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老四届(第十二章)
双抢(一)
一年之中最忙的季节终于来了,鸡叫第一遍,我们拿着镰刀下田,趁着有露水收割是最佳时候,太阳升到一竹杆高时,再割就会碰掉熟透的稻穗。一般来说,班长第一个下田割靠田埂的第一拢稻禾。因靠田埂有杂草,难割之外,还必须快。否则后面的人超过你时,你必须让位,因为割稻是朝前割的,割得快的人永远在前方。一般来讲,班长如果割得不快,在班里讲话不灵。如是女班长,必须配一个强势的男副班长帮衬。
刚来时,觉得老农拨秧插秧割稻挑稻都快,一旦知青熟悉后,速度甩老农几条横马路。我的手脚本就灵快,当上班长有了浑身使不尽的力。十五亩的一块水稻田,长度二百米,宽五十米。我一下地,弯下腰可以一口气割完二百米才直起腰,然后往回走,在走的过程当中,我的腰酸基本上恢复,喝完一碗盐开水,又一头冲。割到第五拢时,开始赶超班里的女同胞,比她们快了一拢。超过白东瓜时,她直起腰来朝天翻眼皮,头发全被露水浸透,湿漉漉的,抛来一句话:早饭我这里有大头菜,过来吃。
副班长毛豆子,混在女同胞当中,干农活,他手脚实在太笨。我赶超他时,他直起腰,一脸痛苦,不断地捶腰。我问他,你是不是写了入党申请?他点点头。我说,革命加拼命吧!他猛地弯下腰,抓起一大把稻操起镰刀横着割,只听见唉唷一声,他甩了镰刀,举起左手,血淌了下来。我一看,小指无名指都中刀,说,快回去包扎吧。他倔犟地说:轻伤不下火线!我撕下镰刀柄上的包布,替他扎好伤口,拍拍他肩。他悄悄说:等会儿我给你一个鸡蛋吃,是司务长给我的。
整个收割期下来,每一个人手上都挂彩,不是镰刀划破就是稻杆拉破。记得看过一个纪录片,讲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为收集爆炸后的证据,战士们穿着防辐射的橡皮衣服走在沙漠上,回来后,脱下衣服,汗水可以倒出来。我们割稻,三伏天,南昌又是全国闻名的四大火炉之一,几乎天天高温四十度以上,我们为了防晒,都穿厚衣服,从内裤到外裤,如浸在水里,如一扭肯定能出水,到晚上下工的时候,凉风一吹,衣服上白花花的一片,都是出汗后变成的盐花。
一天累下来,最欢快的时候到了,就是往河里赤身一跳,所有的疲劳让清澈的河水冲洗得一个干净。
那时我还不会抬头游泳,闷一口气游出十几米。夏日太阳落山很晚,我在北联闸下照常例,先洗衣服,后游泳带洗澡。我向河中走出十几米,水面到我的嘴巴下方,然后吸一口气往回游,等到气快憋不住时,应该手一撑,就可碰到水下的斜波,同时脚可触到地。可这一次,完了,居然手触摸的地方是空处,脚落下时也是空处,全是水,嘴一张,水就一古骨地往喉里灌,我猛地睁开眼,糊糊涂涂折射出不远处有人在洗衣服,我四肢不停地挣扎,想呼吸却尽是吃水,脑子一片空白,隐约之间似乎天使展翅飞来,从阳光处!
