时候,屠夫悄悄地用翘起的小拇把称杆往上一掀,低沉下去的称杆就带着称砣迅速往上升。屠夫一把扯住高高扬起的称杆,朗声对复生喊道:“一斤七两,两元零四分,给两块钱算了!”
复生其实早就看见屠夫把扔在案桌上的肉故意散开。再团起来的时候,已经把先前有意无意“散落”在案桌上一块带筋的“渣子肉”眼急手快地裹了进去,也看见屠夫用小手指去翘称杆。
但看见屠夫那圆睁的大眼里的凶光,和屠夫那隆起的可以装得下两大桶猪食的肚腹,再想想自己兜里的钱还可以支付屠夫的肉钱,不至于因为“肉多钱少”而免去了当街被奚落的尴尬。自己和屠夫再去争辨,也得不到什么好的结果,便有点庆幸地掏出钱来,假装理直气壮地付了。
回到家来,把买的肉交给母亲的时候,正好被父亲看见。
父亲横眉怒目地对复生吼道:“球钱没挣到,你还吃肉,哪里来的钱?”复生还没有回答,父亲已经走过来,把复生买回来的肉,用手从碗里提起来,看见全是炒不出油来的“泡子肉”,一坨全是肉筋的渣子肉从泡子肉里掉出来,立时把肉往碗里一砸,骂道:“你狗日的被人当成猪蒙了还不晓得?拿钱割这样的肉回来?!”
复生心里一颤,还没后退,父亲赤着的脚已经踢了过来。母亲便去拦,口里说道:“你是啥子人喔?好心给你割肉回来吃,还怪这怪那的?”
父亲恨恨地盯了母亲一眼,乜斜着眼睛说:“你晓得个屁!只晓得惯着这些好吃懒做的狗日的些!二天(将来)老子做不动了,也还要养他?!”
复生煞时心痛起来,也懒得去管屁股上父亲的脏脚留下的印记,从四面透风的灶房里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