哗地一下,我双臂腋下被人同时举起,脑袋一跃出水面,哇,大大吸一口气。睁眼一看,原来游弯了,游了一个斜角,到闸中间去了,幸好有人在闸边洗衣服。
救我的两个人,一个是上海知青叫顾国强,绰号叫顾调度;一个是南昌五七大军姓赖,绰号叫赖猪。赖猪一年后根据政策调回南昌,再也没有见过面。
顾调度说,他看见我在水中划水,开始以为我在戏水,后一看,不对,马上跳入河中,另一边洗衣服的赖猪同时也跳入水中救我。
被救起的我,傻傻坐在大坝上,内脏十分难受,肚子里咣嗵咣嗵,有如翻江倒海。脑子嗡嗡作响,有似灵魂在天堂与地狱间挣扎和徘徊,恍若隔世。不由得想起,与我一起养牛的大眼睛。他也在与我同样的地方,他可没有这么幸运,碰上天使。不过后来他的尸体打捞上来,发现肚里没水,替他清洗时,一碰身体,七孔流血。有经验的老农说,他入了水后,因为一点也不会游泳,采用鼻子吸水,立刻呛了水,水直接进了他的肺和脑子,当时就没了命。入水的人,最好是张大嘴巴喝水,如我那样,喝饱了水后,人还会浮起来一次,如及时抢救,能救回来。
那时,大眼睛的同学,发现他的面盆放在大坝上,里面有干净待换的衣服,但四周却没人在洗澡,同学发现大事不妙,马上赶回宿舍,大喊,人们涌上大坝,四处找人,没有。当时天全黑下来,惊动了连部,连里叫来了营部的拖拉机,打开前灯,几百米宽的河面照如白昼。副连长摇婆子动员所有会游泳的人潜水去找,当时全连,数胡子的游泳水平最高,他潜水到最深处,河水很凉,一片漆黑。
一直找到深夜,始终没找到大眼睛。那夜,宿舍楼里传出女人的哭声,哭声很尖很无奈很悲伤,而且拖音特长,如鬼泣狼嚎。老农说,这条河每年要夺一条人命,是鬼找替身,鬼才可以投胎再做人。
我与大眼睛最多相识二周时间,我们是一九七零年四月十七日到达鲤鱼洲的,大眼睛也就在六月份之间,被鬼找到当了替身。那晚,我把被褥裹在身上,也没停止打冷颤。
第二天下午时分,大眼睛的尸体浮上河面,远远望去脸朝下,是男尸。老农说,女尸是脸朝天的。他们划了小船,把尸体捞上来,身体已浮肿。最后团部发了最大号的军装,他才能穿上,临走完了军装梦。
双抢进入第二期,挑稻从田里到禾场,这是重体力活,大量的病号出现。最集中的是中暑,分两种,轻的不出汗,憋在体内,伴有低烧,及时治疗休息一天既可;重的四肢抽筋,昏厥,全身穴位闭塞,有生命之虞。
连续的高温,晚上没有一丝风,睡在蚊帐内又闷,出的汗可以把床板浸湿,很多人彻夜难眠,实在受不住,钻出蚊帐透透气。有一些人,因体力大降,睡觉中也中暑虚脱。而且蚊子多得几乎不可思议,帐外是黑压压的一片,全是蚊子。我们练出二个基本功,一是不怕蚊子叮,麻木了;二是不怕手脚划破,因为天天在划破。
所谓双抢,指抢收割抢播种。连队的高音喇叭不断播出各排的进度,排长们忙着立功,拼命催促各班,自己吹好上工的哨子后,又躲回蚊内补睡。最可怜的是班长,必须带领全班的人时时刻刻在田头干活,而且必须以身作则,全班的人盯着你,你一偷懒,有的人上茅房一去不返。
这挑稻全凭良心,看着一个人挑着两头高高的稻禾,走在田埂上,木头扁担一扬一压,这当中全有巧门。一是堆稻时,十字形的交叉堆法,属于有技巧的,看上去堆得很高,但很虚;这种堆法都是老农教出来的。因为女的学不好,就实打实的堆,看上去挑得不多,但很实心。挑稻时左右换肩是最好的挑法,很多女的只会右肩挑稻,挑得右肩红肿不算,可怕的是一个人变成了右肩斜的,左高右低,后来回城后,找对像时明显吃亏,人家以为是天生的,属于缺陷。二是挑稻时,脚下走得快慢,快的人挑完三担,慢的人还在挑第二担,你又不能指责他。
不管怎样,女知青在农忙时,与男同胞一起不分白天黑夜地干,真是苦了她们,半路上见她们死挑着担子的痛苦样,真想说一声,你息一口气。但是这挑稻半路是不能停的,因为担子一放,稻穗落地就会掉下很多谷子,有时田头离禾场特别远,挑担要走几里路,女同胞们实地挑不动,就把担子放在胫后的脊椎骨上息口气,时间一长,压出一个血瘤,老农叫它扁担瘤。白东瓜也有一只,到回城时,肿得如一只拳头大。她的命特别强,这个扁担瘤后来一点点小下去。但是三班的大白菜,却没有这么幸运,回上海后,在她替儿子打毛衣时,脑袋一冲,这瘤爆开,一声没吭走了。她老公是二排的,痛苦难熬,天天以酒解相思,不久得了肝癌,撒手人间,在天堂与大白菜再图团圆。
到了挑稻期最后几天,全班的人都成病号。男的基本上都是中暑;女的有来红的,有腰扭伤的。一个南昌女知青叫小妹的,挑稻到禾场,这场上有老农把稻子堆成禾堆像一幢小房屋,这当中很讲究,堆得不好会漏雨水,那就报废整堆稻禾。小房屋堆得有二人之高,放一块跳板,稻禾靠挑着,踏上跳板,走到高处就非常危险,一般都由男同胞替女的挑,小妹逞强,自己挑着走跳板,从高处摔下来,尽管禾场是泥巴地,但摔得她盆骨裂开,躺在床上一个月才痊癒。
由于病号一多,让他们发现了一个秘密,就在我们田头拼命抓革命促生产,小头头排长躲在蚊帐内偷吃白瓜。这消息一传开,把我们气得,乱骂小头头,不知哪个女的骂他少了个字,变成小头,这一下,乐得我们男同胞大笑,等这个女的明白过来小头的另一层意思,她赶紧改口说:我骂的是大头,不是小头。我们又大笑。
这笑声显得诡黠显得放荡,但泄愤解气。沉闷炎热的田头上,终于听到此起彼落的骂声,骂声中,大家挑稻的脚步不由得都加快了。
最后那天,气象报告说傍晚有雷阵雨,我班还有一块整整十五亩的稻没挑上来,如遇暴雨,浸在水里,稻穗浸水就会发芽,无法脱谷成米,等于报废。我把班里能下床的病号都动员来了,帮我扎稻,我一个人发疯般地挑,空担时几乎在跑。因为天上布满乌云,不如平时烈日当空,汗流浃背,况且又提着心,居然有使不完的力气。我站在禾场的禾堆上时,远远望去,从六连方向走来一人,这人是从团部开会回来的指导员。
指导员特别拐到禾场来见我,问我一句话,至今还在耳边:你们一排的禾全收上来了?二排和三排的情况如何?我语塞,他妈的,他把我当连长处理了!
那天我记得很清楚,天上不停打雷,就没下雨,堆禾的老农叫老钟,他一直陪着我,到晚上约十点钟,才挑完十五亩的稻,最后几担,稻上都有了露水,特别重。
双抢总结大会时,老单指导员一开口,重重的语气,表扬了一个人,拼命干革命!他就是李六进!我想,这一批的预备党员,总能轮上我了。后来连队传开是二个人,一个是二排的一个是三排的,偏偏没有我们一排的。
时间长了,也有人传来话,是我们这个小头头排长没有提名,他是一排唯一一个党员。后来胡子评语:你牛官属于政治上幼稚的那种人,这不是战争年代,杀敌越多,冲锋越最前,就可火线入党。牛官你有跨越不过的坎!我急了,我想去问指导员,像我这种出身的人,究竟能不能入党?胡子说:所以说你幼稚,问了白问!白东瓜安慰我:等等吧,阿美来了就好了。她以为我入党是为了与阿美拉近政治上的差别,可我写入党申请时还没有认识有一个人叫阿美的呢!
双抢(二)
双抢最后一期是抢播种。收割完的地,立刻得插上秧,但当中还得有几个步骤,首先灌水;其次犁田;再次用拖拉机把泥巴打碎;再再次是耙田,把水田整平,免得插了秧后,高的地方露出泥巴,低处水浸秧苗。这当中犁田和耙田都是人工活,牛最受累。偏偏这个黑崽发疯,套上犁耙后,不是狂走,就是你再抽它也不动。它还属于青春期,却学了老牛的法子,一干活,一会儿撒几点尿,一会儿抛几泡屎。这牛拉屎撒尿,必须停下进行。所以老牛要休息,就用此法糊弄人。
那天吃过早饭,全排挑着清晨拨好的秧下田,准备插秧,路过正在犁田的水田,围着一群老农,个个赤膊争吵着比试着。我们驻脚观战,原来当中是黑崽,没有人能驯服它。四流子逞能,有人与他赌一包烟,他说不行,赌老婆让他睡一夜。有人问,你输了拿什么赔?又没有老婆!四流子说欠着,讨了老婆第一夜赔给你!
人家还没有答应,四流子赶着给黑崽套犁,他其实为了扎台型,全排的男女都站在机耕道上瞧,千载难逢的机会,尤其是蒸笼头也在,四流子是馋涎蒸笼头,这也怪老郭,这个地主的崽,居然讨得上海美人归,深深刺激了四流子。他的眼界高,一眼瞧中长了一双凤眼的蒸笼头。这蒸笼头比香菜精,凡是四流子送她吃的东西,一概收下,但从来不与四流子讲一句话,有来无去。后来作为拒绝求爱的典范,被传诵。
四流子扬起牛鞭,扶正犁把,一声叼喝,走着之字型的步伐,黑崽乖乖地朝前走。四流子得意啊,唱起小调:弯弯一条道,婆娘锁不牢,半夜谁知道,来了王八高——
黑崽突然停住了。四流子一鞭子抽下去,没反应,再一重鞭!黑崽猛地朝前狂走,四流子双手握紧犁把,跌跌跄跄紧跟,黑崽速度加快,四蹄如飞,四流子在奔,众人叫起来!因为这非常危险,扶犁讲究力度均匀,用缰绳控制牛走直线,如牛走弯犁头会脱出泥巴走空,等于白犁,而老到的犁田能手运用握犁的高低,压住犁头犁田的深浅来控制牛,最佳是一尺来深。这样牛很吃力,它跑不快。但眼前的黑崽,力大无比,犁头已经犁进土地一尺半深了,它还在跑,四流子算是胸肌发达四肢粗壮,却也控制不住犁把。
犁把从他手中脱飞。犁头也滑出泥巴。黑崽此刻一下子轻松了,因为犁头空了,它拖着平躺的犁,兜着圆圈跑。而四流子左手被牛绳缠住,开始他还用力想拉住牛,但二腿跑不过四蹄,他又被泥巴一拌,伏面倒下。他又不敢放掉手中的缰绳,担心这铁犁头铲到牛后跟,断了牛筋,罪过就大了。破坏耕牛,是现行反革命罪!
这一幕实在太可怕了!
众人惊叫!在田里的老农们想拦住黑崽,黑崽用牛角一扫,吓得他们四散。
牛官!一声喊。这是周副喊的,众人中只有她官最大,她也只能想到我。而我呢,其实未等她喊,已经抛下挑着的秧,冲进水田。大概这是本能吧,因为全场只有一个人养过牛,他懂牛!
其实很简单,对准牛角冲,你闪牛就挑你,你冲牛就闪。趁它一闪之机,我出手,抓住它的牛鼻!非常惊险,如拍电影。但对我而言,小菜一碟,一碟小菜。
牛官厉害!这是白东瓜喊的。有人跟喊,更有人喊:牛官赢了!到了吃晚饭时,有人还提醒我,别忘了,输了的老农家的床,等你去睡呢!
老长时间没有碰黑崽了,我摸摸它漂亮的牛角,它抬起眼瞧我,哇喳,它的眼角里有眼泪。这下我激动了,拍拍它的粗壮的脖子,重新套犁,扶起犁把,我得露一手了!以前我放牛,总想偷学,但老农不让我学,说犁头要铲断牛后跟的,其实他们很怕知青学了这技术,他们就没法倚老卖老了。那时我无奈,可现在我是一班长,我一声叼喝,一扬牛绳,我才不用牛鞭呢!黑崽毫不犹豫,朝前走去。犁哗哗地翻开土,开始我走得还有点晃,很快之字型走得很稳了。
我也唱起来了:你黑崽你是兵,我是官;你他妈的,只服我管;你想朝西,我叫你朝南;当心老子一鞭,看你敢不敢!
那天我让四流子替我到一班去插秧,我犁了一天的地,足足犁了十五亩地,打破了这些老农从来没有的纪录。我是高兴,劲道十足,如开水陆两用坦克车,享受初学者的愉快。后来双抢结束,对河人民公社还没结束,向我们借牛犁地,每排派一人过去,一排派了我,我牵了黑崽,过足了开坦克车的瘾,还有好酒好肉的招待。
插秧时,指导员想出一个新花样,他原来在实验连,搞科学种田,分析禾苗间的距离,为了通风,又能保持最佳密度,提高产量。他决定大面积推广他的科学种田,就是打格子插秧。让木工打了很多木头的,像犁耙一样一条条脚的,脚之间距离对称,在田间横的一划,竖的一划,形成无数的方格子,在横竖交叉点插上秧,远远看去,整整齐齐,连每一个人一天插多少株秧都能算出。
指导员点将又点了我,让我作示范。而我天生对直线特别有灵感,两百米长的田间,我倒走,凭眼力,能划出一条笔直的线。后面跟着的人,只要照我划出的线划就可以了。指导员先搞了一个样板田,让全营参观。营部立刻全营推广,指导员派了我,带领一帮人,到各连去示范。累得我们两条腿在水田里不停地走,划破无数条血口子不算,关键是回连队的步子都迈不开。
我在十连碰到团部宣传队解散回连队的朱攀,他哭伤着脸对我说,他惨了,我问什么事啊?他举起左手给我看,哇,左手小指用纱布包着,肿得好粗。他说,割稻时,把小指割去半个。今后拉小提琴,永远拉不准音了。说着说着,他鼻子一酸,居然哭了。这一哭,也引起我的伤心,我想起了阿美!
他留着我吃了晚饭。时而回忆当初相聚的峥嵘岁月,时而感叹人生无常,生命之弱小。他还问我,阿美怎么样了?我反问她,你知道她的消息吗?他说,你来时间不长,但把队里的人心搞乱了,多少人羡慕你啊!阿美是神,连和尚也敬仰她,她完美得男人都不敢追求她。当大家晓得她追求你,彻底垮了!你走以后不知道,每天晚上寝室里有人骂你,消遣你,说穿了就是男人的妒忌和愤怒。我从他的眼神中也看到了那种酸酸的东西,真可怕,我原想说阿美来找过我,她已经参军,话到嘴边咽下。他说,阿美再也没回过宣传队,她的东西政治处专门派车送去南昌。他说,想不到你窝在七连,舞台上的那种灵气,一丝一毫都找不到了,变化真大!
朱攀的小提琴是从他哥处学的,他哥是上海市工人文化宫的,参加样板板《沙家浜》交响乐的演奏,获得过旗手江青接见。他从小学一年级学小提琴,至今每天练习,但被割了手指后,他心灰意懒,突然萌发一种怪念,想砸了小提琴。
我一听,马上把他挂在床头的小提琴摘下给他,说:你砸砸试试?
他说:唷,你胆子比我大!
我说:你是什么出身?他答:知识份子。我说:臭老九,比我爸好,我是资本家出身。这样吧,我借一本书给你看。他问:什么书?我说:《共产党宣言》。他睁大着眼睛瞧我,几乎不相信我说的话,以为我戏谑他。我点点头,很认真。我说:你在书中能找到一种热血奔涌的斗志和精神,有了这种大无畏的精神,其余发生的事,都是小菜一碟。
他问:小菜一碟什么意思?
我答:上海黄梅天的毛毛雨呀!
朱攀是属于那种钻死牛角的人,双抢过后,他果真来我连队,借了《共产党宣言》。我带他上了北联闸,指给他看大眼睛淹死,及我被人救起的地方;告诉他,生命之非常弱小,别人并不在乎你的生生死死,你的生死只有你自己去在乎!又告诉他,这次我入党的希望又泡汤了,但壮心不已,哪怕死也要让党组织追认我为共产党党员。他听了我话,肃然起敬地捧起宣言。他回去后,重新拾回练琴的信心,后来被九江艺术学校招去,毕业后留校当了老师。文革后,他入了党,并当上校长,九江市教育局副局长等职。
双抢之后一段时期内,我们排长小头头,对我越来越猜疑。指导员在全连大会上的表扬及器重,我发疯般的干活及尽出风头,小头头大概感到威胁他的排长位子了。这是胡子分析的。我说,马克斯和恩格斯的宣言中,并没有这种教诲啊!胡子说,这个书本中没有,人生社会中有,而且具有极大的魔法和文化的驱动力。有时候退比进更能掌握灵活性,枪打出头鸟;木秀于林,而风必摧之。
胡子说,幸好你们宣传队解散了,要不你在那里的日子更不好过,你那个朱攀朋友与你说了实话,想想吧,你把他们心目中的女神给毀了,你将受到明的暗的各种方式的群起而攻之,给你下套,让你犯错,散播谣言,于是你感到非常怨曲,变成了祥林嫂,到处申辩,屡屡碰壁,阿美开始看低你了,原先杨子荣的印象,变成了小皮匠;最后一招——
别说了,你是意淫!我打断胡子的话。
但是胡子的话,我还是听了,改成退。但退更不行!
第一件事情,四班长是老农的儿子,绰号叫瘦牛崽。他成婚了,却睡在寝室内,以前我们的男宿舍从来没有发生过偷窃事情。自他来了后,饭菜票老是失窃。小头头排长与他有仇似的,认定是他偷的,还说他以前有过偷东西的前科。小头头趁瘦牛崽回家睡的日子,把我们一众副班长以上的人叫到他房间,排查瘦牛崽何时上茅房?何时一人鬼鬼崇崇在走廊上蹓跶?我呢,不吱声,听大伙的无厘头发言,因白天干活实在太累,其实我不知道,我的体力已经开始在透支。我渐渐入睡,猛地一声大喝:李六进,你听见我们说什么啦!我一醒,可什么都没听见。众人一笑,我倒无所谓,可小头头以为是众人笑他。
他说:凭你的机灵,一定能查出瘦牛崽的偷窍行为!
他妈的,如此评价和低估我的机灵,不等于是侮辱和杀人么!我气愤地说:这种偷东西,俗话说,抓贼抓赃!
哇,这下惨了,小头头被我一呛,居然定型说我是包庇坏人坏事!
由于我的那句抓贼抓赃,查小偷的事变成不了了之,本就是捕风捉影么。还有一件事,更让我哭笑不得。我趁空余时间又开始自学课本了,这个香菜不知哪里打听来的,说大学以后要招生了,她也想学课本,问我借初中的课本。这是好事,我岂能不借。她不懂就来问我,而且有时寝室内只有我一人,我是诲人不倦。好,意想不到的麻烦来了,有人讨好小头头,向他搬弄口舌,他起了疑心,偷偷盯睄,确有一次被他瞧见。这下他气得,以为是我在捣鬼,抢他的情人;由此联想,以前发生的所有事,包括那瓶辣椒肉酱之事,全扣在我的头上。
你不骂人才不行呢!我骂谁呀!你说怨枉不怨枉!我对胡子说。
胡子说,他去对小头头说,这辣椒肉酱是他搞的!否则你以后的日子等于穿了小鞋,步步维艰。他可是你的顶头上司!
我说:得了,他只是猜测和怀疑,毕竟没有证据,你去一承认,不打自招,没这么戅吧!况且此举你是大义凛然,而我不变成另一个小头头了!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误出的成语:清者自清。我想,越说越说不清,干脆让事实说话。一年之后,小头头见我脸露愧色,因为香菜的恋情公开了,是二排她中学的同学!